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胡商夜雨

天宝三载,季春。

长安城被一场骤雨浸透。雨水敲打着尚宫局东侧小院的青瓦,连绵不绝,像无数冰冷的手指在叩击。烛光在案头跳跃,将柳依依专注的侧影投在墙壁上,随着烛火的每一次颤动而微微摇晃。她指间拈着一根银针,针尖细如毫芒,正小心翼翼地将敦煌残卷上最后一片脱落的金箔复位。残卷边缘的火焰纹焦黑卷曲,昭示着它曾经历过的劫难,而此刻,在银针的牵引下,那些繁复的宝相花和卷草纹正一点点重新显现出昔日辉煌的轮廓。

窗外雨声更急,风卷着水汽从窗棂的缝隙里钻进来,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酸腐气息——那是西市胡商坊特有的、混合着皮毛、香料与发酵乳酪的味道。柳依依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并未离开残卷,指尖却悄然滑向袖中那枚细长的银簪,冰冷的触感让她纷杂的心绪沉静下来。这长安城的暗流,从未真正平息过。

“砰!”

一声闷响,突兀地撕碎了雨夜的平静,仿佛重物狠狠砸在隔壁库房的门板上。柳依依指尖的银针瞬间凝滞,烛火猛地一跳。紧接着是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夹杂着某种陌生语言的咒骂,还有身体撞在木架上的碎裂声!

柳依依倏然起身,宽大的襦裙袖摆带倒了案上的一盏琉璃灯。灯盏滚落,清脆的碎裂声淹没在隔壁更激烈的打斗声里。她吹熄了烛火,身影如幽魅般滑向门边,指尖的银针在黑暗中泛着一点寒星。

隔壁库房的门半敞着,腥风扑面。

烛火倒在地上,将库房内的一切拉扯成狂乱舞动的巨大阴影。货架倾倒,成卷的素绢、成捆的彩线泼洒一地,浸染在一种令人作呕的暗红里。一个身着波斯样式锦袍的壮硕身影正被两个黑影死死按在倾倒的木箱上,他口中涌出血沫,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一只手臂疯狂地挥动,另一只手却死死护着胸前一个紫檀木匣。那匣子不大,却异常沉实,匣面雕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中心位置,一对狮瞳以鎏金镶嵌,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诡异的光泽。

按住他的两个黑影穿着长安城常见的油布雨披,但动作狠辣迅捷,绝非普通蟊贼。其中一人手中短刀高高扬起,刀光映亮了他兜帽下高耸的颧骨和深陷的眼窝——突厥人!

“阿里!”柳依依低喝出声,人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入混乱中心。她认出了那个濒死的波斯商人阿里。

持刀的突厥人闻声猛地回头,刀锋顺势劈向柳依依面门,快如闪电!柳依依不退反进,纤细的身躯在刀光及体的刹那不可思议地向左滑开半步,右手屈指一弹,一点寒芒无声无息地没入突厥人持刀手腕的曲池穴!

“呃!”突厥人手腕剧痛酸麻,短刀脱手飞出,“夺”的一声钉入旁边的木柱。他惊怒交加,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向腰间。柳依依动作更快,纤足在倾倒的货架上一点,身体凌空旋起,宽大的襦裙下摆如蝶翼展开,精准地扫过另一个突厥人的面门。那人下意识闭眼后仰,柳依依的左手已如灵蛇般探出,三根银针瞬间刺入他颈侧大椎穴周围!

两个突厥人动作齐齐一滞,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捆住。柳依依落地,气息微乱,目光落在阿里身上。波斯商人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出更多的血沫,他死死盯着柳依依,眼中爆发出最后的光芒,那只护着木匣的手猛地伸向柳依依的裙摆!

“接……住!”阿里嘶哑的声音带着最后的力气,带着滚烫血腥气的手掌狠狠拍在柳依依那件绣着精致夹缬莲花纹的浅碧色襦裙下摆上!一个湿漉漉、带着浓重蓼蓝染料气息的硬物被他硬生生塞进层层叠叠的裙褶深处!几乎是同时,阿里另一只手臂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将那个紫檀木匣狠狠掷向柳依依!

柳依依下意识伸手去接沉重的木匣。就在她指尖触碰到冰凉紫檀木的刹那,异变陡生!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机括脆响从木匣内部传出!匣面那对鎏金的狮瞳猛地向内凹陷,随即闪电般逆时针旋转起来!精巧的齿轮咬合声在死寂的库房中清晰可闻!狮瞳瞬间变成了高速旋转的冰冷齿轮!

“嗤嗤嗤!”

三道乌光从狮瞳深处爆射而出!直取柳依依面门、咽喉、心口!快!毒!狠!

柳依依瞳孔骤然收缩!生死一线间,她接匣的动作瞬间变为格挡!沉重的紫檀木匣在她手腕的巧劲带动下,如同盾牌般在身前划出一道圆弧!

“叮!叮!叮!”

三声细密的撞击声几乎连成一线!三支淬毒的牛毛细针被木匣厚重的侧壁弹飞,深深钉入她身后的墙壁,只留下三个微不可察的黑点。

柳依依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她死死抓住那疯狂旋转着齿轮、发出低沉嗡鸣的木匣,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狮瞳的旋转缓缓停下,露出中心一个小小的、莲花状的凹槽。

没等她喘息,库房门口传来一声冰冷的断喝,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穿透雨幕:

“金吾卫!何人作乱!”

一道高大的身影堵在了门口,几乎遮蔽了外面微弱的天光。来人并未披甲,一身玄色劲装,外罩防雨的油衣,腰间悬着制式横刀,刀柄的缠绳被雨水浸透,显出深沉的暗色。雨水顺着他冷峻的眉骨和高挺的鼻梁滑落,汇聚到紧绷的下颌,滴落在地。他的眼神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瞬间扫过狼藉的现场,扫过地上阿里死不瞑目的尸体,最后,牢牢钉在柳依依身上——钉在她手中那个仍在微微嗡鸣、狮瞳空洞的诡异紫檀木匣上,以及她那件被阿里染上大片暗沉蓼蓝色污迹的浅碧襦裙上。

“放下凶器!”李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威严,仿佛冻雨凝结成的冰棱,每一个字都砸在人心上。他的手已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拇指顶开了卡簧,刀身滑出寸许,一线冰冷的雪亮刀光在昏暗的库房中骤然亮起,映亮了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杀机。

库房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酸腐的染料气息,还有木料断裂的粉尘味道。烛火在地上挣扎着,光线忽明忽灭,将李晋的影子拉得巨大而扭曲,沉沉地压在柳依依身上,也压在她手中那个冰冷、沉重的木匣上。狮瞳齿轮停止转动后留下的空洞凹槽,像两只无神的眼睛,漠然地注视着眼前剑拔弩张的对峙。

柳依依清晰地感觉到襦裙下摆深处,那个被阿里死命塞入、带着他体温和血迹的硬物轮廓,冰冷地硌着她的腿。阿里最后塞给她的,究竟是什么?那浓重的蓼蓝气味……她脑中飞速闪过白日里修复的敦煌残卷,那上面也沾染了类似的染料……这绝非巧合!

李晋的目光如同实质,在她沾满血污和蓼蓝的手,她紧握的木匣,以及她裙摆上那片刺目的污渍间来回逡巡。突厥人的尸体、波斯商人的血、诡异的机关匣、一个深更半夜出现在案发现场的尚宫局女官……所有线索都像一条无形的绞索,在瞬间指向了同一个结论——通敌!叛国!这念头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理智。

“我让你,”李晋的声音更沉,一字一顿,带着金属摩擦的嘶哑,腰间的横刀又滑出半寸,雪亮的刀锋在摇曳的烛光下反射着森然的光,直指柳依依心口,“放下凶器!”那刀尖的寒意,隔着几步的距离,似乎已刺透了柳依依的衣衫。

空气凝滞得如同胶冻。雨声被隔绝在门外,库房里只剩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还有两人压抑的呼吸。柳依依能感觉到李晋身上散发出的、属于金吾卫特有的铁血煞气,那是真正在边关刀口舔过血的肃杀。她毫不怀疑,只要自己稍有异动,那柄横刀会毫不犹豫地劈开她的喉咙。

“大人明鉴,”柳依依开口,声音出乎意料的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尚宫局女官特有的清冷疏离,“下官柳依依,尚宫局典记。此间凶案,下官亦是初到,正欲……”

“初到?”李晋冷笑一声,刀尖纹丝不动地指着她,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库房地面,“初到便能瞬杀两名突厥悍匪?柳典记好身手!好一个‘初到’!”他看到了钉在木柱上、没入极深的短刀,也看到了突厥人颈侧那几点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银芒反光——那是她的银针!这女人绝非表面那般柔弱!

他的目光最终落回柳依依紧握木匣的手上,那上面除了血污,还有一抹奇异的、在昏暗光线下微微反光的油渍,似乎是某种精密的润滑油。“这匣子,从何而来?里面藏了什么?”李晋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山岳,“交出来!”

柳依依心头一凛。交?这诡异的匣子方才差点要了她的命!更遑论阿里临终所托……她下意识地将木匣往怀中收拢寸许,这个细微的动作彻底点燃了李晋眼中最后一丝疑虑!

“冥顽不灵!”李晋眼中寒光暴涨,杀机毕露!他不再多言,脚下猛地一踏,身形如猎豹般暴起!手中横刀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匹练,带着刺耳的锐啸,并非直劈,而是毒蛇吐信般直刺柳依依持匣的手腕!这一刀快、狠、准!意图再明显不过——断腕!夺匣!

柳依依瞳孔骤缩!生死关头,她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涌向四肢百骸!后退已无路!她猛地将沉重的紫檀木匣向上一抬,并非格挡那致命的刀锋,而是用匣子厚重的底部,狠狠砸向库房中央那根支撑着沉重梁架、此刻已布满裂纹的立柱!那里,正钉着突厥人先前脱手射出的短刀!

“当啷!”

一声刺耳的金铁撞击巨响!紫檀木匣的坚硬底角狠狠撞在钉入木柱的短刀刀柄末端!

巨大的力量传导!那柄深深钉入木柱的短刀,竟被这猛烈的撞击硬生生震得向上弹跳而出!刀光一闪,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的毒蛇,打着旋,直射李晋面门!

这变故完全出乎李晋意料!他刺向柳依依手腕的刀势不得不强行扭转,横刀上撩,“铛”的一声脆响,险之又险地将那飞射而来的短刀格开!火星四溅!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空隙!

柳依依动了!她没有后退,反而迎着李晋格挡后露出的微小空门,合身撞入!不是硬拼,而是以肩背为轴,整个身体如同柔韧的藤蔓,紧贴着李晋因格挡而微微侧开的胸膛滑了过去!同时,她的右手快如闪电般探出,不是攻击,而是伸向李晋因动作而扬起的、油衣下摆微微掀开时露出的后腰位置!

那里,悬挂横刀的皮带旁边,紧贴着一块坚硬冰冷的物件——半枚弯月状的玉璜!玉质温润,边缘却带着凌厉的断口,在昏暗光线下流转着内敛的光泽,玉璜表面,隐约可见半朵雕刻精细的并蒂莲花纹!

柳依依的目标,正是它!

她的指尖眼看就要触碰到那冰冷的玉璜!触碰到那神秘的并蒂莲纹!

“放肆!”李晋又惊又怒!他从未想过一个宫廷女官竟有如此胆魄和身手!更惊骇于她竟敢直接触碰自己贴身携带、从不示人的玉璜!这玉璜关乎他身世的最大秘密!狂怒瞬间吞噬了理智!他左手如铁钳般闪电般抓向柳依依探来的手腕,右手横刀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厉无比地向下反撩,直斩柳依依腰腹!这一刀,再无留手!是真正的杀招!要将这胆大包天的女人连同她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一起斩断!

刀锋的冰冷几乎已经触及肌肤!柳依依甚至能感觉到那凌厉的劲风撕裂了腰间的衣料!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她眼中却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玉石俱焚的决绝!她不顾那抓向自己手腕的铁爪,不顾那斩向腰腹的致命刀锋,身体借着前冲的惯性,猛地向下一沉,左手紧握的紫檀木匣被她狠狠向后上方抡起!不是砸向李晋,而是砸向库房那扇被风雨吹得哐当作响、布满裂纹的雕花木窗!

“砰——哗啦!”

沉重的紫檀木匣如同攻城锤,狠狠撞碎了本就摇摇欲坠的窗棂!木屑、碎纸、雨水裹挟着夜风,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狂涌而入!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浇下!

就在这木屑纷飞、雨水泼洒的混乱瞬间!

柳依依那件被阿里塞入东西、又被大片蓼蓝染料染污的浅碧色襦裙下摆,被狂涌而入的冷风猛地掀起!湿透的轻薄丝料紧紧贴在她腿上,清晰地勾勒出那个被阿里塞入的硬物轮廓——一个用油纸紧紧包裹的长条状物体!

更令人惊骇的是,那大片浸染了阿里鲜血、又被雨水打湿的蓼蓝污迹,在冰冷雨水的冲刷和库房内微弱摇曳的烛光映照下,竟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暗沉污浊的蓼蓝色泽仿佛被雨水激活,开始诡异地流动、加深、凝聚!在浅碧色的裙摆上,那片污迹的边缘,竟隐隐约约洇化出一个扭曲却异常清晰的墨色文字轮廓——一个古老的篆体字:

“亥”!

这诡异的变化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雨水迅速稀释了染料,那个“亥”字如同鬼魅般迅速淡去、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

但李晋看到了!他斩向柳依依腰腹的刀势,因为这匪夷所思的景象,出现了致命的迟滞!他瞳孔剧震,惊疑不定地死死盯住柳依依湿透的裙摆!

柳依依也看到了!裙摆上那惊鸿一瞥的“亥”字如同惊雷在她脑中炸响!亥时?亥时三刻?阿里拼死传递的信息?地点呢?地点在哪里?!

就在两人心神剧震、动作迟滞的这千钧一发之际!

“嗖!嗖!嗖!”

三支劲弩从破碎的窗外,撕裂雨幕,带着凄厉的尖啸,呈品字形,直射库房内僵持的两人!弩箭的箭簇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幽蓝的淬毒光泽!时机歹毒到了极点!要将他们连同所有的秘密,一同埋葬在这血腥的雨夜!

死亡,从未如此迫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