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被天道“针对”了?

望舒崖的石头,被亘古的月华浸透,白日里也透着一股子温润的凉意,最是熨帖我这身银灰色的软毛。我把自己摊平在崖顶最光滑的那块青石上,像一滩不小心泼出去的、带着体温的水银。

没错,我是一只修炼了800年的灵猫,我叫琥珀。师父给取的名字,我很是喜欢。

阳光透过头顶稀疏的云层落下来,暖烘烘地烘着脊背,骨头缝里都酥透了,舒服得每一个毛孔都在无声地叹息。呼噜声不受控制地从喉咙深处滚出来,低低的,带着一种餍足的震颤。

“呼噜……呼噜噜……”

这声音,是我对这片天地至高无上的礼赞。

可惜,总有不识趣的声音要打扰这份宁静。

“啪!”

一根坚韧遒劲、带着岁月沧桑褐痕的老树枝,毫不留情地抽在我盘在身侧的尾巴尖上。力道不大,但足够惊醒一场好梦。我耳朵尖本能地一抖,连带着整个身子都轻微地弹了一下,那悠扬的呼噜声戛然而止。

“八百年的老猫崽子了!”一个苍老浑厚、仿佛树根在泥土深处摩擦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无奈和一丝恨铁不成钢的焦躁,从我头顶的老树冠里隆隆传来,“还在挺尸!你瞧瞧崖下云海里掠过去的白翎,才三百岁,翅膀一扇就是千里风云!你再瞧瞧隔壁玉漱涧那只聒噪的白羽鹤,前儿个刚过一百二十岁生辰,人家那脖子伸得,那丹顶红的!走路都带风了!你呢?趴了八百年,还是团毛球!”

我懒洋洋地掀起一边沉重的眼皮,露出一线琥珀色的流光,瞥了瞥头顶那浓密如盖的树冠。阳光透过层层叠叠、脉络清晰的巨大叶片缝隙,洒下细碎跳跃的金斑,也落在我师父——那棵扎根在望舒崖顶、汲取日月精华足有千年的老槐树——粗糙虬结的主干上。树皮上的沟壑深得像刻满了上古的符咒。

“喵呜……”我拖长了调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睡意,尾巴尖被抽到的地方象征性地甩了甩,“师父……人形有什么好?两条腿走路,多累啊。还得穿衣裳,麻烦死了。哪有我现在自在?”我把下巴重新搁回暖烘烘的石头上,脸颊的软肉被挤得嘟起来一点,“我这身毛,冬暖夏凉,自带软垫,风吹过来都像在挠痒痒……呼噜……”舒服的余韵又涌上来,眼看又要沉入梦乡。

“自在?自在个头!”老槐树的枝叶哗啦一阵乱响,显然是被我这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气得够呛,“为师我千年前点化你灵智,是让你在这挺尸晒肚皮的吗?玉漱涧那只白毛鸟,今早飞过来,特意绕着崖顶盘旋了三圈!那嗓门亮的,整个山头都听得见:‘哟,槐老,您家那宝贝疙瘩还团着呢?啧啧,八百年道行的灵猫,连个化形劫的边儿都摸不着,废物点心都比它强点,点心好歹能填肚子!’你听听!听听!为师这张老脸,都让你丢到东海去了!”

废物点心?

我抖了抖耳朵尖,心里确实有那么一丝丝极细微的不爽快滑过,像小鱼吐了个泡。那只臭仙鹤!仗着自己能飞,嗓门大,整天咋咋呼呼,不就是比我早几百年化了个长脖子细腿的人形么?有什么好显摆的。我慢悠悠地翻了个身,把雪白柔软的肚皮亮出来,对着暖烘烘的太阳。四只爪子在空中惬意地蹬了蹬,粉嫩的肉垫张开又蜷起。

“喵——”我拖长了调子,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师父,别听那长嘴鸟聒噪。化形嘛……时机到了自然就成了嘛。强扭的瓜不甜,强化的形……肯定也不好看!您再让我晒会儿,就一会儿……”眼皮又开始打架。

老槐树沉默了。巨大的树冠在崖顶的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低语,像是无数声沉重的叹息在枝叶间碰撞、累积。过了好半晌,那苍老的声音才重新响起,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罢了罢了……朽木不可雕也,懒猫……扶不上墙。随你吧,随你去吧……”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沉寂,只剩下亘古的风掠过崖顶的呜咽。

师父不再唠叨,世界重归安宁。我满足地蜷了蜷身子,把自己团得更紧实些,感受着身下青石白日里积蓄的暖意透过毛发,一点点渗进骨头里。望舒崖顶,又只剩下风与流云的私语,还有我细微而均匀的呼噜声。

太阳懒洋洋地滑向西天,沉入翻涌的云海,将最后一点金红色的余晖涂抹在望舒崖嶙峋的峭壁上。天空的颜色由温暖的橘黄渐次沉淀为深邃的墨蓝,几颗性子急的星辰已然迫不及待地闪烁起来。

我慢悠悠地踱回老槐树下。粗壮盘虬的树根在坚硬的岩石间硬生生拱开一片小小的、避风的凹陷,里面铺着厚厚一层干燥柔软的苔藓和不知名的、带着清香的绒草——这便是我的窝,冬暖夏凉,带着师父身上特有的、沉稳的木叶气息。我熟练地钻进去,把自己团成一个完美的银灰色毛球,只露出一个圆润的后脑勺和半只耷拉下来的耳朵尖。

夜,彻底降临。望舒崖,这个名字仿佛在黑夜中真正苏醒。天穹如同被最深邃的墨玉洗过,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而月亮,那轮硕大无朋的银盘,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全部光辉倾泻而下。月光不再是轻柔的纱幔,而是凝成了实质的、银亮耀眼的瀑布,轰然冲刷着整个崖顶!老槐树每一片墨绿的叶子都反射出碎钻般璀璨的光点,嶙峋的岩石表面流淌着水银般的光泽,连空气里漂浮的微尘都清晰可见,仿佛无数细小的精灵在光河中起舞。

我蜷在树根窝里,这铺天盖地的月华带着一种清冽而磅礴的灵气,温柔地渗透进来,包裹住我。往常,这是最安神的时刻,我会在这纯净的能量浸润下睡得无比香甜。可今夜,不同了。

身体深处,那团蛰伏了整整八百年的、温暖而庞大的灵力源泉,毫无预兆地,猛地沸腾了!像沉寂万载的地心熔岩,被某种无形的巨力骤然搅动、点燃!一股灼热到几乎要将我皮毛点燃的洪流,猛地从四肢百骸、从骨髓最深处咆哮着奔涌而出!

“喵嗷——!”

一声变了调的、尖锐凄厉的惨嚎冲破喉咙。我像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从那舒适的苔藓窝里弹射出来,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岩石上!四肢百骸传来前所未有的剧痛,仿佛每一根骨头都在被无形的巨手硬生生拉长、扭曲、碾碎重组!视野瞬间被一片刺目的白光淹没,意识在剧痛的浪潮中沉浮。

痛!深入骨髓,撕裂灵魂的痛!

我在地上疯狂地翻滚、抽搐,银灰色的长毛被冷汗浸透,狼狈地贴在急剧起伏的躯体上。爪子无意识地深深抠进岩石缝隙,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喉咙里只能溢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那沸腾的灵力洪流在体内横冲直撞,完全脱离了掌控,疯狂地冲击着某种看不见的、早已锈蚀千年的闸门!

就在这极致的痛苦与混乱中,一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了我。我惊恐地看到自己毛茸茸的前爪,那覆盖着柔软银灰绒毛的爪子,正在……拉长!绒毛如同退潮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消褪下去,露出底下光洁的、属于人类的……皮肤!那皮肤在月华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新生的粉色!

剧痛依旧,但一种难以言喻的、新生的悸动和茫然,竟奇异地压过了恐惧。我要……化形了?八百年……八百年了!就在此刻?在师父失望透顶、在我自己都彻底放弃之后?

四肢的抽长感越来越清晰,褪毛的部位迅速向上蔓延。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感和力量感,正随着这撕裂般的痛苦,一点点在身体里滋生、凝聚。那扇沉重的、隔绝了“猫”与“人”的门,在体内八百年灵力狂暴的冲击和外界月华瀑布的疯狂浇灌下,终于发出了不堪重负、行将破碎的呻吟!

成了!真的要成了!狂喜的念头刚如闪电般划过被剧痛和蜕变占据的意识——

“轰咔——!!!”

毫无征兆!一道纯粹到令人灵魂冻结的灿金色雷霆,撕裂了那流淌着月华的天幕!它来得如此突兀,如此暴戾,仿佛九天之上的神祇骤然睁开了愤怒的眼眸,投下灭绝的审判!没有乌云汇聚的前兆,没有雷声的轰鸣预警,只有这道刺穿一切、带着湮灭气息的金光,精准无比地,如同天罚之矛,狠狠贯向崖顶,贯向正在蜕变关键处的我!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我只感觉一股无法形容的、带着至高毁灭意志的恐怖力量,蛮横地撞入我的身体!那股刚刚凝聚起来、象征着蜕变与新生的奇异力量,那即将破茧而出的“人形”轮廓,在这绝对的金色神威面前,脆弱得如同阳光下的肥皂泡!

“噗——”

像是一个被强行戳破的气囊。所有沸腾的灵力,所有抽长的骨骼,所有新生的皮肤,所有即将凝聚成型的“人”的形态……都在那万分之一刹那,被这股毁灭性的外力硬生生、蛮不讲理地压了回去!倒灌!坍缩!

“喵呜——!”

一声短促到极致的、蕴含着无尽痛苦与茫然的悲鸣,被更狂暴的能量乱流彻底淹没。

剧痛瞬间攀升至顶峰,又骤然消失,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被蛮力打回原形的虚弱和冰冷。视野里那刺目的金光和银瀑瞬间黯淡、消失,世界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身体在失控地下坠,轻飘飘的,像一片被狂风撕扯下来的落叶。预想中摔在坚硬岩石上的剧痛并未传来。我落入了一个坚实、温暖,带着浓郁木叶清香的怀抱。那怀抱宽阔而稳定,却带着一种我从未感受过的、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

混沌的意识如同沉船般缓缓上浮,耳边嗡嗡作响。一个苍老到极致、疲惫到极致、每个字音都浸透了某种大恐惧与大悲悯的声音,颤抖着,如同风中残烛,断断续续地钻进我昏沉的识海:

“傻……傻徒儿啊……”

那声音哽咽了一下,仿佛承载了千山万水的重量。

“……天道……不许你化形……非是灵力不足……非是根骨不佳……”

抱着我的手臂收紧了,那粗糙的树皮纹理硌着我重新变得毛茸茸的虚弱身体。

“……是因你……缺了那颗……凡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