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五年,冬。北京,裕王府。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中药味,混杂着檀香、陈年木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粗暴地灌入朱云鹏的鼻腔。他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大学宿舍熟悉的天花板,而是一片刺目的、绣满繁复金线蟠龙纹的锦缎帐顶。
剧烈的眩晕感如同潮水般袭来,无数破碎的画面在他脑中炸开:图书馆里泛黄的《明史》书页上“万历”二字,熬夜赶论文时电脑屏幕刺眼的光,还有……一场突如其来的、撕裂一切的黑暗。紧接着,是另一股更微弱、更稚嫩、却带着无尽恐惧和痛苦的意识碎片——冰冷刺骨的湖水,呛入口鼻的腥味,高烧灼烧五脏六腑的剧痛。
“呃……”他想开口,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只发出一声沙哑的呻吟。身体沉重得不像是自己的,四肢百骸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虚弱。
“世子!世子醒了!快!快禀报王爷、王妃!”一个带着哭腔的尖细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
朱云鹏艰难地转动眼珠。一个穿着青色宦官服饰、面白无须的小太监,正泪眼婆娑地扑在床边,激动得浑身发抖。旁边,一个穿着深色官袍、山羊胡的老者正捻着稀疏的胡须,脸上混杂着惊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朱云鹏瞥见他袖口露出的手指,指甲缝里似乎沾着一点可疑的暗褐色粉末。他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感到掌心紧紧攥着一个硬物——一个皮质封面的笔记本,正是他昏倒前正在翻阅的那本关于晚明历史的笔记!此刻,它竟成了连接两个灵魂、两个时空的唯一信物。
无数信息碎片如同失控的洪流,冲击着他混乱的意识:朱翊钧……裕王朱载坖的第三子……未来的万历皇帝……年仅六岁……刚刚经历了一场几乎致命的高烧和落水意外……嘉靖末年……严嵩虽倒,余党犹存……裕王府暗流涌动……
“世子殿下?您感觉如何?可还认得老奴?”老太监冯保(这个名字突兀地跳进朱云鹏的脑海)小心翼翼地问,声音带着试探。
朱云鹏张了张嘴,喉咙依旧干涩疼痛,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他费力地点了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床边小几上那碗散发着诡异甜香的汤药。刚才那股浓烈的中药味,源头似乎就在这里,却又掺杂着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金属腥气。这味道……异常熟悉,像极了实验室里某种危险的化合物。
“世子刚醒,神思未定,还需静养。冯伴伴,按方煎的药可好了?”山羊胡老者——王府的刘太医,上前一步,挡住了朱云鹏的视线,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端起了那碗药,作势要喂。
就在那药碗凑近的瞬间,那股甜腻中带着金属腥气的味道骤然清晰!朱云鹏的瞳孔猛地收缩!现代化学知识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砷霜!三氧化二砷!**无色无味?不,纯品确实难以察觉,但这碗药里显然混杂了其他药材,掩盖不彻底,加上他此刻感官因穿越融合变得异常敏锐,才捕捉到了那一丝致命的线索!
“不……喝……”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抬手,试图打翻药碗。但六岁孩童孱弱的手臂,只勉强碰到了碗边,药汁泼洒出来少许,溅在锦被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褐色的污迹。
“世子不可任性!此乃固本培元、祛除寒邪的良药!”刘太医脸色微变,语气严厉了几分,手上加力,竟是要强行灌下去!
“住手!”一声威严而略显疲惫的低喝从门口传来。一个身着亲王常服、面容清癯却带着深深倦容的中年男子快步走了进来,正是裕王朱载坖。他身后跟着一位面容姣好、眼眶红肿的妇人,裕王妃李氏(未来的李太后)。
裕王的目光扫过床上面色惨白、眼神却异常清亮锐利的儿子,又落在刘太医手中的药碗和被污的锦被上,眉头紧锁。“怎么回事?”
“回禀王爷,”冯保抢着跪下,声音带着哭腔,“世子刚醒,不肯用药,刘太医也是心急世子的身子……”
刘太医也连忙躬身:“王爷明鉴,世子落水受惊,寒邪入体,高烧虽退,元气大伤,此药乃下官精心调配,断不可耽搁啊!”
朱云鹏心中警铃大作!这太医有问题!他必须自救!他死死攥着掌心的笔记本,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砷中毒……解毒……催吐?活性炭?牛奶?蛋白?这个时代什么都没有!等等……蛋白!鸡蛋!王府厨房一定有!
“父……王……”他用尽力气,发出微弱但清晰的声音,目光直直看向裕王,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急切,“药……有毒……腥……鸡蛋……要生鸡蛋清……快!”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
“放肆!”刘太医脸色瞬间煞白,厉声喝道,“世子高热方退,神志昏聩,胡言乱语!此药乃太医院所出,怎会有毒?王爷明察!”
裕王朱载坖的眼中也闪过一丝惊疑和震怒。儿子死里逃生,醒来第一句话竟是指控太医下毒?这太荒谬,也太……骇人听闻!但他看着儿子那双异常清亮、充满急切和不容置疑的眼睛,那眼神中的恐惧和求生欲是如此真实,绝不像胡言乱语。李氏更是吓得捂住了嘴,泪如雨下。
“毒?”裕王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山雨欲来的压力,他锐利的目光如刀子般刺向刘太医,“刘太医,你作何解释?”
“王爷!下官冤枉啊!”刘太医扑通跪下,额头触地,“下官世代行医,侍奉王府多年,忠心耿耿,天地可鉴!世子定是落水时受了惊吓,邪祟侵扰,才口出妄言!请王爷速速让世子服药静养,迟则恐生变故啊!”他言辞恳切,甚至带着委屈,但朱云鹏捕捉到他低垂的眼皮下,那转瞬即逝的一丝慌乱。
“是不是妄言,一试便知!”朱云鹏强撑着再次开口,声音虽弱,却异常坚定,“父王……取生鸡蛋清……我喝……若无事……儿臣甘愿领罪……若有事……”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刘太医,“请父王……严查此药来源……及煎药之人!”
他赌的就是裕王对独子(此时长子次子早夭)的关切之心,赌的就是自己“死而复生”带来的震撼,以及这离奇指控背后可能蕴含的巨大阴谋。他必须争取时间!
裕王的眼神剧烈地闪烁着。他看着儿子苍白却倔强的小脸,又看看跪在地上看似忠恳却难掩一丝异样的刘太医,再看看那碗散发着甜香的药……王府的暗流,严党的阴影,父皇(嘉靖帝)对裕王府微妙的态度……这一切瞬间涌上心头。
“冯保!”裕王猛地喝道,声音冷冽如冰,“速去厨房,取最新鲜的生鸡蛋来!多取几个!立刻!封闭此院,任何人不得出入!张诚(王府侍卫头领),带人看住刘太医和一应接触过此药的下人!”
“王爷!”刘太医惊骇抬头,还想辩解。
“闭嘴!”裕王打断他,眼神如刀,“在事情未明之前,你最好祈祷世子无恙!”
整个房间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肃杀之气弥漫。李氏紧紧握着儿子的手,身体微微发抖。冯保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
等待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朱云鹏感到体力在飞速流逝,那砷霜的毒性似乎已经开始侵蚀他本就虚弱的身体,胃里翻江倒海,一阵阵恶心涌上喉头。他只能紧紧咬着牙关,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笔记本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却成了他唯一的支撑。
终于,冯保气喘吁吁地端着一碗清澈粘稠的蛋清跑了回来。
朱云鹏挣扎着,在裕王和李氏紧张无比的注视下,由冯保小心地喂他喝下了大半碗生鸡蛋清。蛋清的腥味让他几欲作呕,但他强忍着。
片刻之后,剧烈的恶心感再也无法抑制!
“哇——!”他猛地趴在床边,开始剧烈地呕吐。吐出的污秽物中,除了刚喝下的蛋清,还有大量粘稠的、带着浓烈甜腥气的褐色液体,正是之前喝下的少量汤药!呕吐持续了好一阵,直到吐出的只剩下清水和胆汁。
神奇的是,这一番剧烈的呕吐之后,朱云鹏虽然更加虚弱,脸色惨白如纸,但那股萦绕不去的恶心感和胃部的灼烧感却奇迹般地减轻了许多。他无力地靠在李氏怀里,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全是冷汗,但眼神却清亮了一些。
裕王和李氏看着地上那摊散发着异样甜腥的呕吐物,再看看儿子明显舒缓了一些的神情,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事实,似乎已经不言而喻。
“刘!文!彬!”裕王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每一个字都带着滔天的怒火和杀意,“你还有何话说?!”
刘太医面如死灰,瘫软在地,浑身抖如筛糠。“王爷……王爷饶命!下官……下官也是被逼的!是……是严府的人……”他语无伦次,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拖下去!严加看管!”裕王怒吼道,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暴戾。侍卫立刻上前,将瘫软的刘太医架了出去。
房间内死一般的寂静。裕王看着怀中劫后余生、疲惫不堪的儿子,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惊惧、后怕、愤怒、疑惑……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这个六岁的幼子,落水高烧一场后,醒来竟能识破如此隐秘的剧毒,还懂得用生鸡蛋清催吐解毒?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钧儿……”裕王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你……如何知道那药有毒?又如何知道用鸡蛋清……”
朱云鹏心头一紧。最大的考验来了。他不能暴露穿越者的身份,那只会被当成妖孽。他脑中飞速运转,目光扫过床头小几上,一本摊开的厚重书籍。那是他意识模糊时,似乎有人放在那里为他“镇魂”的——《资治通鉴纲目》。书页边缘,似乎有几行稚嫩却工整的批注,那是原来小朱翊钧的手笔?
一个念头瞬间成形。
他抬起疲惫的小脸,眼神带着孩童的迷茫和后怕,声音微弱却清晰:“父王……儿臣……儿臣也不知……只是那药的味道……让儿臣想起……想起……”他指了指那本《通鉴纲目》,翻到某一页记载汉代宫闱秘闻、提到“毒鸠”的地方,“书里……说……有些毒……腥……儿臣害怕……就……就想吐出来……以前……乳娘说过……吃坏了东西……吐出来就好……鸡蛋清……好像……也能清肚子……”他断断续续地说着,逻辑有些混乱,却恰好符合一个刚经历大难、又聪明早慧的孩童形象——将书本知识、生活常识和本能的恐惧求生欲混杂在一起,做出了惊人的举动。
裕王和李氏顺着他的手指看向那本《通鉴纲目》,又看看儿子苍白的小脸和纯真(至少看起来如此)的眼神,心中的惊疑稍稍被一种“天佑麟儿”、“吾儿聪慧非常”的震撼和庆幸所取代。毕竟,还有什么比一个死里逃生、天赋异禀的儿子更值得庆幸的呢?至于那解释中的牵强之处,在巨大的震惊和喜悦面前,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好孩子……苦了你了……”李氏紧紧抱住儿子,泣不成声。
裕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中怒火未消,却多了几分深沉的思索和决断。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沉声道:“钧儿好生休息。此事,父王定会查个水落石出!我裕王府,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他转向冯保,声音冷厉,“传令下去,彻查!所有经手世子汤药之人,一个不漏!严查刘文彬及其同党!还有……今日之事,严禁外传!”
“奴婢遵命!”冯保跪地领命,低垂的眼睑下,闪过一丝精光。这位未来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位年幼的世子殿下,似乎藏着远超年龄的机敏和……神秘。他心中某些模糊的念头,开始悄然转变。
裕王又深深看了一眼疲惫闭目的儿子,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带着雷霆般的杀伐之气。严党的手,竟敢伸到他唯一的继承人身上!这已是不死不休之局!
房间内终于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李氏低低的啜泣和朱云鹏沉重的呼吸。危机暂时解除,但朱云鹏的心却沉甸甸的。这只是开始。严党的阴影、宫廷的险恶、一个六岁孩童在权力漩涡中的脆弱……还有他脑海中那本《晚明史稿》笔记里记载的,裕王(未来的明穆宗)沉迷丹药、英年早逝的冰冷文字……
他疲惫地闭上眼,掌心的笔记本仿佛烙铁般滚烫。活下去,在这个波谲云诡的大明嘉靖末年活下去,并且改变那注定的倾颓命运……这条帝王之路的第一步,就已是踏着致命的毒药而来。
窗外,紫禁城的方向,传来一声沉闷的暮鼓。嘉靖四十五年的冬天,格外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