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飞机,她吞了颗褪黑素,戴上降噪耳机和真丝眼罩,倒头就睡。不知过了多久,被一阵食物的香气扰醒。摘下眼罩,发现邻座一位中年男士正津津有味地吃着飞机上的英式早餐(香肠、焗豆、煎蛋)。
晓恩要了杯温水,怔怔望向舷窗外。天际线已泛出鱼肚白,云海被染上淡淡的金边。
这让她想起第一次独自飞英国留学的情景。经济舱,十几个小时,紧张又兴奋,邻座大叔不小心把橙汁泼了她一身…十年光阴,就在这频繁的洲际飞行中倏忽而逝。无论黎明还是黄昏,长途飞行总容易勾起一些不那么愉快的记忆。
她琢磨着待会儿的谈判策略:“凯萨克先生,基于我们对亚太区用户数据的深度分析和本地监管环境的特殊性,强行套用全球框架将导致用户信任度下降至少15%,并面临合规风险…”对方能听进去吗?搞不好会掀桌子。
邻座还在吃,甚至又要了一份。晓恩佩服。
这时,一位空乘微笑着走过来,轻声说:“女士,打扰了。头等舱有位黄先生,想问问您是否方便过去聊几句?”
晓恩顺着空乘示意的方向看去,前方舱位隔帘缝隙处,黄享文正朝她点头示意。
在飞机上遇见熟人已不稀奇,但竟然是黄享文?晓恩微微颔首回应。
他身边有空位,眼神示意她过去。
晓恩只当没看见,重新戴上了眼罩。没什么好聊的。
飞机落地,过关。晓恩持着护照,走自助通关通道,丝滑入境。
黄享文似乎还在排队。公司安排的专车司机举着牌子已在等候。晓恩刚拉开车门,黄享文快步追了上来。
“晓恩!方便搭个便车吗?出租车司机罢工,Uber排队两百人。”他语气带着点无奈和恳求。
晓恩看了看时间,点点头:“上来吧。”
车子驶向市区。黄享文对司机报了个肯辛顿的地址。
“还是喜欢住老牌富人区?”晓恩看着窗外熟悉的风景,随口道。
黄享文看着她:“你看起来…好像已经把我彻底翻篇了?”
“翻篇?”晓恩笑了笑,“那倒不至于。只是存档了。”
“还恨我吗?”
“恨?”晓恩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事,“那可是极其耗费情绪价值的奢侈品,我消费不起。有那功夫,不如多跑几组数据。”
黄享文一时语塞。
“现在…有新的感情吗?”他换了个话题。
“急什么?”晓恩看着手机上的工作邮件,“AI模型迭代永无止境,找人生伴侣更得精挑细选,宁缺毋滥。”
黄享文感觉像在敲一堵光滑坚固的墙。“这次来是公干?”
“嗯,跟总部那帮老爷们掰扯点原则问题。”
“能…一起吃个饭吗?叙叙旧。”
“恐怕不行。”晓恩看了眼日程,“一小时后到公司开会,会议预计三小时,结束后直奔机场赶晚班机回去。中间大概有90分钟空档,我约了Old Bond Street的裁缝改件衣服,再逛下Liberty补点货。时间卡得很死,抱歉。”
“宁愿逛街也不愿跟我聊聊?”黄享文有些失落。
“黄总,”晓恩似笑非笑,“都这时候了,你还不明白衣品和效率对一个职场女性的重要性?这认知可有点失败。”
“晓恩,”黄享文忽然说,“你们总公司的全球首席数据官,Johnathan Carter,是我在帝国理工的同窗。当年他线性代数和统计学的作业,大半是‘借鉴’我的。”
晓恩敲击屏幕的手指骤然停住,抬眼看向他,眼神瞬间变得专注而锐利:“条件?”
“帮我个小忙。我在伦敦新注册了个公司,想借你公司伦敦分部的资质和信用背书,申请一个本地创新基金。流程合规,风险可控。”
晓恩大脑飞速计算着利弊。Johnathan Carter是出了名的固执和难搞,如果能通过这层关系…她展颜一笑,伸出手:“成交!事成之后,我请你喝全伦敦最贵的下午茶!”
“一言为定。”黄享文握住她的手,感觉那手坚定有力,再无往日的柔软依赖,“算我还你个人情。”
“那我今天算是出门遇贵人了?”晓恩挑眉,带着一丝商场上惯有的、精明的调侃。
他们在梅菲尔区一家会员制俱乐部门口分手。
到了酒店,晓恩真想倒时差睡死过去。但强大的意志力支撑着她:冷水澡、浓咖啡、精致妆容、战袍(一套干练的Alexander McQueen西装套裙)。她必须保持最佳状态。
走进伦敦总部那间充满历史感的橡木会议室,那位以严谨(刻板)著称的Johnathan Carter竟然亲自在门口迎接,脸上带着难得的笑容:“Ms. Zhu! Had no idea you were Huang’s fiancée! Why didn’t you mention this sooner? It puts things in a whole new light!(朱女士!真不知道你是黄的未婚妻!怎么不早说?这让我们看问题的角度完全不同了!)”
晓恩心中了然,面上保持完美微笑,不卑不亢地握手:“Mr. Carter, our personal connection aside, the core of this discussion must remain the data and its implications for our regional strategy.(卡特先生,私人关系暂且不论,我们讨论的核心,必须是数据本身及其对我们区域战略的影响。)”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晓恩火力全开。她逻辑缜密,数据翔实(结合了本地用户画像、监管政策对比、市场反馈预测模型),英语流利精准,态度既尊重又坚定。最终,Johnathan Carter与其他几位高管低声商议后,做出了让步:“Alright,Zhu. You’ve made a compelling case. We’ll delegate the final framework adaptation authority back to APAC regional HQ, with oversight, of course. I’ll handle the communication upwards.(好吧,朱。你的论证很有说服力。我们将把最终框架的本地化调整权交还给亚太区总部,当然会有监督。我会负责向上沟通。)”
晓恩心中巨石落地,面上依旧从容:“Thank you for your trust and understanding, Johnathan. We won’t let you down.(谢谢您的信任和理解,Johnathan。我们不会让您失望。)”
散会后,Johnathan特意说:“Huang is waiting for you in the lobby.(黄在大堂等你。)”
黄享文果然在楼下,看样子等了有一会儿。
两人沿着摄政街缓缓走着。深秋的伦敦,空气清冷。
“去海德公园坐坐?”晓恩提议。
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下,看着悠闲的天鹅和跑步的人,沉默片刻。
“我们…”黄享文终于开口,“还有可能吗?”
“我想没有。”晓恩回答得平静而干脆。
“因为我对你的伤害?”
“不全是。”晓恩看着远处,“更重要的是,我们都变了。现在的我和你在一起,就像把最新款的AI芯片强行塞进一个过时的主板架构里,性能无法释放,前途一眼可见的天花板。”
黄享文沉默。
“我的目标函数变了,”晓恩说得更直白,“我的能力边界也拓展了。婚姻对我而言,不再是必须项,而是可选项。关键是与谁同行。我现在的生活状态,自我掌控,充实满足,暂时没有升级迭代的需求。”
“我看得出来。”黄享文的声音有些低沉。
“伯母身体还好?”晓恩换了话题。
“她…常提起你。”
“哦?”
“她说…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更像个人,而不是个工作机器。说你有分寸,从不干涉我资助家里,还总能把事情处理得妥帖。”黄享文的语气带着怀念。
晓恩笑了笑:“原来我还有这功能。挺好。”
黄享文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
晓恩语气平和:“好女孩儿还是很多的,黄总年轻有为,肯定能找到更适合的贤内助。”
黄享文看了她一眼,苦笑:“没想到有朝一日,也会从你嘴里听到这么标准的客套话。”
晓恩大笑起来,站起身:“客套也是生存技能啊!我得回去收拾行李赶飞机了。祝你…在伦敦一切顺利。”她伸出手。
黄享文握住她的手,感觉那力量依旧,却再无留恋的温度:“谢谢。我会在这边待至少一年。”
“挺好,”晓恩点点头,“海阔天空。”
在回酒店取行李的路上,晓恩还是拐进了Old Bond Street那家熟悉的精品店,取走了修改好的羊绒大衣,又在Liberty快速挑了几件设计独特的家居小物。效率至上。
奇怪的是,关于结婚的执念,在经历了那个梦和这次重逢后,真的烟消云散了。甚至得知黄享文将在伦敦逗留许久,她心底竟掠过一丝轻松——至少,短期内不会再在BJ的某个场合不期而遇了。她朱晓恩的世界很大,有代码、有数据、有市场、有星辰大海,早已装不下一个过期的“黄太太”标签。
几天后,刚刚结束伦敦高强度谈判、身心俱疲的朱晓恩,急需一场盛宴来犒劳自己。一个重要的行业颁奖晚宴在即,她决定去“时光之羽”挑件首饰,作为对自己的嘉奖。
走进店铺,温润的灯光和淡淡的檀香让人心神稍定。李维正与妮可低声交谈,见是朱晓恩这位成功典范,立刻热情迎上:“朱总!恭喜高升!得好好挑件配得上您的战袍!”
朱晓恩微笑致意,目光在陈列柜中流连。她又看中了一对设计极简、线条凌厉的铂金镶钻耳钉,想想自己之前刚买过的那对,相似的设计,让她不由得又想起来黄享文,真的是冤家,朱晓恩的心开始荡漾,还要试戴么?她的目光开始摇晃,视线掠过店内那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望向街对面那家著名的设计师咖啡馆。
一个侧影让她动作微顿。
是嘉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