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金属蜂鸣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陈初的意识。
不是从耳朵入侵,更像是有人把烧红的铁钉直接楔进了他的头骨深处。他猛地坐起,胸腔里那颗心脏狂跳得像是要炸开,每一次搏动都重重砸在肋骨上,发出沉闷而空洞的回响。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那该死的、如同高压电线短路般的蜂鸣在颅腔内疯狂肆虐,碾磨着他最后一点清醒。
“又来了…”陈初无声地翕动嘴唇,没有发出声音。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吞咽下那团冰冷的恐惧。他强迫自己闭上眼,尽管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块。意识深处,那点微弱的、属于“陈初”的清明在痛苦中竭力上浮。数心跳,他命令自己,数心跳。一、二、三…心脏的撞击稍微驯服了一些,那令人疯狂的蜂鸣声也随之减弱,如同退潮般缩回了意识某个幽深的角落。
他睁开眼。
眼前的景象变了。
不再是熟悉的卧室天花板,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幽深、笔直的走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铁锈味,混合着灰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腻腐败气息,令人作呕。惨白的光线从高得离谱的天花板上漏下来,勉强勾勒出两侧墙壁粗糙的水泥轮廓。墙壁上布满了暗褐色的、喷溅状的污渍,像某种巨大生物干涸的血泪。墙壁的质感…陈初的指尖下意识地划过冰冷粗糙的水泥墙面,纹理清晰得过分,带着细微的颗粒感——这绝非普通梦境应有的模糊。
这里是“那里”。连续第七个夜晚,他被同一个噩梦强制拖入的屠宰场。
他撑起身,背脊紧贴着冰冷潮湿的水泥墙。肌肉紧绷,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走廊死寂得可怕,只有他自己压抑的呼吸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每一次吸气,那股铁锈和腐甜的味道就狠狠呛进肺里。
突然,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从走廊深处某个岔口猛地爆发出来!那声音饱含着无法想象的痛苦和极致的恐惧,瞬间撕碎了死寂,也狠狠攥住了陈初的心脏。紧接着,是沉重的、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一种令人牙酸的、类似金属刮擦骨头的声音,由远及近,又迅速消失在另一个方向。
陈初的血液瞬间冻结。他屏住呼吸,整个人缩进墙壁上一块更深的阴影里,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手指下意识地摸向口袋内侧——那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没有武器,没有工具,只有这具赤裸裸的、脆弱的肉体。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四肢百骸。他必须动,必须离开这条暴露的死亡长廊。他贴着墙,像幽灵一样无声地向惨叫声传来的相反方向移动。脚步落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轻得几乎没有声音。
走廊尽头是一个巨大的圆形空间,像一个废弃工厂的核心枢纽。八个身影散落其中,如同受惊的困兽。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恐惧和猜忌。陈初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张脸:一个穿着沾满油污工装裤、肌肉虬结的大汉,正焦躁地踢着脚边一块扭曲的金属;一个穿着不合身西装、眼镜片碎了一角的瘦高男人,神经质地不断推着镜框;一个妆容被泪水彻底糊掉的年轻女人,抱着双臂瑟瑟发抖,指甲深深抠进手臂的皮肉里;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校服的少年,眼神空洞地望着高高的布满管道的天花板;还有两个看起来像是一伙的,穿着同样深色外套的男人,背靠背警惕地扫视着其他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蜷缩在一个巨大的废弃齿轮旁,嘴里念念有词;最后,是一个靠在冰冷金属立柱上的男人。
陈初的目光在那人身上停留了一瞬。他看起来三十岁左右,身材匀称,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夹克,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既不显得过分惊恐,也没有刻意伪装镇定。只是那双眼睛,在惨白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幽深,像两口古井,平静得让人有些心悸。他恰好也抬眼看向陈初这边,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地、无声地碰撞了一下。对方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目光随即移开,重新投向那些布满锈迹的巨大管道,仿佛在研究什么。
“都别他妈傻站着了!”工装大汉猛地吼了一嗓子,声音因为恐惧而扭曲变形,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凶狠,“这鬼地方!出口到底在哪儿?老子要出去!再待下去都得死!”他挥舞着粗壮的手臂,唾沫星子横飞。
“死?”西装男推了推破碎的眼镜,声音尖细,带着一种神经质的颤抖,“怎么死?被什么弄死?刚才那声音…那声音…是人吗?”他语无伦次,眼神疯狂地四处乱瞟。
“闭嘴!都给我闭嘴!”年轻女人尖叫起来,指甲在手臂上划出更深的血痕,“我不想听!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她的哭声在空旷的穹顶下回荡,更添了几分绝望的凄厉。
混乱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炸开。恐慌在人群中飞速传染,低吼、哭泣、无意义的咒骂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噪音。那个少年突然抱着头蹲了下去,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两个深色外套的男人握紧了拳头,背靠得更紧,眼神像刀子一样扫过每一个靠近的人。老妇人念经般的低语声更大了,内容模糊不清,却透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
就在这片混乱达到顶点,工装大汉似乎要冲向西装男发泄怒火时,靠在立柱上的那个男人——林默,动了。他没有理会骚动的中心,反而像一道无声的影子,穿过混乱的人群边缘,径直走到了陈初旁边不远处一个锈迹斑斑的控制台前。他伸出手指,拂开厚厚的灰尘,露出了下面一个早已损坏的电子屏幕。
“七个。”林默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清晰地钻进陈初的耳朵。他的手指点了点屏幕边缘刻着的一行几乎被锈蚀覆盖的细小数字——一个扭曲的阿拉伯数字“7”。
陈初心头猛地一凛。他不动声色地侧过身,目光也投向那个屏幕,同时眼角余光迅速扫过整个空间。一、二、三…工装大汉、西装男、年轻女人、少年、两个深色外套男、老妇人…加上自己,还有这个林默。八个人?他再次确认。确实是八个。可屏幕上刻着“7”。
“少了一个。”陈初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嘴唇在动。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人群,这一次,带着冰冷的审视。谁不见了?或者说,谁…从一开始就不该在这里?
林默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用指腹重重抹过那数字“7”上的锈迹,指腹染上一片暗红。“规则。”他低声吐出两个字,声音如同金属摩擦,“记得吗?那个声音。”
陈初当然记得。每一次被拖入这个噩梦,那个非男非女、冰冷毫无起伏的电子合成音都会在蜂鸣之后响起,如同刻印般烙进意识深处:【九人入场,唯一出口,仅容一人通过。狩猎…开始。】
九人入场。可这里,连上自己,只有八个。林默指出的数字“7”,更是触目惊心。缺失的那一个…在哪里?是已经死了?还是…从一开始,就潜伏在他们之中?一股比走廊里更阴冷的寒意顺着陈初的脊椎悄然爬升。
“别相信任何人。”林默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陈初心湖。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那个“7”上,但陈初能感觉到,这句话就是对他说的。“眼睛会骗人,耳朵会骗人…恐惧和欲望,会让人变成鬼。”他顿了顿,终于侧过头,那双幽深的眼睛看向陈初,里面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想活下去,就得比鬼更清醒。”
就在这时,一声短促而沉闷的撞击声从不远处一堆废弃的金属板后面传来!紧接着,是一阵令人牙酸的、湿漉漉的拖拽声,伴随着微弱的、如同濒死喘息般的呜咽。
“啊——!”年轻女人第一个崩溃尖叫,指着那堆金属板,“后面!后面有东西!”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恐惧瞬间压倒了混乱。两个深色外套男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猛地从旁边地上抄起一根锈蚀的铁管,咬着牙,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那堆金属板挪去。其他人下意识地后退,挤成一团,连工装大汉也暂时收敛了戾气,紧张地盯着。
铁管男用铁管颤抖着,拨开了最上面一块歪斜的金属板。
光线瞬间照亮了后面。
西装男蜷缩在那里。他昂贵的、沾满灰尘的西装前襟,被某种巨大的力量彻底撕开,露出下面血肉模糊的胸膛。几根惨白的肋骨刺破了皮肤,暴露在惨白的光线下。他的眼镜只剩下一个镜片挂在脸上,另一只眼睛的位置只剩下一个黑洞洞的、汩汩冒血的窟窿。他的嘴巴大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血沫不断涌出,身体还在微微抽搐。
“嗬…嗬…”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那只完好的眼睛死死瞪着围拢过来的人,瞳孔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恐惧而扩散到极限。
“救…救我…”他那只沾满自己鲜血的手,徒劳地向上抬起,朝着离他最近的铁管男伸去,指尖痉挛般地抖动着。
铁管男脸色煞白,握着铁管的手抖得像风中落叶,他非但没有上前,反而惊恐地后退了一大步。
“不…不关我事…”他声音发颤。
就在西装男那只血手即将触碰到铁管男裤脚的前一瞬,他喉咙里最后一丝气息猛地断绝。那只完好的眼睛依旧圆睁着,凝固着无尽的绝望和控诉,直勾勾地“望”向穹顶。那只伸出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地,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死寂。比刚才更浓重的死寂笼罩下来。只有浓烈的血腥味,如同实质般灌入每个人的鼻腔,令人窒息。
“七…”老妇人忽然用一种极其平静、近乎诡异的语调,清晰地念出了这个数字。她的眼睛浑浊,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尸体,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
数字对上了。
死亡的阴影瞬间变得无比具体、沉重。那个看不见的“它”,或者它们,已经开始了收割。下一个会是谁?
“跑!”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嘶吼。
人群瞬间炸开!工装大汉像一头受惊的蛮牛,撞开挡路的少年,朝着一个黑黢黢的通道口狂奔而去。年轻女人尖叫着,毫无方向地乱窜。两个深色外套男也顾不得彼此,分别冲向不同的方向。老妇人依旧蜷缩在齿轮旁,喃喃自语。少年则抱着头,像鸵鸟一样缩在原地,身体抖得像筛糠。
混乱再次爆发,但这一次,是纯粹的被死亡驱赶的亡命奔逃。恐惧彻底吞噬了理智。
陈初的心脏在胸腔里狂擂,肾上腺素疯狂分泌。他强迫自己冷静,目光如同扫描仪般扫过这片钢铁坟场。中央控制台、巨大的废弃齿轮、高耸的布满锈蚀管道和阀门的墙壁、几个黑洞洞的通道入口…那个“唯一出口”会在哪里?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林默。那个男人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盲目奔逃,他正迅速而无声地移动到圆形空间的另一侧,靠近一面布满粗大管道和生锈阀门的墙壁。他的动作带着一种明确的目的性,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墙壁和管道的连接处。
林默似乎察觉到了陈初的注视,他迅速回头,目光精准地锁定了陈初的位置。他眼神锐利,飞快地朝着陈初的方向做了一个极其隐蔽的手势——食指和中指并拢,指了一下自己,然后指向那面管道墙,最后拇指朝下,用力一点。意思清晰无比:过来!这里!有发现!
陈初没有丝毫犹豫。林默的冷静和之前对规则的洞悉,在此刻的混乱和死亡面前,成了唯一一根看似可靠的浮木。他避开一个尖叫着冲过来的女人,身体压低,像猎豹一样敏捷地穿过散落的废弃金属零件,迅速向林默靠拢。
就在他即将接近林默所在的墙壁时,侧面一条狭窄的维修通道里,突然传来一声惊恐到极致的尖叫!是那个年轻女人!声音只持续了不到半秒,就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骨头被硬生生折断的脆响——咔嚓!
陈初和林默的动作同时一僵。林默的脸色也瞬间变得异常难看,他猛地一拽陈初的手臂,力道很大:“别管!快!”
两人扑到那面巨大的管道墙下。墙壁由无数根粗大的、锈迹斑斑的金属管道纵横交错构成,上面布满各种阀门和仪表盘,大部分都损坏了,指针一动不动。空气里弥漫着更浓的铁锈味和机油味。
“看那里!”林默压低声音,指向墙壁接近地面、被几根管道阴影覆盖的地方。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凹陷,颜色比周围的墙壁略深一些,形状隐约像个门框,但被厚厚的灰尘和锈迹覆盖,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凹陷的正中,有一个巴掌大小的、方形的金属面板,上面没有任何按钮或把手,只有一个暗淡的、不起眼的圆形凹槽。
“门?”陈初皱眉,声音压得极低。这看起来更像一个废弃的检修口。
“唯一的可能性!”林默语速很快,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规则说的‘出口’,绝不会是那些敞开的通道口,那只会通向更深的陷阱!这种隐藏的、需要‘钥匙’的门,才符合逻辑!”他一边说,一边双手快速地在周围管道和墙壁上摸索,指尖划过冰冷的金属和粗糙的水泥,“找!一定有启动装置,或者…钥匙孔!”
钥匙孔?陈初脑中瞬间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但此刻容不得细想。他学着林默的样子,在冰冷的管道和墙壁上摸索。金属的寒意透过指尖渗入骨髓,粗糙的锈粒摩擦着皮肤。他摸过冰冷的阀门,摸过断裂的仪表盘,摸过那些凝结的油污…什么都没有。除了冰冷的死寂。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开始一点点漫上来。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伴随着远处可能传来的下一声惨叫。他们就像被困在巨大捕鼠笼里的两只老鼠,徒劳地抓挠着冰冷的铁壁。
“该死!”林默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管道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响,铁锈簌簌落下。他的冷静似乎被这无望的搜寻撕开了一道裂口,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就在这时!
一阵沉重、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刮擦地面的刺耳噪音,正从他们来时的方向,不紧不慢地逼近!那声音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仿佛死神拖着镰刀在走廊里巡弋。
来了!那个东西!它处理完了其他人,找过来了!
陈初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四肢,又在极致的恐惧中变得冰冷。他猛地看向林默,对方眼中也爆发出同样惊骇的光芒。
脚步声越来越近,每一下都像踩在两人紧绷的神经上。空气里那股铁锈和腐甜的味道骤然浓烈起来,几乎令人窒息。
“妈的!”林默低骂一声,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决绝。他不再搜寻墙壁,反而猛地扑向旁边地上一个沉重的、锈蚀的金属工具箱!他抓住箱子一角,用尽全身力气,将它拖到那个凹陷的门前,狠狠砸向那个方形的金属面板!
“哐当——!!!”
巨大的撞击声在死寂的空间里炸响!金属工具箱扭曲变形,被巨大的反作用力弹开。然而,那个看似脆弱的方形金属面板却纹丝不动,只在表面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划痕。
脚步声停顿了。仅仅一瞬。
下一秒,那拖沓的脚步声骤然加快!变得急促、沉重!金属刮擦声也变得尖锐刺耳!它被惊动了!正朝着他们这个方向冲来!
巨大的恐惧攥住了陈初的喉咙。他甚至能感觉到地面传来的震动!完了!没有出口!死路!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绝境中,陈初的手因为紧张和绝望而死死攥紧,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的皮肉里。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突兀地硌痛了他的掌心。
他猛地低头!
右手紧握的拳头里,不知何时,竟然死死攥着一把东西!他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抓到的!那东西很小,黄铜质地,在惨白的光线下泛着暗淡的光泽——一把古老的、造型奇特的黄铜钥匙!钥匙柄上,雕刻着极其复杂细密的、如同电路板般的纹路。
钥匙?!
陈初脑中如同闪电划过!刚才那个模糊的念头瞬间清晰!林默说的“钥匙孔”!那个方形面板上的圆形凹槽!
他根本来不及思考这钥匙从何而来,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用尽全身力气,挣脱了恐惧的束缚,猛地扑到那个凹陷的方形面板前!
与此同时,那个“东西”的阴影已经笼罩了他们所在的角落!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血腥、铁锈和腐败甜腻的恶臭扑面而来!陈初甚至能感觉到股带着腥气的风刮过他的后颈!
他看也不看身后,手臂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剧烈颤抖,但他死死盯着那个圆形凹槽,将手中那枚冰冷的黄铜钥匙,对准凹槽,狠狠地、不顾一切地捅了进去!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机括咬合声响起。
刹那间,那片被阴影覆盖的墙壁内部,传来一连串沉闷而巨大的金属轰鸣!像是沉睡的巨兽被惊醒!无数齿轮和链条在厚重的墙壁内部疯狂转动、咬合!整面管道墙都在微微震动!
紧接着,那片凹陷的墙壁猛地向内缩进,然后沉重地向侧面滑开!露出了后面一个极其狭窄的空间——一部老旧的、布满锈迹的电梯!轿厢内部狭小得仅能勉强容纳一人,四壁是肮脏的不锈钢,头顶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接触不良地闪烁着,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在轿厢壁上投下跳动不定的、鬼魅般的光影。
电梯门洞开,像一张通往未知的巨口。
生路!唯一的生路!
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击穿了陈初!巨大的力量从身体深处爆发出来,他几乎没有任何停顿,转身就要冲向那敞开的电梯门!
就在他身体转过来的瞬间。
剧痛。
冰冷、尖锐、带着毁灭性的剧痛,毫无征兆地、精准无比地从他后背左侧肩胛骨下方猛地贯穿而入!那力量如此之大,以至于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那冰冷的东西顶得向前踉跄了一步。
陈初的动作瞬间凝固。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扭曲。
他极其缓慢地、一点点低下头。
一截染血的、冰冷锋利的刀刃,从他胸前心脏偏上的位置穿透了出来。暗红色的血液,正顺着那寒光闪闪的刀尖,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绽开一朵朵小小的、触目惊心的血花。
身后,传来林默的声音。
那声音不再是之前的冷静、低沉,或者片刻前的惊惶。它变得异常平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如释重负般的轻松感。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一样扎进陈初的耳膜,刺穿他濒临崩溃的意识:
“规则是必须单独离开,陈初。你…太天真了。”
噗!
刀刃被猛地抽出。
巨大的空虚感和冰冷的剧痛瞬间吞噬了陈初。全身的力量如同退潮般飞速流逝。他像一截被伐倒的朽木,向前扑倒。视线迅速模糊、旋转、变暗。在彻底坠入无边的黑暗深渊之前,他最后看到的,是林默那张模糊的脸——上面似乎带着一丝极其复杂的表情,像是叹息,又像是…完成任务后的疲惫解脱。然后,林默毫不犹豫地一步跨过他瘫软的身体,闪身冲进了那部闪烁着昏黄灯光的电梯。
沉重的电梯门,在陈初意识完全熄灭的最后一刻,发出巨大而刺耳的摩擦声,在他眼前轰然关闭,彻底隔绝了那点微弱的光。
林默猛地睁开双眼。
剧烈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死寂的卧室里拉响。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濒临碎裂的痛楚,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冷汗像冰冷的溪流,瞬间浸透了薄薄的丝质睡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令人战栗的寒意。那深入骨髓的恐惧感,那刀刃贯穿身体的冰冷剧痛,那彻底坠入黑暗的绝望…一切感觉都如此真实、如此新鲜,仿佛前一秒才刚刚发生。
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几乎将他淹没。他瘫软在柔软的被褥里,贪婪地、大口地呼吸着房间里熟悉的气息——淡淡的织物柔顺剂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香薰气息。安全了。这里是他的卧室。那场地狱般的噩梦…终于结束了。
他颤抖着伸出手,摸索着床头柜。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开关。
“啪嗒。”
柔和的暖黄色灯光瞬间驱散了卧室的黑暗,勾勒出熟悉家具的轮廓。巨大的实木衣柜,挂着艺术画的墙壁,还有他最喜欢的那个复古台灯…真实世界的光明和触感,一点点抚平了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他长长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带着劫后余生的颤音。绷紧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瘫回柔软的枕头。终于…结束了…他活下来了。那个该死的、循环的噩梦…
就在这时,他的身体猛地僵住!如同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
一股冰冷的触感,毫无征兆地、清晰地,从他身体左侧传来!
那不是被褥的柔软,也不是自己身体的温度。那是一种…属于另一个人的、带着生命微温,却又异常冰冷的触感。正隔着薄薄的睡衣布料,紧贴着他的手臂外侧。
林默的头颅,如同生锈的机械般,极其缓慢、极其僵硬地转向左侧。
灯光柔和地洒落。
在他的枕畔,在他刚刚躺过的、还带着体温余热的位置上,静静地躺着另一个人。
那人侧身面对着他,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洁白的枕头上,离林默的手臂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他穿着和林默身上一模一样的丝质睡衣,深蓝色,在暖光下泛着柔滑的光泽。他闭着眼睛,面容安详,呼吸平稳悠长,仿佛沉浸在甜美的梦乡里。
那张脸…
林默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冻结!
那张脸,在柔和的床头灯光下,线条清晰无比。那眉眼,那鼻梁,那紧抿的嘴角…每一处细节,都与他刚刚在电梯前亲手送入地狱的那个人…分毫不差!
陈初!
陈初正躺在他的床上!躺在他身边!睡得无比安详!
巨大的、无法理解的荒谬感和深入骨髓的恐怖,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林默的心脏!他全身的肌肉绷紧如铁石,连呼吸都彻底停滞!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个染血的刀尖,和眼前这张安睡的脸,在疯狂地旋转、重叠!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陈初死了!他亲眼看着他倒下的!那把刀…那把刀贯穿了他!他明明…
就在林默被这极致的恐怖冻结,几乎要窒息的时候。
枕畔的陈初,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
然后,他缓缓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在暖黄的灯光下,清晰地映出林默惊恐到扭曲的面容。没有初醒的迷蒙,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那双眼睛里,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平静。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林默濒临崩溃的灵魂。
紧接着,陈初的嘴角,开始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
那不是一个友好的笑容。那弧度精准、冰冷,带着一种非人的计算感。它像一把淬了寒冰的刀,一点点割开卧室里虚假的宁静和温暖。
一个声音响起,清晰、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像重锤般狠狠砸在林默的耳膜上,将他最后一点理智彻底击得粉碎:
“第127次实验结束,林默。”
陈初的声音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平滑,每一个字都敲在林默紧绷欲断的神经末梢上。
“你的背叛数据,”陈初的唇线弯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那笑容在床头灯暖黄的光晕里显得异常诡谲,“峰值反应、决策时间、生理波动曲线…非常完美。完全符合‘绝境背刺’模型的预期阈值。”
林默的喉咙像是被无形的冰手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他眼球凸出,死死盯着陈初那平静到近乎非人的脸。127次?实验?背叛…数据?每一个词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混乱的思维上,滋滋作响。
陈初无视了他濒临崩溃的状态,微微侧过身,动作带着一种冰冷的优雅。他伸出两根手指,随意地在床头柜上一个看似装饰性的黑色金属圆球顶端轻轻一按。
“嗡——”
一声极轻微的蜂鸣。
瞬间,卧室对面那面巨大的、覆盖着素雅壁纸的墙壁,如同被无形的利刃整齐切开!整面墙无声地向两侧滑开,露出后面令人窒息的景象。
那是一片巨大的、由无数屏幕组成的冰冷光幕之墙!
每一块屏幕上,都在无声地播放着血腥而熟悉的画面:
左上角的屏幕里,“林默”正惊恐地蜷缩在布满血污的废弃齿轮旁,一个扭曲的、非人的巨大阴影缓缓笼罩下来…
右上角的画面,定格在另一个“林默”被工装大汉疯狂地用锈蚀铁管砸碎头颅的瞬间,脑浆混合着鲜血在惨白灯光下喷溅…
中间最大的屏幕上,赫然就是刚刚结束的“梦境”!视角从极高处俯视,清晰地记录着林默将染血的匕首从“陈初”后背抽出,然后头也不回地冲进电梯的每一个细节!画面甚至捕捉到了林默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混合着残忍与解脱的复杂表情。
而右下角一块较小的屏幕上,播放的正是此刻!林默自己瘫在床上,睡衣被冷汗浸透,脸上是彻底崩溃的、如同见鬼般的表情!旁边的陈初正冰冷地“欣赏”着他的反应。
127块屏幕。127个地狱。127种死法。主角只有一个——林默。
“不…不…不!!!”林默终于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那不是人类的声音,更像野兽濒死的哀嚎。他猛地从床上弹起,如同被滚油烫到,身体因极致的恐惧和愤怒而剧烈抽搐。他伸出颤抖的手指,发疯般指向陈初,指甲几乎要戳到对方冰冷的脸上,“你…你是什么东西?!魔鬼!放我出去!这是梦!这一定是梦!”
他语无伦次,精神显然已经彻底崩断。
陈初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平静地看着眼前歇斯底里的实验品,眼神淡漠得像在观察培养皿里一只应激反应的昆虫。他缓缓坐起身,动作从容不迫,与林默的癫狂形成刺眼的对比。
“梦?”陈初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林默先生,你的认知需要修正。那127次体验,是基于你脑神经构建的‘沉浸式行为沙盒’。”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面巨大的、无声播放着127种死亡的屏幕墙,“而你刚才经历的‘现实’——这间卧室,你的惊醒,甚至此刻的对话——是沙盒的最终收容场景:第128号观测节点。用以采集‘生还’后,面对‘终极异常’时的认知瓦解与精神熵增数据。”
他微微前倾,那张英俊却毫无生气的脸靠近林默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面孔,冰冷的吐息几乎喷到对方脸上:
“你从未‘醒来’,林默。你只是…进入了实验的最后一个观察笼。”
他伸出一根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指尖在床头柜金属圆球光滑的表面轻轻一点。
“嗡——滋啦——”
墙壁上,那127块屏幕的画面骤然扭曲、闪烁!像是信号被强行干扰。同一瞬间,林默感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如同深海漩涡般的巨大吸力猛地攫住了他的意识!眼前陈初冰冷的脸庞、温暖的卧室灯光、那面播放着无数个自己死亡的屏幕墙…所有的景象都在疯狂旋转、拉伸、破碎!
视野再次被黑暗吞噬。
冰冷坚硬的触感传来。林默发现自己又“站”在了那条弥漫着铁锈和腐甜气息的走廊起点!惨白的光线,粗糙的水泥墙,墙上那令人作呕的暗褐色污渍…一切如故。刺耳的金属蜂鸣声,如同索命的诅咒,再次穿透他的颅骨,尖啸着响起!
【九人入场,唯一出口,仅容一人通过。狩猎…开始。】那冰冷、非男非女的电子合成音,毫无感情地宣告着新的轮回。
林默僵硬地转动着脖颈,如同生锈的机械。走廊尽头,那巨大的圆形钢铁坟场里,八个模糊的身影正如同受惊的兽群般散开。恐惧、猜忌、绝望的气息如同实质的浓雾般弥漫开来。
他的目光,越过这片绝望的图景,死死地钉在圆形空间另一侧,那面布满锈蚀管道和阀门的冰冷墙壁上。
这一次,他知道“出口”在哪里了。
一股冰冷的、混合着绝望、疯狂和某种被彻底扭曲的求生欲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最后残存的理智堤坝。嘴角咧开一个无声的、狰狞到极致的弧度。
他迈开脚步,不再像之前那样恐惧地贴墙潜行,而是径直朝着混乱的人群冲去!目标明确,动作迅捷如同扑食的恶狼!
这一次,他要更快!更狠!要在那个该死的“陈初”找到钥匙之前…把所有人都变成垫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