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经涂装的金属在烈日下泛着冷光,海风裹挟着咸腥味掠过脚手架。不远处的黄白色海上升压站安静的矗立着,一座座大风车沉桩深海,风机叶片随风旋转。叶片上方涂染着“中国风电东海工程”的蓝色字眼,在阳光下扎眼得很。
钱南生站在甲板上抽着烟,略微隆起的啤酒肚,黝黑的皮肤里几条细纹悄悄蔓延着,安全帽檐在眉骨中压出深红色印记,他攥着卷边的调任通知,手指横向的加强筋微微凸起,望着一片湛蓝,回想着30分钟前的事。
项目总工秦尧看见甲板上跟施工队员讲述吊装问题的钱南生,站在一旁安静的等待着。
钱南生不是没瞧见秦尧站在那,他这人又怎会湮没在人群里?永远戴着金丝眼镜,挺着儒雅身板,红色夹克救生衣包裹着板正的西装,总是那么格格不入。就像他们之间的关系那般,一旦掀开,全是虱子。
船舱里的会议室有些逼仄,22英寸的壁挂电视清晰的映出两人沉默的身影。
钱南生拉开椅子干脆的坐了下来,秦尧朝助理扬了扬手,秦尧拿出包里的湿纸巾,把桌子和椅子都擦了一遍,又抽了一张擦了擦手。钱南生的细胞都在叫嚣着:一大男人,真矫情。
“咳咳......”钱南生蹙起了皱纹叠加的眉头,秦尧这开口前的惯性清嗓真是十年如一日。
秦尧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上面红色的页眉和落章鲜亮庄严。
把文件推至钱南生跟前,他挺了挺腰杆,双手抬了抬镜框。
“钱队,我代表单位正式通知你,五日后,你将会调到南海江城市的海上风电‘青一’项目组任施工队队长。这是调任通知书。”
秦尧不着痕迹的挑眉瞄了眼钱南生的表情,钱南生略过一眼文件,后背靠在椅子上,只是直勾勾的盯着秦尧,似CT机般要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扫个清楚。
僵持,对峙。
“不过才三年,秦工这就容不下我这老头子了?”
钱南生起身站到船窗前,腰间筋脉在隐隐作痛,现在久坐一会,腰就跟蚂蚁咬一样,强忍的情绪迫使他额头沁出了细汗。看着外面一排蜿蜒的风叶,作为常年海上漂的建设者,自己50岁的确是高龄了。
后浪也该推前浪了,可是眼前这重理论轻技术的后浪,他还真不服。
“钱队,您说这话可是误会我了,您可是施工队头头,这谁不知道您可是第一代的海上风电人,三山那个项目还是您和前辈们开荒拼出来的呢。上面呢是觉得您这年纪摆在这,体恤您,才派您去的。要知道现在风电项目处于补贴投入期,江城就是整个风电行业的‘香饽饽’,咱们公司有多看重江城青一项目,这您可比我清楚多了呀。”
秦尧的四两拨千斤,每回总是能把钱南生这等糙汉子搪塞得无力反驳。
钱南生长叹一声,逼近秦尧身前,冷笑道:“噢?这么说,我还得好好谢谢秦工了?”
钱南生带着杀气的脸在秦尧瞳孔里瞬间放大,他脸上的横肉微微震颤着,既是警告,也是规训。
秦尧面不改色,继续劝道:“东海项目也结束了,江城青一可是您退休前最后一个项目,那边项目有巨额奖励,到时大赚一笔,您这还可以回家跟妻儿安享晚年呢,好过风吹日晒,海上漂着。”
钱南生抄起调任通知书,手拽着的纸张边角都变形了。
别人不知道江城青一,单看大笔奖金就屁颠屁颠跑去施工的人络绎不绝,但他在这行业三十年,江城项目位处南海,土台风时常侵扰,施工难度极大,况且各家风电企业为了抢占电价补贴,狂砸奖金就为了赶工期,谁能吃上第一口螃蟹肉,谁就能成为风电行业的龙头。白热化的抢建潮下,江城项目的基建期限是一缩再缩,足足比他做的过往项目还要短上1-2年,这样的‘香饽饽’,他可无福消受。
瞥见秦尧那眉梢眼角遮盖不住的狡黠和喜悦,钱南生深知这调任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东海项目3年,跟秦尧周旋斗争了3年,一刻不停歇,都怪自己心直口快,哪及秦尧这等耍得几分好手段,本想在东海多熬几年就退休,没想到落得个这样的安排。
罢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钱队,您过去那边可是被升为项目施工顾问兼队长,这可是升职了的。我在这先恭喜您了。”
秦尧伸出手想与钱南生握手,钱南生冷着脸说:“少跟我来这套,得了便宜还卖乖。”
说完,捏着文件摔门而去。
秦尧想想这3年来处处受他钱南生掣肘,每每施工都诸多意见,拿老一派的经验来钳制他,好不窝囊。
“真是粪坑石头,又臭又硬。”秦尧瞧着他的背影,嘀咕着。
在烟屁股快烫到手指前,钱南生把烟头掐灭,把手上的调任通知书抹平整,眼睛扫视了一遍转动着的风叶,三年的光阴换来的风力发电桩,此刻傲然伫立在风中。
狭小的房间里,4张床占据了偌大的空间,衣服挂满了小阳台,钱南生拿出积满灰尘的行李箱,叠好的衣服一一装进箱子。
抱着枸杞水猛灌的老刘倚在门框边说:“老钱,你还真去那鸟不生蛋的江城啊?这开荒牛做了那么多次,还不腻啊?”
钱南生弯着的腰直了起来,不咸不淡的说:“去哪儿不是去,换个海漂而已。”
老刘拧上盖子,一屁股坐在钱南生床上,叹气道:“你啊,前头就不该把那秦工得罪得那么死,看通知是升职,这明升暗降的招数,这小子玩得可明白了。他以前那些同事,哪个不是被他耍手段给整下来的?咱这项目刚完,人家啊怕你碍着他邀功呢,这不着急忙慌把你这功臣赶紧送走嘛。”
老刘摇摇头,一肚子不服,钱南生怎么着都是好几个项目的前辈,本来都快熬到退休回家去了,这硬骨头愣是被人给扔下来,不接也得接。
“功不功的无所谓,倒是项目刚收尾,你们得盯着点。”
老刘站起来激动的说:“也就你才会干这么吃亏的事儿!换作我,早辞了。”
“废话咋那么多呢!”钱南生把他从床上撵起来,抄起桌上的烟盒和火机朝甲板上走去。
刚把烟点燃,口袋里的电话急促的震动了起来。
“喂,啥事?”钱南生了眼是妻子林秀英来电。
“老钱,家,家里头,出,出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