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这冷意,刺入骨髓,是这副瘦弱躯壳被饥饿与伤痛榨干最后一丝热气后的麻木。陈戈的意识在一片混沌的冰冷中沉浮,无数破碎的画面如走马灯般闪现:无影灯下冰冷的手术器械、车轮碾过身体的剧痛与黑暗、父母死于“寒热症”时绝望的哭嚎、失足滚落山涧时嶙峋怪石扑面而来的死亡气息……
“哥……哥?你醒醒……求你了……”一个细弱、带着浓重哭腔的呼唤,像一根坚韧的丝线,穿透混沌的黑暗,将他濒临消散的意识猛地拽回。
陈戈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低矮、被烟火熏得漆黑的茅草屋顶。一股混杂着霉味、苦涩草药气息和淡淡牲畜臊味的空气涌入鼻腔。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至,带着前世消毒水的凛冽、车轮下的剧痛,以及……属于“陈戈”的十五年贫苦人生。
他是陈戈,大胤朝治下,青石村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儿,年仅十五。几天前,为了给相依为命的妹妹陈幻儿换一口活命粮,他冒险进山,想采些值钱的草药,却失足滚落山涧。原主已死,而他,一个带着模糊现代记忆的灵魂,占据了这具濒临崩溃的躯体。
剧痛!从左小腿传来,肿胀灼热,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里面搅动。他艰难地转动干涩的眼球,看向声音来源——一个裹在几乎看不出原色、打满补丁的破旧棉絮里的小小身影,正蜷缩在土炕另一头。面黄肌瘦,小脸脏兮兮的,唯有一双盛满惊恐泪水的大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醒目。这是陈幻儿,他这一世唯一的血亲,年仅九岁。
“幻儿……”陈戈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喉咙干得冒火,胃袋空空如也,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骨隐隐作痛。这具身体,太虚弱了。前世的他,是行走在贫困山区的赤脚医生,虽清苦却健壮。而此刻,这名为陈戈的少年,却像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刚死过一次,他从没有如此强烈的求生渴望。而现在,他的大脑飞速运转,想要做点什么。
纷乱的记忆碎片在碰撞、融合:三年前那场席卷村子的“寒热症”(恶性疟疾或流感的可能性最大),夺走了父母的生命,留下兄妹俩守着两亩薄田和这间破屋,挣扎求生。村里唯一的郎中张老头,医术有限,诊金却高得吓人。陈戈这副身体的原主,正是前几日实在揭不开锅,才铤而走险进山,落得如此下场。
“张……张爷爷来看过了,说……说寒气入骨,邪毒深种……腿…可能保不住了……”幻儿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恐惧几乎将她小小的身体压垮。在这个缺医少药、生存艰难的闭塞山村,失去一条腿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彻底成为累赘,意味着兄妹俩的活路彻底断绝。
保不住?陈戈闭上眼,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绝望和身体的剧痛。他调动所有模糊的医学常识碎片,结合身体传来的每一丝痛感反馈,在脑中精密地推演分析,剧痛点集中在小腿中段胫骨位置……肿胀源于软组织严重挫伤和淤血……骨头没有碎裂感,应该是严重错位……最大的威胁是伤口污染导致的“邪毒内侵”(他只能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词汇)和潜在的感染!目光扫过自己腿上那胡乱捆扎的、污秽不堪的布条,心头一紧——这简直是细菌的培养皿!
“幻儿,”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异常平稳,目光温和而坚定地看着妹妹,“别怕。听哥说,哥有办法。但需要你帮忙。”
幻儿被哥哥眼神中的镇定感染,抽噎着,用力地点点头。
“第一,去烧一大锅水,要烧得滚开!越多越好!这是驱除‘秽气’、防止邪毒蔓延的关键。”
“第二,把家里所有干净的布,哪怕破布头,都找出来,放到滚水里煮!煮一会儿捞出来晾着,千万别用手碰晾着的布。”
“第三,去看看灶台边、墙角,有没有老姜?或者去年晒干的艾草?找到就拿过来。”
幻儿眼中虽有浓浓的疑惑,但哥哥的镇定和条理清晰的指令让她混乱的心找到了主心骨。“嗯!”她用力点头,抹了把眼泪,跌跌撞撞地冲向屋外那个同样破败不堪的灶间。
屋内恢复寂静,只剩下陈戈粗重的呼吸和屋外灶间传来的、幻儿费力拉动风箱的呼哧声。冷汗浸透了他单薄的破衣。智商告诉他该怎么做,情商让他成功安抚并调动了唯一的助手(幻儿),但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他需要精准地为自己清创、正骨,这需要极致的专注和对身体结构的深刻理解。更严峻的是,如何应对闻讯而来、可能充满质疑甚至阻挠的村民?如何让他们相信一个半大孩子能治连老郎中都摇头的伤?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带着霉味的冰冷空气,将所有的恐惧、对新身份的茫然以及对这贫瘠乱世的愤怒暂时压下,精神前所未有地集中在那条肿胀剧痛的左腿上。这是一个灵魂在绝境与新生中,用智慧与意志点燃的第一缕微光。这缕光,将照亮他在这乱世红尘中,夹杂着迷茫与未知的求道之路。而屋外呼啸的北风,仿佛也预示着,一个比寒冬更冷酷、更黑暗的时代,正在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