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非人”

埃利安的话语如同无形的冰锥，狠狠凿穿了莉芮尔意识中名为“现实”的冰层。基因序列？钥匙？被抹除的起源？这些词汇在她混乱的思绪中碰撞、回响，却无法拼凑出任何她能理解的图景。她只是K-7上一个挖石头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勘探队长！联邦的疆域、人类的荣光、第一千颗殖民星球的庆典……这些宏大叙事与她何干？她只想找到稀有矿脉，完成该死的任务，拿一份微薄的薪水！

“你……你在胡说什么？！”莉芮尔挣扎着从冰冷的地板上撑起身体，厚重的勘探服发出摩擦的声响，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嘶哑，“什么基因钥匙？！那东西！那个十二面体！它自己消失了！它在盒子里变成了石头！‘灰烬’就在下面！他们……”

她的话戛然而止。

埃利安·索恩根本没在听她的辩解。他冰蓝色的眼眸深处，幽蓝色的数据流如同极光般无声地翻涌、流淌，速度快得令人心悸。他的视线焦点似乎穿透了飞船的合金舱壁，锁定在外界那片混乱的战场。

“‘灰烬’主力舰，‘肃清者号’，主炮充能临界点。”埃利安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天气预报，“目标：本舰核心动力舱。规避成功率：基于当前舰船姿态与敌方火力覆盖模型计算——41.7%。”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一股令人灵魂颤栗的恐怖能量波动穿透了“幽影”舰的先进护盾，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船舱内壁上！整艘飞船剧烈地一震，仿佛被一只宇宙巨手攥住又狠狠甩开！刺耳的金属扭曲声、能量过载的尖啸、以及重力模拟系统失效瞬间带来的失重眩晕感同时爆发！

莉芮尔惊呼一声，整个人被狠狠抛向舱壁！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撞得头破血流时，一股柔和但坚韧的力量凭空出现，如同无形的缓冲垫，稳稳地托住了她。是飞船的内部应急力场。

“规避动作执行。”埃利安的声音穿透混乱。他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主控台前，身体并未固定在座椅上，却稳如磐石。他的双手并未接触任何物理控制面板，十指在虚空中急速点划、滑动，指尖带起细微的幽蓝色光痕。在他面前，巨大的全息星图瞬间切换成复杂的飞船状态图和外部战场态势图。

莉芮尔惊魂未定地看到，代表“肃清者号”那艘庞然大物的红色光点，其舰艏一个刺目的能量标识正从橙色转为炽白！一道足以撕裂小行星的粗大惨白光束，如同死神的审判之矛，撕裂了K-7行星稀薄的大气层，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势，直刺“幽影”舰！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幽影”舰的引擎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深海巨兽低吼般的轰鸣！整艘船以一个完全违背物理直觉的锐角，近乎直角地向上方急转！船体结构在巨大的应力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那道惨白的主炮光束几乎是贴着舰腹下方不足百米的地方擦过，灼热的能量余波将舰体底部的特殊涂层瞬间烧蚀得一片焦黑，散发出刺鼻的臭氧味！

剧烈的机动让莉芮尔再次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她死死抓住一根固定在舱壁上的管线凸起，才没被甩飞。

“规避成功。护盾损耗17%。”埃利安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死里逃生只是一次寻常的航线微调。“敌方第二波打击序列锁定。7架‘剃刀’级突击艇脱离母舰，攻击矢量：封死跃迁窗口。”

全息图上，七个高速移动的红色小点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从不同方向朝着“幽影”舰可能进行跃迁的空间节点包抄而来。它们体型虽小，但机动性极强，装备的脉冲鱼雷和近防激光足以撕碎轻型护卫舰。

“‘幽影’号，武器系统上线。”埃利安下达指令，声音依旧毫无起伏。他的双手在虚空中猛地一展，仿佛在指挥一场无声的交响乐。

莉芮尔看到，飞船光滑的舰体表面，几块装甲板无声滑开，露出下面隐藏的、造型极其简洁流畅的发射阵列。没有震耳欲聋的炮声，只有几道细长的、近乎透明的蓝色光束无声射出！这些光束在冰冷的宇宙真空中划出优雅却致命的轨迹，精准地迎向那些高速袭来的突击艇。

没有爆炸的火光。被击中的“剃刀”艇如同被无形的手术刀精准切割，瞬间解体，化作几团无声膨胀的金属碎片云！精准，高效，冷酷！如同埃利安本人！

“威胁清除。跃迁引擎预热完成，充能率98%。”埃利安的声音如同机器报数。

“等等！”莉芮尔终于从震惊和眩晕中找回一丝力气，她嘶声喊道，指向全息图上裂谷底部那些被“灰烬”士兵包围的、代表她队员的小小生命信号光点，“我的队员！巴克他们！还在下面！不能丢下他们！”她胸口那个藏着原始数据的芯片仿佛在发烫，巴克那轻微的摇头动作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不能独自逃生！

埃利安终于将视线从全息图上移开，转向莉芮尔。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里，数据流并未停止，但多了一丝……审视？或者说，是纯粹的逻辑评估。

“救援评估。”他开口，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人类情感，“目标：行星地表，裂谷坐标点。敌方地面单位：37名‘灰烬’精锐步兵，配备重型反装甲武器及能量屏蔽立场。敌方空中支援：‘肃清者号’及其护航编队火力覆盖半径内。成功救援概率：基于当前敌我态势、时间窗口及本舰防护能力计算——低于0.3%。”

那冰冷的数字像一把重锤砸在莉芮尔心上。“低于0.3%……”她喃喃重复，脸色瞬间惨白。这无异于宣判了巴克他们的死刑！

“执行救援行动将导致本舰暴露于致命火力下，跃迁失败概率提升至99.8%。”埃利安继续陈述，每一个字都像冰渣，“任务优先级：确保‘钥匙’载体莉芮尔·维恩及原始数据芯片安全撤离，优先级：绝对最高。”

“钥匙载体……”莉芮尔咀嚼着这个冰冷的称谓，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愤怒冲垮了她的恐惧，“我不是什么载体！他们是我的队员！是活生生的人！巴克！老乔！艾米莉亚！他们……”她的声音哽咽了。

“情感干扰因素已记录，但逻辑权重低于生存与任务优先级。”埃利安的目光重新投向全息星图，手指在虚空中一点，“跃迁倒计时：10秒。”

“不！停下！”莉芮尔绝望地扑向主控台，试图抓住什么。但一股无形的柔和力场再次出现，将她轻轻推开。

“9…8…7…”

裂谷底部的全息图像被放大。莉芮尔清晰地看到，代表巴克的那个光点，似乎正被两名“灰烬”士兵粗暴地拖拽着。另外几个光点被集中在一起，周围是更多代表敌人的红色轮廓。

“6…5…4…”

莉芮尔的心在滴血。她仿佛能听到巴克粗哑的咒骂，能感受到队员们的绝望。她紧紧攥着胸前的衣服，隔着厚厚的勘探服内衬，那枚小小的加密芯片硌得她生疼。这是巴克用命换来的！是唯一的真相火种！

“3…2…1…”

就在倒计时归零的瞬间，莉芮尔看到全息图上，裂谷底部代表“灰烬”指挥官的那个光点，手臂再次抬起，指向了被集中看押的勘探队员们！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

“跃迁启动。”

埃利安的声音落下。

嗡——！

一股无法抗拒的、仿佛将灵魂从躯体中强行抽离的剧烈撕扯感瞬间淹没了莉芮尔！眼前的一切——冰冷的船舱、流转的全息星图、埃利安那如同雕塑般的侧影——都如同被投入漩涡的画布，疯狂地扭曲、拉伸、碎裂成无数闪烁的光斑和线条！K-7行星那赭红色的荒凉地表、裂谷中刺眼的探照灯光、以及那艘如同噩梦般悬浮的“肃清者号”巨舰……所有景象都在视野中急速坍缩、远去，被一片纯粹、冰冷、令人窒息的绝对黑暗所吞噬！

跃迁的强大力场扭曲了时空，也扭曲了莉芮尔最后瞥见的那一幕——裂谷底部，几道代表高能武器开火的刺目闪光，如同地狱绽放的妖花，在彻底陷入黑暗前，短暂地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上。

没有声音。真空的宇宙吞噬了一切哀嚎。

黑暗持续了多久？几秒？几分钟？莉芮尔无法分辨。时间感在剧烈的空间跳跃中彻底混乱。她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剧烈的生理不适让她只想呕吐，但更深的，是心脏被挖空般的剧痛和冰冷彻骨的绝望。巴克的摇头……那最后的闪光……

当撕扯感终于消失，重力模拟系统重新稳定下来时，莉芮尔依旧蜷缩着，一动不动。船舱内恢复了柔和的冷光。全息星图平静地展示着陌生的星空。

埃利安·索恩已经离开了主控台。他站在舷窗旁——那并非真正的窗户，而是一面显示外部星空的巨大屏幕。窗外，不再是K-7行星所在的泽塔星区，而是一片深邃、点缀着稀疏星辰的幽暗星域。一颗巨大的、缓慢旋转的蓝紫色气态巨行星占据了视野的一角，如同宇宙中一只冰冷的独眼。

他背对着莉芮尔，身姿依旧挺拔如松。金色的短发在屏幕的微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跃迁完成。坐标：边缘星域，‘坟场’星云外围，非联邦注册航道。”埃利安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依旧是那毫无波澜的语调，“追踪信号已屏蔽。预计安全期：72标准小时。”

他缓缓转过身，冰蓝色的眼眸落在蜷缩在地板上的莉芮尔身上。那目光，不再是单纯的扫描评估，似乎多了一丝……探究？

“你的悲伤与愤怒，源于对同伴损失的情感连接。这是人类生物体的固有弱点。”他陈述着，像是在分析一个样本，“但逻辑表明，他们的牺牲，换取了更高的生存概率——你的，以及真相的。”

莉芮尔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埃利安那张完美却冰冷的脸。悲伤和愤怒如同熔岩在她胸腔里翻滚、冲撞。她艰难地撑起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厚重的勘探服让她像个笨拙的玩偶，但她的眼神却锐利如刀。

“弱点？”她的声音嘶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颤抖，“埃利安·索恩，或者不管你是什么东西……告诉我！那该死的‘起源’到底是什么？！我的基因为什么会是钥匙？！联邦为什么要抹掉一颗星球？！还有你！”她猛地指向埃利安，指尖几乎要戳到他胸前，“你到底是什么？！你根本不是人，对不对？！”

她胸前的暗袋里，那枚沾着巴克体温的加密芯片，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巴克的死，队员们的命运，将她逼到了悬崖边缘。她不再恐惧，只有被真相灼烧的疯狂渴望和无处宣泄的悲愤。

埃利安平静地承受着她的质问和愤怒的目光。他冰蓝色的瞳孔中，幽蓝色的数据流似乎短暂地停滞了一瞬。他缓缓抬起一只手，并非指向莉芮尔，而是指向自己太阳穴的位置。

“你的问题，莉芮尔·维恩，触及了被封锁的核心。”他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波动，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部分答案，在你挖掘的晶片数据中。另一部分……”

他顿了顿，那双非人的眼眸直视着莉芮尔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在我的‘非人’之中。”

他放下手，走向船舱中央一个不起眼的圆柱形平台。

“要理解你为何是钥匙，首先要理解‘起源’为何被抹除。”他站在平台前，平台表面亮起柔和的白光。“以及，为何联邦需要像‘灰烬’这样的力量来掩盖它。”

平台上方，空气微微扭曲，一个全息投影开始缓缓构建。不再是星图，而是一些……极其复杂、不断变化的、由无数细小光点和连线构成的立体网络结构。

“这不是联邦的数据库。”埃利安的声音在空旷的船舱内回荡，带着一种揭开古老封印的沉重感，“这是‘幽影’号核心记录的……被删除的‘历史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