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蒲河所还有活着的人?”
守备将军府,马原放下刚刚端到嘴边的茶盏,皱眉看向恭敬站在一边的刘仁。
“大人,千真万确!”刘仁躬身点头:“蒲河所百户陈靖之带着三个建奴脑袋,在城门外大放厥词,说要为蒲河所战死的同袍兄弟们报仇呢!”
报仇?
马原眉角的青筋轻轻跳动着,脑海中再次出现开原城下那血色战场——因为他的退却,蒲河所千余人尽皆战死,埋骨他乡。
如今,唯一苟活下来的陈靖之回来了。
还说要报仇?
那自己岂能容他?
现在新任辽东经略正在辽阳整备军务,如果开原城下蒲河所千余人战死的真相被捅出来,那么自己的脑袋绝对保不住!
“既然如此,那就遂了他的愿吧,”马原伸出手指在桌子上轻轻叩动着:“正好你要去北关一趟,将他编入你麾下,一起北上,顺手了结他!!”
“大人,何必如此麻烦,直接找个罪名,在城里就动手了!”刘仁有些不解,一个区区百户而已,何必如此麻烦?
“把你的脑子从脚后跟里掏出来再用一用吧!”马原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他今日在城门处的所作所为,最多明天早上,就会传到辽阳去......一个杀了十几个鞑子的悍卒,刚入城就死了,我可不想专为此事给经略大人解释一番!”
“这种人,死在鞑子手中,才符合人们对英雄人物的印象!”马原以手指敲动桌面:“附耳过来......”
刘仁闻言上前两步,躬身附耳。
“你先这般......再那般......最后再.....”
“明白,小的记下了!还是大人想的周到!小的佩服,佩服!”刘仁做恍然大悟状。
“听说那陈靖之乃是万人敌!动手时候要小心,莫要轻敌了!”马原再次端起茶盏,临了又嘱咐了一句。
“大人放心!”刘仁躬身低头道:“纵是万人敌,亦是血肉之躯罢了!”
“你既然心中有数,本官便也放心了!去办吧!”摆摆手,将刘仁打发走了,马原才站起身子,背着手唱着曲儿朝着后院走去:
“先到咸阳为王上,后到咸阳保朝纲......”
用三个女真人的脑袋,换了十余两银子。
三只烧鹅,两斤牛肉,一笼屉的包子,酒水无算,一晚上时间,陈靖之可算是喂饱了这具无底洞一般的身子。
毕竟吃饱喝足,才有力气做事!
按照新任辽东经略熊廷弼的布置,趁北关女真和叶赫部大战正酣,
着沈阳城总兵李如桢,虎皮驿总兵贺世贤分率大军绕过开原城北上,对八旗军进行持续性侵扰和重点性打击,寻找机会,若叶赫部可用,则联合重创之!
而沈阳守备马原奉命,率领麾下千余部队,先行北上,作为先锋以探查建州八旗动向,随时回报率领后方率领大军的李如桢和贺世贤。
而陈靖之,很自然的被编入了第一批斥候名单之中。
轻轻挥动手中缰绳,看着正在整理箭囊的陈靖之,刘仁的眼神中带着戏谑:“陈百户,昨日于城门处辱我,可曾想今日之果?”
刘仁说话时候,四周一众斥候也都是一副看戏的模样。
扫了一眼刘仁,陈靖之皮笑肉不笑:“刘仁,我此次出城是欲杀贼,你最好别多事,不然......”
“你待如何?”刘仁耷拉着眼睛,满是老茧的右手已经摸上了刀柄。
“我真的会宰了你!”陈靖之眸光阴冷,唇齿开合间,如同刮起一阵阴风,让原本握上刀柄的刘仁突然一阵心悸,心脏都好似被人死死攥住一般,呼吸都有些困难。
咕叽......
喉结滚动间,右手已经下意识地松开了刀柄,顾不得擦去眉宇上滚落的汗珠,刘仁扯着嗓子干笑两声:“那便走着瞧!!!”
此刻,四周一众斥候也都安静了下来。
看向陈靖之的目光,都露出了一抹忌惮。
毕竟,这可是曾在萨尔浒战场之上,一人一马全歼了追击而来的女真九骑的猛人啊。
没有再理会刘仁的挑衅,陈靖之直接翻身上马,左挎长刀,右挂箭囊,背上背着缴获的牛角弓,满是血污的鸳鸯战袄上挂上了一层锁子甲。
“我看你怎么死!”
刘仁冷笑一声才朝着其余众人道:“奉守备大人令,今日辰时,我部斥候出城北上,探查鞑子大军动向......此去,尽可能探查鞑子的兵力部署,以及具体兵力,粮秣转运情况!如有探查得力者,重重有赏!”
沈阳城距离北关三百余里,除了开原和铁岭两座重镇之外,还有大大小小七十余堡垒。
都是当初李成梁执掌辽东时候主持修建。
如今辽东事败,大明的势力范围已经退至沈阳城地区,所以这些堡垒也都被女真人夺去。
一路上,放眼望去村落十室九空,尽是断壁残垣,麦田焦黑盈野,明显是被放火烧过,
当然,是鞑子还是明军所为,就不得而知了。
刘仁率领十余人的斥候小队,疾驰一个多时辰,已经绕过铁岭卫,抵达了更北方的已经废弃的抚远堡。
这里是距离开原铁岭北关三地都有一定距离的所在。
既不会被认为的畏敌不前。
也不会首当其冲,被鞑子轻易所探查到。
所以,也是杀人灭迹,最佳所在。
“鞑子的兵马小部分分散在开原和铁岭的白山黑水之间,而其余大部分兵马都已经赶赴叶赫部所在的北关地区......”
“我们此次的任务,便是探查在北关和叶赫部作战的鞑子的实际兵力,以及所有后续支援情况......”
“新任的熊经略刚刚上任,很是雄心勃勃,想要振作一番,如今正好趁着鞑子和叶赫大战,探探虚实,如果能趁机联合叶赫部,在北关地区对鞑子进行小范围的绞杀和歼灭,那将是大功一件......”
“当然了,我说的这些,都是大人物们的想法,封疆大吏们向来是有提携玉龙为君死,报君黄金台上意的忠心和雄心的,”刘仁轻轻晃动着马缰,声音比寒冬腊月的浑河水更加彻骨冰寒:“而我们,只想先活下来罢了。”
废弃破庙中,刘仁正在给斥候小队分派各自的任务。
“张国忠,你带着四个人,继续往东去,探查鞑子在北关以及鸦唬关的兵力部署情况......”
“李信,你带三个人,往东南去,注意铁岭方向的鞑子的动向!”
“最后,刘义,郑达,”刘仁的目光落在陈靖之身上:“还有陈靖之,随我继续北上!”
“今晚子时,还在此地汇合!听明白了!”
“遵命!”
站在外围的陈靖之依旧是默默提起长刀,长弓依旧背在身后,便走向战马。
望着陈靖之的背影,刘仁的表情更加阴冷:秋后的蚂蚱,再容你蹦跶一会吧!
呼呼呼......
才八月底的时候,浑河早已结冰,放眼望去,灰色调的天际下,山川起伏,好似永恒的死寂画卷,没有任何的色彩。
吁吁吁!!!
随着刘仁勒马停驻,众人终于在一处林地边缘停下。
“陈百户,看到那处山谷了吗?”刘仁伸出手指,指向了黑暗中隐隐约约,闪烁着亮光的一处谷地入口:“里面是我们在鞑子内部的暗线,你且过去从其手中将情报取来。”
“暗线?”陈靖之眯起眼睛,看向刘仁:“守备大人还有这种手段!”
“有些事情,你可以知道,但是有些事情,你没有资格知道,”刘仁有些不耐烦:“只管去便是!!”
刘仁表情急切,陈靖之自顾笑了笑,目光扫动:“刘大人,那你们?”
“我们自然是在这里警戒!”刘仁下意识的挥动缰绳,想要远离陈靖之。
“好,那诸位就在这里等着,千万不要乱动,”言罢,陈靖之便轻轻挥动缰绳,驭马朝着谷内而去。
“大哥,那些鞑子收拾陈靖之,应该没问题吧?”刘义靠近自家大哥,看着陈靖之远去的背影,轻声问道。
“按照守备大人探知的消息,里面有二十余女真骑兵,”刘仁眉头紧皱,双眸眯起:“我倒要看看,所谓万人敌,在二十个武装到牙齿的女真骑兵面前,还拿不拿得动刀!”
此刻,黑暗中的一人一马已经缓缓进入了谷地。
进去了!
刘义下意识的低喝了一声。
在陈靖之进入谷地的一瞬间,谷内的篝火不知为何,好似突然熄灭了一下。
下一息,
战马的痛苦嘶鸣,女真人愤怒的嚎叫,以及刀枪交击,弓弦颤动的声音从谷中传出。
整整一刻钟之后,喝骂声和战斗声才渐渐熄灭。
只有一个沉重至极的喘息声隐隐约约传出。
除此之外,好似再也没有其他任何声音了。
而篝火的光芒依旧在诡异摇曳着。
咕叽......
刘仁下意识的吞咽了一口口水。
“结束了?”刘义和郑达紧紧围在刘仁的身旁:“大哥,应该是结束了吧?”
“郑达,你你你你,你进去看看!”刘仁的声音不自觉的开始发颤:“将那厮的脑袋给我拿出来。”
“诶呦!我的肚子,怎么这么痛!”
郑达突然脸色一白,额头冒出冷汗,紧紧捂住小腹,好似要从马上掉落下来。
“废物点心!”刘仁正要喝骂:“平日里不是叫嚣......”
此时,一旁的刘义突然看到了什么,伸出手指着谷口位置,嘴唇一张一合:“那那那那,那是,那是什么?”
此刻,三个人都已经看到了,
一个身材高大浑身浴血的男子,左手持弓,右手持刀,步伐缓慢但是坚定至极的朝着四人走来。
男子浑身上下好像在血池里面浸泡过一般,红色的血液如同溪水一般从其身上淌流而下。
胸口位置,那道长龙一般的伤口泛着血色,更加惊怖。
左手持弓,白色的骨碴和红色的血肉混合在一起,黏连在弓弦上。
右手长刀从中间断开,卷了刃的刀口几乎翻转了过来。
刘仁木然的抬起头,目中最终落在了陈靖之的脸上。
“不好意思,久等了,”陈靖之朝着刘仁咧嘴一笑,白牙森森,好似嗜血。
刘仁嘴唇翕张,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喉咙好似被人死死攥住,一个字都蹦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