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川二中高三二班的教室里,空气像是被粉笔灰和旧纸张腌渍过,带着一股沉甸甸的闷。墙上那面老旧的圆形挂钟,秒针每一次跳动的“咔哒”声都清晰得刺耳,固执地切割着昏昏欲睡的午后时光。
教室最后排靠窗的角落,成了这沉闷空间里一个突兀的焦点。林默站在那里,身体微微前倾,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那个名叫安幼鱼的转校生困在了墙壁与他之间。他低头看着她,视线像是带着某种灼热的重量。少女背贴着冰凉的白瓷砖墙,校服略显宽大,却依旧掩不住身体初绽的玲珑曲线,及腰的墨色长发被一根褪了色的红丝带松松系成低马尾,垂在肩后。她微微仰着脸,鹅蛋形的脸颊透着一丝缺乏血色的苍白,此刻却染上了薄薄的红晕,像初春雪地上落下的桃花瓣。那双眼睛,清澈得如同山涧里无人惊扰的溪流,此刻却盛满了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正努力地迎向林默的目光。
“让我摸一下。”林默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砸进了这方小小的空间。
安幼鱼纤长的睫毛急促地颤动了几下,像受惊的蝶翼,苍白的脸颊上那抹红晕骤然加深,如同宣纸上晕开的胭脂。她下意识地偏开头,躲开林默过分直接的视线,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唇瓣抿紧又松开,带着空灵又异常柔软的嗓音响起,像裹了蜜糖的风铃,却带着明确的拒绝:“不…不行!”
那声音钻进林默耳朵里,带着一种奇异的酥麻感,却无法撼动他此刻的执拗。他眉宇间浮起一丝无奈,甚至有些烦躁。一个星期了。整整一个星期前,他如同从一场漫长窒息中挣脱,意识重新在这具年轻的身体里苏醒,日历上的数字清晰地指向高三,指向安幼鱼转学而来的这一天。
就在见到她的第一眼,那个冰冷刻板的电子音在他脑海深处响起:【‘女神养成系统’检测到绑定目标:安幼鱼。系统激活中……激活前置条件:在目标自愿的前提下,接触目标面部皮肤一次。】伴随这机械音而来的,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钻心的痛楚,如同无形的钢针穿透灵魂,带着前世某种刻骨铭心的重量,却又模糊得抓不住任何清晰的画面。他只知道,眼前这个女孩,对他很重要。重来一次的机会,系统这所谓的金手指,似乎都齐备了。可偏偏,这该死的激活条件,像一道锁,把一切都卡住了。
安幼鱼就像一株独自生长在幽谷里的含羞草,安静得几乎透明,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林默根本找不到任何单独相处的契机。而她那种近乎怯懦的、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的疏离感,更让“摸一下脸”这种要求显得荒谬绝伦,几乎不可能实现。
机会,出现在下午那节冗长的化学实验课上。林默的目光始终若有若无地追随着安幼鱼纤细的背影。当看到她趁着老师不注意,像一尾无声的鱼,悄悄从实验室后门溜走时,林默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没有犹豫,他立刻跟了出去。于是,才有了此刻这墙角对峙的一幕。
结果,不出所料。
“就一下。”林默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哄劝的意味。
“不行!”安幼鱼的回答更快更坚决,她甚至抬起手,用细瘦的胳膊护在身前,做出一个防御的姿态。脸颊红得快要滴血,清澈的眼底除了警惕,还隐隐透着一丝被冒犯的羞恼。
“叮铃铃——!”
刺耳的下课铃声如同救命的号角,瞬间划破了教室里凝滞的空气。安幼鱼像一只被弹弓惊飞的鸟儿,猛地用力推开林默挡在身侧的手臂,几乎是贴着墙边,低着头飞快地逃回了自己的座位。林默站在原地,望着她仓皇的背影,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推开他时,隔着薄薄校服传递过来的、微凉而急促的触感。
很快,实验室那边传来嘈杂的人声。二班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地回来了。这短暂的混乱成了某些人行动的信号。几个男生,有意无意地经过安幼鱼靠窗的座位,手腕一翻,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信纸,或者更厚的一沓,便轻飘飘地落在她的课桌上。这几乎是安幼鱼转学过来后,每天都会上演的风景。男生们投向她的目光,混合着惊艳、好奇和一种少年人特有的、小心翼翼的倾慕。
安幼鱼蹙起了秀气的眉尖,看也没看那些花花绿绿的信纸,伸手就要将它们全部扫进桌洞,准备待会儿一并扔进教室门口那个绿色的大垃圾桶。刚站起身,动作却猛地僵住了。班主任阎世鸣那张严肃得如同刀刻斧凿的脸出现在门口,正背着手踱步进来。安幼鱼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只得暂时将这些烫手的“心意”一股脑塞进桌洞最深处,仿佛藏匿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最后一节原本是阎世鸣的数学课,可不知为何,老阎临时有事,进来宣布改成了语文。讲台上,头发花白的语文老师魏庆国捧着课本,声音抑扬顿挫地讲解着古文。然而讲台下,整个高三二班的男生们仿佛集体被抽走了魂,个个蔫头耷脑,如同被霜打过的茄子,无精打采。魏庆国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这诡异的气氛,脸上写满了不解和困惑。
只有林默,看似懒散地趴在桌上,目光却如同实质,穿过一排排课桌的缝隙,牢牢锁在靠窗那个纤细的身影上。桌下的手,无意识地捏紧,指节微微泛白。
“叮铃铃——!”
宣告解放的放学铃声终于响起。教室里瞬间被收拾书包的窸窣声、椅子拖动的刺啦声和迫不及待的喧哗填满。人影晃动,很快便稀疏起来。
林默没有动。他看着安幼鱼安静地坐在那里,直到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才看到她站起身,径直走向门口那个绿色的垃圾桶。她毫不犹豫地将桌洞里那一大叠色彩缤纷的信纸悉数扔了进去,动作干脆利落,仿佛丢掉什么令人厌烦的垃圾。
做完这一切,安幼鱼站在垃圾桶旁,微微垂着头,似乎在积蓄勇气。片刻后,她像是终于下定了某个艰难的决心,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很深,以至于她单薄的肩膀都微微起伏了一下。然后,她转过身,低着头,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一步一步,朝着教室最后方,朝着林默所在的位置,走了过来。
夕阳的光线穿过蒙尘的玻璃窗,斜斜地铺在过道上,将她走来的身影拉得细长,也给她低垂的眼睫投下一小片浓密的阴影。
林默的心跳,在她一步步走近时,悄然加速。他直起身,目光迎向她。
“林默,”安幼鱼在他座位旁停下,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水面,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你、你……能和我报考同一所大学吗?”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教室里仅剩的几个还没离开的同学,动作瞬间定格,目光齐刷刷地射向教室后方这小小的角落。邀请男生报考同一所大学?在这即将奔向不同未来的高三尾巴上,这句话蕴含的意义,不言而喻。是邀约,是约定,更像是某种心照不宣的……告白。
“咔嚓——”
寂静中,仿佛能听到无数颗少年心碎裂的细微声响。
林默猛地抬起头,瞳孔骤然收缩。安幼鱼那句怯生生的问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在他记忆深处激起惊涛骇浪。时光的洪流曾冲刷掉许多细节,但此刻,眼前少女微红的脸颊、紧张搅动的手指、还有那清澈眼底小心翼翼的期待,与前世某个被深埋的片段轰然重合!
迷雾被狂风撕开,前世的画面汹涌而至,清晰得令人窒息:同样是黄昏的教室,同样局促不安的女孩,同样的一句邀请……还有,那最终浸透所有记忆的、刺目的猩红!他仿佛又看到那失控的汽车如同狰狞的巨兽撞来,看到她用尽全身力气将他狠狠推开,看到自己摔倒后回头时那令他魂飞魄散的一幕——她像一片被狂风撕裂的白色花瓣,轻飘飘地飞起,然后重重落下,身下迅速蔓延开浓稠得化不开的暗红色血泊……弥留之际,她躺在冰冷的地上,染满鲜血的手臂艰难地抬起,冰凉的手指胡乱地、徒劳地摸索着他的脸,沾满血污的唇微弱地翕动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巨大的痛楚如同实质的巨锤,狠狠砸在林默的心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桌下的双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下喉头翻涌的血腥气。
“可、可以吗?”安幼鱼见他久久不语,脸上的红晕褪去一些,浮现出更深的忐忑,小声地追问了一句,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可以。”林默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坚定。这个字,他欠了她两世。
听到他肯定的答复,安幼鱼紧绷的肩膀明显松弛下来,眼中的紧张也淡去了些许。她深吸一口气,鼓起更大的勇气,话语却依旧磕磕绊绊:“那……放、放学后,能不能……晚走一会儿?”她飞快地抬眼看了林默一眼,又迅速低下,“就一会儿……”
“好!”林默没有任何犹豫,回答得斩钉截铁。
“……谢谢。”安幼鱼如释重负般吐出这两个字,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艰巨的任务,立刻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回了自己的座位,只留下一个微微颤抖的背影。
“卧槽!默哥!牛逼啊!”同桌的顾凡这时才像被解了穴,猛地凑过来,激动地用胳膊肘撞了林默一下,眼睛瞪得像铜铃,压低的声音里全是难以置信的兴奋,“深藏不露啊你!这才几天?一个星期!就把咱班女神给拿下了?默哥!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亲哥!请受小弟一拜!”他夸张地抱拳拱手。
林默的目光还黏在安幼鱼回到座位后微微低垂的后脑勺上,被顾凡这一打岔才勉强收回。他眼皮懒懒地一撩,瞥了顾凡一眼,语气淡淡的:“拜可以,麻烦有点诚意。”
顾凡一愣:“啥意思?”
“跪下拜。”林默面无表情地吐出三个字。
顾凡脸上的激动瞬间僵住:“……靠!”
这个小插曲并未驱散教室后方角落里弥漫的某种难以言喻的氛围。最后一节语文课,对于二班大部分男生而言,无疑是一场漫长的精神酷刑。他们一个个耷拉着脑袋,眼神涣散地盯着课本或桌面,仿佛被抽走了骨头。讲台上的魏庆国讲得口干舌燥,看着下面这一片死气沉沉,眉头拧成了疙瘩,只觉得今天这班学生格外不对劲。
终于熬到放学铃响,人群像开闸的洪水涌向门口。学习委员周文浩,那个成绩优异、向来带着点傲气的男生,并没有立刻离开。他挎着书包,脸色阴沉地大步走到教室后方,停在林默桌前。他的眼神锐利得像刀子,直直刺向林默,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和警告,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来:“离安幼鱼远一点!”
林默慢条斯理地合上根本没看几眼的语文书,这才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水:“说完了?”
周文浩被他这冷淡的态度噎了一下,胸口剧烈起伏。他下意识地扭头看向窗边那个依旧安静坐着、仿佛与周遭喧嚣隔绝的身影,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一股无处发泄的怒火憋得他脸色发青,他猛地转回头,狠狠瞪了林默一眼,咬牙切齿地扔下一句:“劝你最好有点自知之明!”说完,猛地一甩书包,带着一身戾气,大步流星地冲出了教室。
喧嚣像退潮般迅速散去。教室很快变得空旷,夕阳的光线失去了白日的锐利,变得异常柔和,透过西边高大的窗户倾泻进来,在地面、课桌、书本上铺开一层温暖的金纱。空气里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地舞动。整个空间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微“沙沙”声,单调而执着,固执地对抗着这弥漫开来的空旷和寂静。
林默没有动,依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安静地等待着,目光落在那个被夕阳勾勒出柔和光边的背影上。安幼鱼低着头,马尾辫从肩侧滑落,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她还在专注地写着什么,纤细的脊背挺得笔直,整个人沉浸在题海之中,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风暴从未发生。阳光在她周围流淌,给她镀上了一层近乎透明的光晕。
时间在笔尖下悄然流逝。林默的心绪却在前世的洪流中沉浮。这一次,他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那个放学后因为少年心性过于兴奋而忘记约定、第一个冲出教室的自己……愚蠢得让他心口发痛。他静静地坐着,像一尊守护在时光裂隙旁的雕塑。
终于,窗边的安幼鱼放下了笔。她轻轻吁了口气,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文具和书本,动作很轻。收拾停当,她抱着书包站起身,转过身,再次朝着教室后方走来。脚步依然很轻,踩在夕阳的光晕里。
她在林默课桌前一米左右的地方停下,抱着书包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她抬起眼,目光飞快地掠过林默的脸,又迅速垂下,声音轻得像叹息:“……我还以为你会走。”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连她自己都未意识到的失落。
林默看着她被夕阳染成浅金色的发梢,看着那根褪色的红丝带,看着她又长又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的小小扇形阴影。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笃定:“以前可能会,”他微微一顿,目光沉静地望进她清澈的眼底,“这次不会。”
安幼鱼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像蝶翼掠过花瓣。眸底闪过一丝微弱的困惑,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漾开的涟漪。但林默的语气太过自然,太过笃定,那点疑惑瞬间就被更深层的紧张和某种孤注一掷的决心压了下去。她没有追问,只是轻轻拉开林默前排的椅子,背对着他坐了下来。她的坐姿有些僵硬,脊背挺得笔直,仿佛随时准备承受什么。
夕阳的光线穿过窗格,斜斜地打在他们身上,将两人的影子在斑驳的地面上拉长又重叠。林默的目光落在安幼鱼的侧脸上。柔和的光线模糊了她脸颊边缘的线条,细腻的皮肤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泽,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在鬓边,随着她细微的呼吸轻轻拂动。她安静地坐在那里,低垂着眼帘,像一幅被时光精心收藏、浸染了旧日气息的工笔画,纯粹得令人屏息,又遥远得如同天边那一抹无法触及的、清冷的月光。
沉默在金色的尘埃中弥漫、沉淀。一秒,两秒……时间仿佛被拉长。只有墙上那破旧的挂钟,还在不知疲倦地发出“咔哒、咔哒”的轻响,固执地丈量着这凝固的时光。
近一分钟的无声对视后,安幼鱼似乎终于耗尽了所有积攒的勇气。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很深,单薄的肩膀都随之微微起伏。她终于抬起头,目光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迎向林默的注视,声音虽轻,却清晰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你好,”她顿了顿,喉间似乎有些干涩,“我叫安幼鱼……”
这句简单的自我介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紧绷的弦上艰难地弹拨出来,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正式感。林默清晰地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还有那紧紧攥着书包带、指节都微微发白的手。
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酸楚,悄然掠过林默的心尖。他身体微微前倾,靠向椅背,声音放得更低缓了些,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让我先说,可以吗?”
安幼鱼显然没料到他会这样回应,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她看着林默沉静的眼眸,那里面没有她预想中的轻佻或戏谑,只有一种她看不懂的、深邃得如同古井的情绪。沉默在两人之间又流淌了几秒,她才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喉咙里挤出一个微不可闻的回应:“……嗯。”
林默的目光没有离开她的脸,他朝前又凑近了一点,距离近得足以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晕。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你想报考清大?”
安幼鱼的肩膀猛地一颤!她倏地抬起头,那双清澈如溪的眼眸瞬间睁大,里面写满了纯粹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她甚至下意识地微微张开了唇,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是用一种近乎失语的眼神直直地看着林默。他是怎么知道的?这个念头像闪电般劈过她混乱的脑海。
林默没有解释,只是迎着她惊愕的目光,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声音低沉而肯定:“好巧,”他顿了顿,清晰地吐出两个字,“我也一样。”
“也…一样?”安幼鱼下意识地喃喃重复,声音轻得如同呓语。巨大的惊讶之后,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命运齿轮悄然咬合的奇异感觉攫住了她。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撞击着肋骨。她飞快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剧烈地颤抖着,试图掩盖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震惊、茫然、一丝隐秘的欣喜,还有更多她自己都无法分辨的悸动。小巧的鼻尖在金色的光线里微微翕动,仿佛在努力汲取稀薄的氧气。她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无意识地绞紧了校服柔软的布料,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林默的目光沉静地落在她低垂的头顶,那根褪色的红丝带在夕阳下泛着旧旧的暖光。桌下的双手,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早已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如同无数细小的针在反复扎刺。
前世的画面,那些被他用重生后的时光强行压制、深埋于意识底层的血色碎片,此刻却如同挣脱了锁链的凶兽,咆哮着、撕扯着冲破堤坝,带着令人窒息的腥气,疯狂地涌入脑海——
刺耳的刹车声撕裂黄昏的宁静!
少女惊恐却决绝的眼神!
那股将他狠狠推开的、超越她孱弱身体极限的巨大力量!
视野天旋地转,摔倒在地的钝痛!
猛然回头时,映入眼帘的……那一片刺目的、疯狂蔓延的猩红!
她像被折断羽翼的鸟儿,无声无息地躺在冰冷坚硬的路面上……
那染满鲜血、颤抖着抬起的手臂……
那冰凉的手指,带着粘稠的、令人作呕的温热液体,在他脸上徒劳地、慌乱地摸索着……
那双清澈如溪的眼睛,在迅速黯淡下去之前,里面盛满的……是未尽的言语?是无边的痛楚?还是……对他最后的不舍?
每一个细节,每一抹颜色,每一丝声音,甚至那浓重的铁锈般的血腥气,都清晰得如同发生在上一秒!巨大的悲恸和深入骨髓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林默的四肢百骸,几乎让他窒息。他死死咬住后槽牙,口腔里弥漫开一丝淡淡的铁锈味,才勉强抑制住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
“一言…为定?”安幼鱼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一种试探的、小心翼翼的确认,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颗小石子。她不知何时又抬起了头,脸颊依旧残留着红晕,但眼神却比刚才坚定了许多,里面闪烁着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亮,定定地看着林默。
那微弱的希冀之光,像一道利剑,瞬间刺穿了林默眼前翻涌的血色幻影。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沉重的过往和此刻翻腾的心绪都压入肺腑深处。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异常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力量,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教室里:
“一言为定!”
夕阳的金辉将他侧脸的轮廓勾勒得无比清晰。他桌下的拳头依旧紧握,指节青白,掌心的刺痛提醒着他存在的真实。他沉静的目光深深望进安幼鱼清澈的眼底,那里面映着两个小小的、属于他的影子。然后,他极其缓慢地,一字一顿地,问出了那个盘旋已久、此刻却带上了截然不同重量的请求:
“所以,现在……可以让我摸一下吗?”
空气瞬间凝固了。夕阳的光线似乎也静止了流淌,唯有尘埃在光柱里无声沉浮。安幼鱼脸上的红晕瞬间蔓延到了耳根,小巧的耳垂在夕阳下红得剔透。她猛地咬住了下唇,清澈的眼底再次被羞怯和慌乱占据,如同受惊的小鹿。然而,在那慌乱的最深处,似乎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