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像一场席卷整个向阳镇的风暴,轰轰烈烈地来,又在几张薄薄的成绩单下发后,归于沉寂。镇中学门口那棵老槐树下,挤满了焦灼的家长和面色各异的学生。
王海生捏着自己的成绩单,薄薄的纸张边缘几乎被他汗湿的手指攥破。他的目光死死钉在“总分”那一栏后面的数字上——一个远远超出镇中学历年最好成绩的分数。旁边清晰地印着录取学校:市第三中学。市重点。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血液冲上头顶,带来一阵眩晕般的狂喜。市三中!那是市里最好的几所高中之一,是通往大学、通往外面那个他只在股票论坛和新闻里窥见一角的广阔天地的跳板!他猛地抬起头,视线急切地在人群中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他要把这个消息第一个告诉她!他要告诉她,他做到了!他可以去市里了!他离那些跳动的数字、离那个由规则构筑的世界更近了!
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他看到了林暮暮。
她独自一人站在人群稍远的角落,背靠着斑驳掉漆的校墙,手里也捏着一张成绩单。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阳光将她纤细的身影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很长,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寂。
王海生拨开人群,几乎是冲到她的面前,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明显的颤抖,甚至有些变调:“暮暮!暮暮!你看!我考上了!市三中!是市三中!”他把自己的成绩单用力递到她眼前,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纸张哗哗作响。
林暮暮的身体似乎轻轻颤了一下,像是被他的声音惊扰。她缓缓抬起头。
王海生脸上的兴奋瞬间凝固了。
林暮暮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嘴唇紧紧地抿着,没有一丝血色。她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那双总是清澈的眼睛。她并没有看王海生递过来的成绩单,目光只是空洞地掠过那刺眼的“市三中”三个字,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抬起眼,看向王海生。
那眼神,像一潭深秋的寒水,平静得令人心慌。里面没有预想中的喜悦、祝贺,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沉重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疲惫和一种了然于心的、冰冷的沉寂。
王海生满腔的狂喜和倾诉欲,被这眼神生生冻住。他张着嘴,后面所有关于未来、关于股票、关于改变一切的话语,都哽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悄然缠上了他的心脏。
“哦。”林暮暮终于轻轻地应了一声,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过木头。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像疲惫的蝶翼,盖住了所有的情绪。她沉默着,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从自己拎着的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里,摸索着。
王海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盯着她的手。她会拿出什么?祝贺的卡片?还是…
然而,林暮暮掏出来的,只是一个用塑料袋仔细包裹着的、红彤彤的大苹果。苹果表皮光滑,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她低着头,动作有些僵硬地剥开塑料袋,然后,在王海生错愕的目光中,将那枚鲜艳的苹果递到了他的嘴边。
“吃吗?”她的声音依旧很轻,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散去的风,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很甜的。”
王海生看着递到嘴边的苹果,又看看林暮暮苍白得没有一丝生气的脸,脑子里一片混乱。他下意识地张开嘴,凑近那枚红得刺眼的果子。
就在他的牙齿即将碰到苹果光洁表皮的那一刻,林暮暮拿着苹果的手却极其轻微地向后缩了一下,避开了他的碰触。这个细微的动作,带着一种决绝的疏离感。
她抬起眼,目光直直地看向王海生,那双曾经盛满温柔溪水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洞悉一切的悲哀。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像是在努力地、极其艰难地拉扯出一个微笑的弧度,但那笑容比哭泣更让人难受。
然后,她张开嘴,对着那枚鲜艳的苹果,狠狠地咬了下去!
“咔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悸的碎裂声在两人之间骤然响起!锋利的牙齿深深嵌入果肉,汁液瞬间迸溅出来,有几滴甚至溅到了王海生呆滞的脸上,冰凉黏腻。
林暮暮用力地咀嚼着,腮帮子微微鼓起,眼睛依旧死死地看着王海生,眼神里翻涌着复杂到极致的情绪——有巨大的悲伤,有被压抑的愤怒,有深深的失望,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解脱。她的声音因为咀嚼而有些含糊不清,却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王海生的心上,像沉重的冰雹:
“王海生,苹果核…真苦啊。”
那声音很轻,却带着万钧之力。王海生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脸上那点被苹果汁溅到的冰凉感,瞬间蔓延至全身。他看着林暮暮近乎凶狠地啃咬着那个苹果,看着汁水顺着她的下巴流下,像红色的泪。那句“苹果核真苦”在他耳边反复回荡,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刚刚被狂喜冲昏的头脑上。他隐约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更加混乱。一种巨大的恐慌和尖锐的愧疚猛地攫住了他。
“暮暮,我…”他急切地想说什么,想解释,想抓住她的手。
林暮暮却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她用力咽下口中那口混着甜腻汁水和莫名苦涩的果肉,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的目光最后一次扫过王海生那张写满慌乱和不解的脸,然后,她不再看他,决绝地转过身,背对着他。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王海生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她那个敞开的帆布书包内侧口袋边缘,露出了一小截塑料包装纸——白色的,上面似乎印着蓝色的字体,只露出一个模糊的“孕”字的半边。
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的黑暗!王海生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死死地盯着那露出的一角包装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撞碎他的肋骨!验孕棒?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三个字在疯狂尖叫!那个被他刻意遗忘在机油味隔间角落里的、关于“宝宝”的恐惧,像一头蛰伏已久的怪兽,终于在这一刻,狰狞地扑到了他的面前!
他想冲上去,想抓住她的书包看个清楚,想大声问她!可双脚却像被焊死在了原地,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滚烫的砂砾,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巨大的震惊、恐惧和一种灭顶般的慌乱,将他彻底淹没。
林暮暮挺直了背脊,没有回头。她抬起手,用手背狠狠地、胡乱地擦了一下脸颊上混合着苹果汁水的湿痕,然后,迈开步子,一步一步,朝着与学校相反的方向走去。她的步子不大,却异常坚定,仿佛每一步都踏碎了什么。那个红得刺眼的苹果,被她紧紧攥在手里,残缺的果肉暴露在空气中,像一颗被啃噬过的心。
王海生僵在原地,如同被遗弃在风暴中心的木偶。手里那张写着“市三中”的成绩单,不知何时已飘落在地,被一只匆忙路过的脚踩过,留下一个肮脏的鞋印。他看着林暮暮越走越远的背影,在午后刺眼的阳光下,那身影单薄得像是随时会融化在光晕里,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决绝。
那个关于“苹果核”的苦涩预言,和书包里那截若隐若现的白色包装纸,像两把冰冷的匕首,狠狠地扎进了他刚刚启程的、通往“新世界”的狂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