苏婉的目光在纸上停留了几息,又移回陈瑾脸上。那双细长的眼眸里,审视中掺杂着一丝难以捕捉的波动,不是纯粹的怜悯,更像是对那歪扭字句承载份量的估量。“粒粒皆辛苦”她低声念着最后一句,手指无意识地在怀里破旧的包裹边缘摩擦了一下。
她没再说话,低头解开了那个灰色的布包。里面是几册线装旧书,纸张脆弱泛黄,书页边缘卷起磨损的毛边。她小心地从中取出一本,动作带着习惯性的珍惜,书封模糊写着《声律发蒙》几个字。陈瑾看到她纤细苍白的手指翻开书页,在夹层里摸索了片刻。
当她的手再次拿出来时,指间捻着两枚微带暗绿锈迹的铜钱,边缘还有小小的豁口。钱身冰凉,被屋瓦渗下的寒气浸得和她指尖温度一样低。
“给。”苏婉的声音很轻,几乎被旁边小食摊上瓦罐煮沸的咕嘟声盖过。她将两枚铜钱放在摊开的那页草纸上,就在那个被汗水洇开的“苦”字旁边。
钱币落纸,发出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碰击声。
陈瑾看着那两枚锈蚀的旧铜钱。它们很小,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印字模糊,在泥污的草纸上一点也不起眼。但他清楚,这两枚破铜,能买到一个拳头大小的粗粝杂粮饼子,足以暂时压下胃里那只抓挠不停的饿兽。他伸出手,手指因为寒冷和用力显得有些僵硬,去取那两枚铜钱。指尖触碰到它们冰凉的金属边缘时,动作顿了顿。
“谢…”他想开口,声音像是从冻住的喉咙里硬挤出来。
苏婉却更快地收回了手,把怀里包裹重新裹好,抱紧,微微点了一下头,算是应答。她没再看陈瑾,也没看地上那张纸,只抱着书,侧身从他面前狭窄的路面避让开去,走向粮行旁边的另一条小巷。
铜钱入手,冰凉坚硬。陈瑾握紧它们,边缘的豁口硌着掌心。他没有迟疑,收起那张沾着泥水和汗渍、写了诗的草纸,撑着地面,双腿麻木得如同两根不再属于他的木桩,一点点站了起来。
目标明确:聚源粮行的饼摊。
铁锅里的黄白色糊糊滚着粘稠的泡泡,浓稠的蒸汽裹挟着粮食的味道,直冲鼻腔。那个拨弄着算盘珠子的鼠须掌柜正巧抬起眼皮,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先是扫过苏婉匆匆离去的背影,继而落在朝他挪来的陈瑾身上。
陈瑾走到摊前,没说话,摊开手掌,露出掌心里那两枚锈蚀的铜钱。
掌柜的目光挑剔地在那两枚小小的铜钱上刮了一遍,又落在陈瑾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居高临下的审视。他没立刻动手收钱拿饼,而是慢悠悠地停下拨弄算盘珠子的手,另一只手随意地伸过来,从那堆叠得整齐的灰黑色杂粮饼上最上层拿起一个。饼子很硬实,表面粗糙,沾着些麸皮碎屑。
他将那个饼子放在摊板靠外的地方,然后才从陈瑾掌心取走两枚铜钱。动作漫不经心,指尖划过陈瑾冰冷的皮肤。
陈瑾的手缩了回来,探向那个饼子。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块带着微微热度的食物时,一只肥厚的手掌突然横插进来,按住了那块饼。
是粮行另一个伙计,是个面色粗红、围着油腻皮裙的汉子。他刚从粮行侧门出来,嘴里还嚼着什么。
“等等,”伙计声音粗粝,带着某种刻意,“钱不够,现在这光景,饼子是三文钱了。”
他的目光斜乜着陈瑾,透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鼠须掌柜似乎并不意外,又拈起一粒算盘珠轻轻拨动一下,发出干涩的刮擦声,眼皮都没抬。
陈瑾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胃袋猛地一抽,那刚刚燃起的一点点微弱的希望瞬间被掐灭,紧随而来的是更深的冰冷和一种被戏耍的钝痛。他清楚,这两个伙计是一伙的。苏婉给的价钱足够一个饼子,只是他们见自己孤弱可欺。
他缓慢地收回手,蜷起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脸上的神情没什么变化,饥饿和寒冷已经磨损了其他情绪表达的力气。他只是抬起眼皮,看着那个粗红脸的伙计,又转向那个拨弄算盘的掌柜。
那伙计见他沉默,脸上的鄙夷更浓,咧开嘴,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没钱?那就拿来抵也行。”他目光贼溜溜地在陈瑾身上打转,最后落在他怀里露出一点边角的草纸上,“拿纸?擦腚的玩意儿也算东西。”
鼠须掌柜这时终于抬起了眼皮,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类似市侩的精光,像是在估量这张草纸能不能用来糊糊墙什么的。
陈瑾没动,也没理会那伙计的挑衅。他的视线越过摊板,落在掌柜手边那个油腻乌黑的算盘上。那算盘很旧,油污浸润入木纹,铜制的梁早已被摩挲得失去了光亮,蒙着一层污腻的暗沉。几颗算盘珠子边缘沾着厚厚的油泥。然后,他的目光滑向伙计刚刚用来按住饼子的那只手按着的摊板角落——那里放着一个笨重的带提手的木杆秤。
秤杆是深色的木头,带着久用留下的油光。托盘很小,是生铁铸造的,底部被摩擦得发亮。而吸引陈瑾注意力的,是压在秤砣下方托盘上的东西。
不是饼子,也并非货物。
那是一个不大的、灰扑扑的生铁秤砣。本应放在秤杆另一端的平衡位置,此刻却压在托盘之上。更古怪的是,秤砣的底面和生铁托盘接触的地方,极其隐蔽地,有一层微不可查的、新近涂上的油膏薄痕。不仔细看,根本不会注意到那点在昏暗光线下反着微弱油腻乌光的存在。
陈瑾的视线在那油膏的痕迹上停驻了半息。饥饿带来的眩晕感依旧盘旋,但长期训练的专业历史思维让他本能地开始剖析眼前这个简单的骗局。
秤杆下压秤砣?涂油膏?
物理原理如同冰冷的水银,瞬间流过脑海。
不平衡的支点。额外施加的微小摩擦力,会掩盖重量计算中本该存在的误差。秤砣压在托盘上,等于额外增加了底座的重量,再在支点处制造微小阻滞。上秤的东西越重,这点误差就被放得越大。小额的短重不易察觉,但日积月累……
原来如此。
“这秤,”陈瑾开口了,声音依旧因为寒冷而沙哑,却不再有之前的艰涩。他的视线从那抹油腻的薄痕移到鼠须掌柜那张骤然显得有些僵硬的圆脸上,一个字一个字,砸在算盘珠停下的寂静里,“压着秤砣又涂油膏,是要多压几钱米糠还是短几分麦粉。”
空气仿佛凝固了那么一瞬。
锅里的糊糊还在咕嘟作响,水汽弥漫。街对面有几个行人停下脚步,狐疑地望过来。
鼠须掌柜那双浑浊的眼睛陡然瞪大,握着暖手炉的手指猛地收紧,炉壁上雕刻的模糊兽头硌得他生疼。他拨动算盘珠子的手僵在半空,一粒珠子被死死卡住。他的脸皮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一种被戳破隐秘、猝不及防的震惊混合着恼怒爬满了他的脸。
那个粗红脸的伙计张着嘴,脸上的蛮横瞬间被错愕取代,他甚至下意识地去看那秤砣底下——但那点痕迹实在太不起眼。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掌柜猛地站起来,声音因为变调而显得尖利。暖手炉“哐当”一声歪倒在算盘上,把几颗珠子撞得乱七八糟。
陈瑾没回应。他不再看他们,也仿佛没听见那失态的尖利呵斥,只是伸出手,稳稳地拿起了摊板边缘刚才被那伙计按住的那个杂粮饼。饼子粗糙而温热,沉甸甸的落入掌心。他低头看着它,灰黑色的表皮皱褶不平。
他不再理会身后掌柜色厉内荏的威胁和伙计反应过来后更粗俗的骂骂咧咧,转过身,一瘸一拐地、异常缓慢地走出了聚源粮行投下的阴影范围。
在冰冷的空气里,在被粮行投下的最后一块阴影笼罩着的路边石礅上坐下。饼子坚硬,他掰下一小块塞进嘴里。粗糙、刺人的麸皮摩擦着口腔内壁,干涩难以下咽。他艰难地咀嚼着,如同咽下粗糙的铁砂。
粮行门口的喧嚣还在继续,只是变得模糊。掌柜正冲着伙计和看热闹的人气急败坏地解释“疯子污蔑”,声音像被寒风吹散了,听不分明。
而在斜对面的街角,苏家那扇不起眼的侧门边,巷子深处阴影里,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衫、腰背挺直却略显清瘦的中年男人身影立在那里。他面色平静,下颌线条清晰,目光透过人群的缝隙,落在那个捧着硬饼、垂眼咀嚼的年轻身影上,又扫向粮行门口那张算盘和那杆涂油的秤。他站了大约有十息的时间。
“李福,”他声音低沉,对旁边一个沉默敦实的老仆吩咐,“盯着点粮行那杆秤。还有,巷口那小子,看看他明日还来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