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捡到一只天使

人间界的黄昏,总带着一种被撕裂的脆弱美感。铅灰色的厚重云层沉沉地压在头顶,边缘却被尚未彻底沉沦的夕阳硬生生染上一圈污浊的金红,像泼洒开的、早已凝固发黑的血迹。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味道——硫磺燃烧的恶臭、某种生物组织被高温瞬间碳化的焦糊气,还有挥之不去的、属于金属和岩石被暴力粉碎后的粉尘。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粗粝的砂石。

这里曾是城市边缘一片宁静的旧街区,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扭曲的钢筋从坍塌的水泥板里狰狞地刺向天空,断墙上还残留着半张色彩鲜艳的儿童涂鸦海报,被风一吹,发出濒死般的哗啦声响。地面坑洼遍布,积着浑浊的泥水,倒映着天空中不时划过的惨白圣光或污秽的暗影能量。

战场像一块巨大的、被反复撕扯的破布,天使与恶魔的身影在其上激烈地碰撞、分离、再碰撞。金铁交鸣的锐响、能量爆裂的轰鸣、受伤者的闷哼与濒死的嘶嚎……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神经紧绷的狂乱噪音。

光羽就是在这片混乱的中央,努力维持着自己小小的、几乎被忽略的“安全岛”。

他紧挨着一堵相对还算完整的矮墙蹲着,尽可能缩起自己雪白的羽翼,减少被流矢击中的风险。他穿着天堂制式的、便于行动的简洁白色战袍,边缘滚着象征低阶治疗天使的淡金色细纹。此刻,这身衣服的下摆和一侧翅膀上,已经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地面的污泥和几点暗红的血渍——不是他的。

他正全神贯注地将双手虚按在一名倒卧在地的低阶战斗天使胸口。那名天使的银色胸甲被某种锐器撕裂开一道狰狞的豁口,下方血肉模糊,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出细小的血沫。光羽的掌心散发出柔和而稳定的淡金色光芒,如同初升朝阳穿透薄雾洒下的第一缕晨曦,温暖而纯粹。这光芒丝丝缕缕地渗入伤者的创口,努力对抗着盘踞在伤口边缘、不断试图侵蚀血肉的污秽魔气。

光羽清秀精致的脸庞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种近乎空茫的专注。银白色的长发简单束在脑后,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光洁的额角。那双浅金色的眼眸清澈见底,映照着掌下跃动的治疗光辉,也映照着周遭不断爆开的能量闪光和飞溅的碎石。他看起来与这片残酷的战场格格不入,像一块被强行镶嵌在锈蚀铁板上的纯净水晶。

“坚持住,凯尔。”光羽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人心的韵律,穿透周围的嘈杂,清晰地传入伤者耳中,“魔气正在清除,肺部的创伤也在愈合…再坚持一下就好。”他一边维持着治疗光流,一边小心地避开伤者断折的肋骨位置。

名叫凯尔的战斗天使痛苦地喘息着,眼神涣散,却下意识地朝着光羽声音的方向微微偏了偏头,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呜咽声,如同最纤细的银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战场的喧嚣,精准地扎进了光羽的耳朵里。

“喵…呜…喵…”

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助和极度的恐惧,来源就在矮墙另一侧,那片早已沦为废墟的房屋深处。

光羽维持着治疗姿势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零点一秒。那双专注的金色眼眸,第一次从凯尔的伤口上移开了一瞬,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带着一丝纯粹的困惑。那困惑如此鲜明,仿佛战场上突然出现了一只会跳舞的蘑菇。

规则。天堂的规则清晰而森严:在战场任务中,治疗天使必须严格守护在自己的指定岗位上,除非接到明确的撤退或转移指令。擅自离岗,等同于背弃职责,视同对天堂秩序的亵渎。

凯尔胸口的污秽魔气在晨曦之光下发出嗤嗤的轻响,如同被阳光灼烧的寒冰,正一点点消融退缩。治疗正在关键阶段,此刻中断,前功尽弃不说,凯尔很可能因为魔气反噬而立刻毙命。

“喵…呜…呜…”那细小的呜咽声又响了起来,比刚才更微弱,也更急促,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断绝。

光羽的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起来。这个细微的动作在他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兀。他浅金色的瞳孔深处,清晰地映出矮墙另一侧那片废墟的轮廓——碎裂的混凝土块堆积如山,断裂的木质房梁斜刺出来,构成一个摇摇欲坠的、黑暗而危险的角落。声音就是从那个角落的缝隙里传出来的。

天使的听觉远超凡人,他能清晰地捕捉到那声音里蕴含的绝望——一只被困在战火中心、弱小无助的幼猫。

凯尔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胸口的起伏骤然加剧。光羽的指尖微微一颤,立刻重新凝聚精神,掌心的晨曦之光更加明亮了几分,强行压制住因他瞬间分神而差点反扑的魔气。他低下头,重新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凯尔身上,长长的银色睫毛垂落,遮住了眼底那丝因规则和本心冲突而产生的迷茫。

规则说:守护岗位,履行职责。凯尔的生命就在他手下,不容有失。

本能却在低语:那里有个小生命,它在哭,它在害怕。它需要帮助。

时间在混乱与喧嚣中流逝。光羽强迫自己屏蔽掉那不断传来的微弱猫叫,专注于指尖流淌的生命之力。凯尔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一些,胸口的魔气黑斑也缩小了大半。

“光羽!”一声焦急的呼喊从侧后方传来。

光羽闻声,身体微侧,视线转向声音来源,但双手的治疗光流没有丝毫中断。是负责这片区域协调的另一位中阶治疗天使,艾琳。她的金色长发有些凌乱,洁白的羽翼边缘沾染了灰黑的烟尘,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和焦虑。她一边警惕地扫视着天空和四周,一边快速移动到光羽身边。

“凯尔情况怎么样?”艾琳语速很快,目光扫过凯尔胸口的伤势,看到那正在消退的魔气黑斑,稍微松了口气。

“魔气核心已经拔除,物理创伤稳定,但肋骨断裂需要后续处理。”光羽的汇报简洁清晰,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器物状态。

艾琳点点头,随即语气变得更加急促:“上面指令下来了!地狱那边投入了新的高阶战力,左翼压力太大,伤亡在增加!我们必须立刻转移去三号集结点支援!马上!”她指了指远处一片被圣光结界笼罩、正承受着密集暗影能量冲击的区域,那里不断有圣光暗淡下去,又有新的光芒亮起,显然战况极其惨烈。

“转移?”光羽的目光下意识地又瞟了一眼矮墙另一侧的废墟。

“对!立刻!这里交给后续收容队!”艾琳斩钉截铁,已经开始快速收拾自己散落的治疗工具,“凯尔的情况暂时稳定了,收容队会处理。快跟我走!”

“喵…呜…”就在艾琳话音落下的瞬间,废墟深处那细弱的猫叫声,带着一种被遗忘的绝望,无比清晰地再次响起。这一次,甚至能听到几声爪子徒劳抓挠碎石的微弱声响。

艾琳的动作顿了一下,也听到了那声音。她眉头紧锁,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但立刻被更强烈的职责感取代:“别管了!光羽!那是凡间的生物!我们的任务是救治天使战士!这是命令!立刻跟我走!”她的声音严厉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战场之上,任何犹豫都可能带来致命的连锁反应。

命令。转移的命令已经下达。

光羽看着艾琳焦急而坚定的脸,又低头看了看凯尔。凯尔的情况确实暂时稳定了,后续收容队足以处理。三号集结点的同伴们正在苦战,急需支援。

他的目光,最终越过艾琳的肩膀,落在了那片幽暗、危险、堆满致命碎石的废墟角落。

规则说:服从命令,前往支援。

命令说:立刻转移,放弃这里。

理智在尖叫:那里太危险,擅自过去可能送命!

可是……

那细弱的呜咽,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缠绕住了他胸腔里某个最柔软的地方,越收越紧。他能“听”到那只小猫蜷缩在冰冷碎石下的颤抖,能“感觉”到那小小的身体里迸发的、纯粹的求生本能和无助的恐惧。

艾琳已经转身,准备振翅起飞,回头厉声催促:“光羽!”

就在这一刻,光羽清冷的脸庞上,那丝困惑倏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澄澈的、下定决心的光芒。他猛地收回按在凯尔胸口的手,晨曦之光瞬间收敛。

“对不起,艾琳前辈。”他站起身,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平静,“我必须去一下那里。”

“什么?!”艾琳猛地转身,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愤怒,“光羽!你疯了?!这是战场!违抗命令你会被……”

她的话没能说完。

光羽没有再解释。他甚至没有再看艾琳一眼。那双浅金色的眼眸里,只剩下那片废墟角落。他背后那对沾了污泥的白色羽翼猛地一振,卷起一小股气流,身体已经如同离弦之箭,义无反顾地冲向了矮墙另一侧那片摇摇欲坠的死亡之地。纯白的身影在弥漫着硝烟和污秽能量的昏暗战场上划过一道决绝而突兀的亮线。

“蠢货!”艾琳气急败坏的怒骂被抛在身后。

碎石、断木、扭曲的金属……光羽敏捷地在废墟的缝隙间穿行,白色的身影在幽暗的角落中显得格外醒目。他的目标异常明确——前方不远处,几块巨大的混凝土板斜靠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勉强能容身的三角空间。那微弱的、带着哭腔的猫叫声,正是从那个狭窄黑暗的缝隙深处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别怕…马上就好…”光羽一边快速靠近,一边下意识地轻声安抚,尽管他知道那只小猫根本听不懂他的语言。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安抚性的柔和韵律,仿佛在哄一个受惊的孩子。他伸出手,指尖凝聚起一小团柔和的晨曦之光,试图驱散缝隙入口处的黑暗,照亮里面的情况。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及那黑暗缝隙的刹那——

一股冰冷、粘稠、带着极度恶意的感知力,如同无形的毒蛇,瞬间锁定了这道在混乱战场中显得如此“不合时宜”的纯净光芒!

战场边缘,一座被削去半截的废弃水塔顶端。

一道颀长、孤峭的身影无声无息地矗立在那里,如同生长在阴影中的一株剧毒植物。暗棘。高阶恶魔领主,掌控“寂灭之影”的存在。他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长袍,材质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仿佛由凝固的暗影本身编织而成。领口和袖口处点缀着暗红色的、如同凝固血晶般的纹路,繁复而诡异。他俊美到近乎妖异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深不见底的黑,如同两潭吸纳了所有光线的墨池,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沉沉的、厌倦了永恒的虚无和死寂。那目光落在下方混乱的战场,像是在看一场早已知道结局的、无聊透顶的戏剧。

他在这里已经站了很久。天堂与地狱的交锋,低阶造物的挣扎与陨灭,在他眼中激不起半点波澜。直到那个白色的、小小的身影,像一颗不合时宜的、发着微光的尘埃,突兀地闯入了那片废墟的角落。

暗棘的视线,第一次有了细微的聚焦,落在了光羽身上。那双纯黑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其淡薄的、近乎荒谬的兴味,如同死水微澜。他看到了光羽指尖那团微弱却纯净温暖的晨曦之光,看到了他试图弯腰探入那黑暗缝隙的动作,也看到了他脸上那种……近乎愚蠢的专注和急切。

为了什么?一只凡尘的、渺小的、随时会变成肉泥的毛绒畜生?

暗棘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一个无声的、充满嘲讽的弧度。天堂的造物,总是这样,披着“仁爱”的华丽外衣,却净做些毫无意义、自寻死路的蠢事。那团温暖的光,在周围污秽的能量和血腥的背景下,显得如此刺眼,又如此……脆弱得可笑。他甚至能“嗅”到那光芒中蕴含的、毫无杂质的纯粹气息,一种与地狱格格不入、让他本能地感到烦躁和排斥的“干净”。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道污秽的、混杂着硫磺气息的暗绿色能量流弹,不知从哪个混乱的角落射出,如同一条潜伏已久的毒蛇,目标并非任何天使战士,而是精准无比地射向了正弯腰探向废墟缝隙的光羽!那角度刁钻至极,正是他因专注救援而完全暴露后背、毫无防备的瞬间!

光羽的全部心神都系在那黑暗缝隙中的小生命上,指尖的晨曦之光刚刚驱散了一小片黑暗,隐约看到了一双在碎石下惊恐圆睁的、湿漉漉的琥珀色猫眼。他甚至没来得及感到欣喜——

“嗡!”

他下意识撑开的、环绕周身的淡金色圣光护盾,在那道蕴含着强烈腐蚀和冲击力的暗绿流弹面前,如同脆弱的蛋壳般应声碎裂!碎片般的光屑四散飞溅,瞬间被周围的污浊能量吞噬。

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撞在光羽的后背上!

“呃啊——!”

一声短促的痛哼从他口中溢出。他感觉像是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砸中,五脏六腑都瞬间移位,剧痛席卷全身。身体完全失去了控制,被那股力量带着向前狠狠掼去。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碎石、断木、扭曲的天空在他视野中疯狂旋转、放大。

他像一只被狂风折断翅膀的白色飞鸟,朝着下方犬牙交错的废墟尖石直直坠落。呼啸的风声灌满了耳朵,淹没了那只小猫再次响起的、充满惊恐的尖细叫声。

结束了。一个念头在剧痛和失重的眩晕中闪过光羽混乱的意识。为了救一只猫,死在战场上……会被天堂记录为一个违背命令、愚蠢至极的笑柄吧?那晨曦之光的温暖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指尖,此刻却只剩下刺骨的冰冷和坠落感。

水塔顶端,暗棘那双如同深渊寒潭般的黑眸,清晰地倒映着那抹白色身影被击中、护盾破碎、然后失控坠落的整个过程。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

就在光羽的身体即将撞上下方一根斜刺出来的、尖端锋利的断裂钢梁的瞬间——

暗棘垂在身侧的、苍白修长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没有咒语吟唱,没有能量爆发的光芒。仿佛只是阴影本身的一次自然流动。

光羽身下的那片浓稠如墨的阴影,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猛地向上“沸腾”起来!无数道粘稠、冰冷的黑色气流瞬间凝聚,如同无数条灵活的、没有骨头的触手,又像一片骤然升腾的黑暗沼泽,精准无比地迎向坠落的光羽。

没有想象中的坚硬撞击。

光羽感觉自己砸进了一片冰冷、滑腻、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线和声音的黑暗之中。下坠的势头被一股柔韧而强大的力量瞬间化解、包裹。那些黑色的气流如同最柔软的丝绒,又带着某种不容抗拒的束缚感,紧紧地缠绕上他的腰肢、手臂和双腿,将他整个身体稳稳地托住、包裹。

失重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禁锢的冰冷触感。他惊魂未定地睁开眼,视野里一片漆黑,只有丝丝缕缕的、属于下方战场的惨淡光芒从这层蠕动的黑暗包裹之外透进来。他试图挣扎,但那些阴影触手坚韧无比,力量奇大,将他缠得动弹不得,连背后的羽翼都被紧紧束缚住,只留下微弱的、象征性的扑棱。

一股强大而阴冷的气息瞬间笼罩了他,带着硫磺、铁锈和一种更深邃的、仿佛来自亘古深渊的寒意。这气息如同实质,沉重地压在他的灵魂上,让他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源自本能的战栗和窒息。是恶魔!而且是极其强大的恶魔!

紧接着,一个冰冷、低沉、带着金属质感和毫不掩饰的嘲弄与厌烦的嗓音,如同贴着耳廓响起,清晰地穿透了包裹着他的黑暗,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一样刺入他的脑海:

“啧,麻烦。”

话音落下的瞬间,光羽感觉包裹着自己的那片粘稠黑暗猛地一“收”!一股巨大的牵引力传来,视野中的光线彻底消失。他被那股力量拖拽着,高速向上飞去,风声在耳畔尖锐地呼啸。残存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剧痛和这突如其来的、强大恶魔气息的冲击下,终于彻底熄灭。黑暗如同潮水般彻底淹没了他的感知。

***

彻底的黑暗,绝对的寂静。

光羽的意识如同沉入了深海,在无尽的虚无中漂浮了很久很久。没有时间的概念,没有空间的感知,只有一片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混沌。

渐渐地,一丝微弱的暖意,如同黑暗中悄然亮起的萤火,开始渗透进来。这暖意很轻,很柔,带着一种阳光晒过干燥羽毛的蓬松气息,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上好丝绸摩擦时发出的微响。它温柔地包裹着他冰冷的感知,一点点驱散那沉溺灵魂的黑暗和寒意。

眼皮沉重得像是被粘住。光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掀开一道缝隙。

首先涌入模糊视线的,是一片极其柔和的光晕。不是天堂圣殿那种辉煌耀眼的圣光,也不是人间刺目的白炽灯光。那是一种温暖的、如同烛火般摇曳的暖黄色光芒,光线朦胧而富有层次,将周遭的一切都笼罩在一层静谧、慵懒的薄纱之中。

光羽眨了眨眼,视线逐渐聚焦。

头顶是……一片深邃的、如同天鹅绒般的墨蓝色?不,那是极高的穹顶,材质奇异,仿佛整块巨大的暗色宝石雕琢而成,又像是凝固的夜空本身,深邃得仿佛能吸走灵魂。穹顶上点缀着无数细小的、散发着柔和白光的晶石,如同被摘下的星辰,错落有致地镶嵌着,构成了复杂而神秘的星座图案。正是这些“星辰”散发出的光芒,照亮了整个空间。

身下传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柔软触感。他微微动了动,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极其宽大的床上。床幔是厚重的、带着细腻光泽的深紫色丝绒,边缘垂落着金色的流苏。身下垫着的床褥柔软得不可思议,仿佛躺在云端,将他整个身体都温柔地承托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冽的冷香,像是雪后松林的气息,又夹杂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如同古老典籍散发的淡淡墨香,沁人心脾,与他记忆中的硫磺和血腥味截然不同。

这里是……哪里?

天堂的医疗所?不对。那里的光太圣洁,气息太纯净。人间?更不可能。人间的气息驳杂而充满烟火气。

记忆的碎片如同退潮后显露的礁石,猛地撞回脑海:战场的硝烟、废墟的猫叫、破碎的护盾、撕裂后背的剧痛、失重的坠落……还有那冰冷滑腻、将他彻底包裹吞噬的黑暗触手,以及那个如同寒冰撞击般冰冷的嗓音——“啧,麻烦。”

恶魔!

光羽猛地一个激灵,残存的昏沉瞬间被强烈的危机感驱散!他几乎是弹坐起来,背后的羽翼也下意识地倏然张开,带起一阵微弱的气流,卷动了厚重的丝绒床幔。动作牵动了后背的伤处,一阵尖锐的刺痛袭来,让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警惕地环顾四周,浅金色的眼眸里充满了戒备和茫然。

这确实是一个房间,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房间。风格与他所知的任何地方都截然不同。所有的线条都显得冷硬而锐利,棱角分明。墙壁是某种光滑如镜的深灰色石材,清晰地倒映着穹顶的“星辰”和摇曳的暖光,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感。巨大的落地窗被厚重的、同色系的丝绒窗帘遮挡得严严实实,透不出一丝外界的光线。房间的陈设简洁到近乎空旷,除了他身下这张过分奢华的大床,只有不远处一张同样材质冷硬的黑色石桌,上面空无一物。地面铺着厚厚的、同样深色的地毯,踩上去无声无息。

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低调的奢华和绝对的冰冷秩序感,如同墓穴般寂静,也像囚笼般坚固。

就在光羽的心跳因这陌生而压抑的环境不断加速时,房间深处那片最浓郁的阴影里,传来了一个脚步声。

嗒。

嗒。

嗒。

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令人心悸的韵律,敲打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也敲打在光羽紧绷的神经上。

阴影的边缘如同水波般荡漾了一下。

一个身影缓缓走了出来,步入了暖色光晕的边缘。

高大,颀长。一身剪裁完美、没有任何多余褶皱的纯黑长袍,将他挺拔的身形勾勒得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刃。袍子的材质在暖光下泛着幽冷的微光,领口和袖口处点缀的暗红色纹路如同干涸的血迹,透出森然的意味。银灰色的长发如同流淌的水银,随意地披散在肩后,几缕发丝垂落在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旁。那张脸俊美得近乎妖异,五官深刻如同雕塑,却没有任何温度。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最摄人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得如同两个吞噬光线的黑洞,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沉沉的、能将人灵魂都冻结的虚无和审视。

他就那样随意地站在光影交界处,黑色的眼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坐在床上、羽翼微张、一脸戒备的光羽。强大的、阴冷的、带着硫磺与深渊气息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潮水,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沉重地压在光羽身上,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恶魔!那个在战场边缘将他拖入黑暗的恶魔!

光羽的指尖瞬间变得冰凉,后背的伤口似乎也因为这威压而刺痛得更厉害了。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羽翼微微收拢,做出防御的姿态,浅金色的眼眸死死盯着对方,努力想从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看出意图。

死寂在冰冷的空气中蔓延。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那双深渊般的黑眸微微动了一下,视线如同冰冷的刀锋,在光羽身上扫过,尤其是在他沾着污泥和干涸血迹的白色羽翼和战袍上停留了一瞬。暗棘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赤裸裸的嘲弄和毫不掩饰的恶劣。

冰冷的、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嗓音,在空旷寂静的房间里清晰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在地:

“醒了?天堂的蠢货。”

光羽的心猛地一沉。对方开口了,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和轻蔑。

“你……绑架了我?”光羽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但尾音还是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紧紧盯着对方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绑架?”暗棘嗤笑一声,那笑声短促而冰冷,带着浓浓的不屑,“别太看得起自己,小东西。”

他微微歪了歪头,银灰色的发丝随着动作滑落几缕,更添几分妖异。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针,刺在光羽身上。

“是收留。”他薄唇轻启,吐出清晰的字眼,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收留一个在战场上犯蠢把自己弄成重伤、差点摔死在垃圾堆里的……麻烦。”他刻意在“麻烦”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充满了厌烦。

光羽的脸颊瞬间因为羞愤而泛起一丝微红。他试图辩解:“我是为了救……”

“为了救一只猫?”暗棘打断他,声音里的嘲讽几乎要溢出来,深黑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荒谬,“多么崇高,多么感人肺腑。用自己天使的小命,去换一只凡尘畜生的命?这就是你们天堂引以为傲的‘仁慈’?真是愚蠢得……令人叹为观止。”他摇了摇头,仿佛在惋惜一件极其可笑又可悲的事情。

光羽被噎得说不出话,清冷的脸上因为羞恼和对方的刻薄而微微涨红,浅金色的眼眸里浮起一丝倔强。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在这个恶魔强大的气场和冰冷的逻辑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暗棘似乎懒得再看他那副“愚蠢”的表情。他苍白修长的手指随意地动了一下。

光羽只觉眼前一花,一道细小的、暗红色的流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从暗棘的指尖飞出,划出一道微弱的弧线,精准地朝着他飞来!

他下意识地想要躲闪,但身体被后背的伤痛牵扯,动作慢了一拍。那东西“啪嗒”一声,轻巧地落在了他身前的丝绒被面上。

是一块石头。约莫半个拳头大小,通体呈现一种纯净无瑕的、近乎透明的浅红色,如同凝固的朝霞,又像最纯净的红宝石。石头内部,仿佛有液体般的能量在缓缓流淌、旋转,散发出温暖而稳定的光晕。一股精纯的、带着蓬勃生机的能量波动,温和地扩散开来,瞬间冲淡了房间里那股令人窒息的阴冷威压。仅仅是靠近它,光羽就感觉后背伤处的刺痛似乎都减轻了一丝。

“拿着。”暗棘的声音依旧冰冷,带着命令的口吻,仿佛在打发一件碍眼的物品。

光羽愣住了,低头看看那块散发着温暖能量的奇异晶石,又抬头看看阴影中那个面容冷峻、气息阴郁的恶魔领主。巨大的反差让他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

“这……是什么?”他下意识地问,声音里带着迟疑。

暗棘那双深潭般的黑眸瞥了他一眼,里面的厌烦几乎要凝成实质:“能量石。地狱火脉深处挖出来的,还算干净。”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恶劣,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刻薄,“治不好你背上那道蠢伤就别想离开这里。听着,小麻烦,我讨厌房间里残留着天堂的臭气,更讨厌你死在这里污染我的地方。”

他微微抬起下巴,冰冷的视线如同在扫视一件需要处理的物品:“伤好了,就立刻给我滚回你那虚伪的光明窝里去。明白了吗?”

说完,他不再给光羽任何开口的机会,仿佛多看一秒都觉得多余。颀长的身影利落地转身,纯黑的袍角在身后划出一道冷硬的弧度,重新没入房间深处那片浓郁的阴影之中。嗒、嗒、嗒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带着那种令人窒息的韵律,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不知通往何处的黑暗里。

巨大的房间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穹顶星辰般的光晕,安静地洒落。空气里,那股清冽的冷香似乎也淡去了,只剩下那块落在深紫色丝绒被面上的浅红色能量石,散发着温暖而稳定的光晕,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光羽呆呆地坐在奢华而冰冷的大床上,怀里抱着那块温热的晶石。后背的伤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之前的遭遇。恶魔领主冰冷刻薄的话语犹在耳边,每一个字都像冰渣子。

绑架?收留?

麻烦?蠢货?

治不好伤就别想走?伤好了就滚?

这些充满厌恶和轻蔑的词汇,和他此刻身处的这个安全、奢华(虽然冰冷)的环境,以及怀中这块散发着纯净治愈能量的珍贵晶石,形成了极其强烈的、近乎荒谬的对比。

光羽低下头,浅金色的眼眸凝视着怀中那块浅红色的晶石。温暖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那精纯的生命能量如同汩汩暖流,温柔地抚慰着他后背的伤痛,也奇异地安抚着他紧绷混乱的心绪。

他清冷的脸上,那丝因对方的刻薄而泛起的红晕还未完全褪去,长长的银色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一个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带着巨大困惑和不确定的嘀咕声,从他唇间轻轻飘了出来,消散在寂静冰冷的空气里:

“恶魔先生……好像……”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这巨大的反差和矛盾。最终,那个词带着犹豫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意味,轻轻落下:

“……有点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