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兄弟

午后的阳光慵懒地穿过高大的玻璃窗,在空旷的教室里斜斜地切割出明与暗的疆域。空气里浮动着粉笔灰的微尘,像被按下了慢放键的细小精灵,在金色的光束中无声地旋舞、沉降。

教室里只有陈晓一个人。

他坐在靠窗第三排——一个既不会太显眼被老师时刻关注,又能轻易瞥见窗外操场和远处林荫道的位置。此刻,课桌椅都被拉出一种放学后特有的、微微散乱的秩序感。

陈晓没有急着收拾书包,他只是静静地坐着,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木纹的微凉触感,另一只手的手指则悬在摊开的笔记本上方,笔尖的影子在空白处拉长,凝固。

笔记本上的字迹很清秀,他指尖摩挲着书中的笔记,眼中隐隐闪出一丝惭愧:完了,把笔记本弄丢了,今天借了兄弟的笔记,ta回去怎么复习?

想到这里,陈晓拉开了书包的拉链,掏出新买的笔记本抄写起来,眼中露出坚定的目光:“兄弟,你等我。”

是的,这清秀的字迹也并非陈晓的自己,而是他“兄弟”的,至少,他这么觉得。

笔尖在崭新的纸页上沙沙作响,小心翼翼地描摹着那些清秀工整的字迹。午后的寂静被这细微的声音填满,陈晓的眉头微蹙,全神贯注,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阳光缓慢地爬过桌面,将他专注的身影拉得更长,投射在空荡的教室地板上。

他抄得很慢,力求每一笔每一划都还原那份特有的娟秀。兄弟的字总是这样,干净利落,透着股说不出的认真劲儿,不像他自己,常常龙飞凤舞。指尖划过那些熟悉的公式和注解,陈晓心里的愧疚感更浓了。这本笔记对兄弟有多重要,他是知道的。要不是自己粗心弄丢了,也不至于耽误兄弟复习。想到这里,他下笔的力道又重了几分,眼神也更加坚毅:“得快点儿,再快点儿,赶在晚自习前还给他。”

时间在笔尖的游走中悄然流逝。窗外的操场上,零星几个留校锻炼的学生身影也变得模糊。就在他专注地翻过一页,准备继续抄写下一段时,一张对折得整整齐齐的小纸条,像一片被遗忘的落叶,从笔记的夹页中轻轻滑落,无声地飘到了桌面上。

陈晓的动作瞬间停滞了。笔尖悬在半空,墨点不经意间在纸页上晕开一个小小的黑斑。他疑惑地眨眨眼,放下笔,小心翼翼地拈起那张纸条。纸是普通的横格纸裁下来的,边缘平整,带着笔记主人一贯的细致。

他轻轻展开。

一张精致的草稿图上画着昨日他与兄弟讨论过的题目,但解法截然不同,其下似乎有一行被擦掉的小字——我就说,不抄他的,我自己也能做出来。

空气仿佛凝固了。

陈晓所有的动作都僵住了。他维持着展开纸条的姿势,像一尊突然被施了定身法的石像。午后的阳光依旧温暖,粉笔灰还在光束里悠然旋舞,但周遭的一切声音都像潮水般褪去,只剩下自己胸膛里心脏擂鼓般沉重的跳动声。

他猛地低头,再次看向那本摊开的笔记,那些他描摹了许久的清秀字迹,此刻仿佛拥有了全新的生命和含义,每一个笔画都在灼烧他的指尖。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林听晚坐在他斜前方,每次借笔记,似乎都是她……她的字,确实和兄弟那种刚劲有力的风格完全不同。自己怎么会……一直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兄弟”?

“兄弟,你等我……”这句不久前还充满义气和决心的话语,此刻在脑中回响,却带上了一种荒谬至极的喜剧色彩。他感到一股热气猛地冲上脸颊,耳根滚烫。

原来那些被他视为兄弟义气的举动——借笔记、一起讨论难题、甚至偶尔的嬉笑打闹——在对方眼中,或者说,在这个叫林听晚的同学眼中,会是怎样的解读?自己一直笨拙地以“兄弟”相称,那她呢?她怎么认为?自己从未想过……

意识死死地凝滞在那个名字上——“林听晚”。简单的三个字,却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一扇他从未意识到的门,门后的一切都变得陌生而令人心慌。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空荡的教室此刻显得格外空旷,仿佛有无数双无形的眼睛在注视着他这愚蠢的误会。

笔尖的墨点还在纸上缓慢地洇开,如同他此刻混乱蔓延的思绪。纸条静静躺在掌心,像一块烙铁,也像一片轻柔的羽毛。

陈晓的指尖微微颤抖,最终,所有的动作都化作了长久的、近乎窒息的沉默。他缓缓地、缓缓地坐回椅子上,目光无法从那张纸条上移开,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在他身上,将他和那张小小的纸条,一同笼罩在一种无声的、巨大的认知颠覆之中。

随即,整片天地却又在刹那间翻覆回来,陈晓摇了摇头:“不不不,怎么可能,都是哥布林的幻想罢了,这种当我不可能上的……”

他随即坚定了自己的目光,是的,没错,这是友谊纯纯的友谊,不带任何杂质的兄弟义气!

“对!就是兄弟义气!”陈晓像是要说服自己似的,猛地一点头,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突兀地响起,甚至带起一点回音。

他迅速将那张烫手山芋般的纸条胡乱塞进自己裤兜深处,仿佛这样就能把刚才那阵莫名的心悸和脸上滚烫的热度也一并藏匿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抓起了笔,目光强行钉回笔记本上娟秀的字迹。只是这一次,那字迹仿佛带着某种微弱的电流,让他指尖发麻,视线也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要飘开。

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把“林听晚”三个字和纸条上那句带着点小小倔强的“我自己也能做出来”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抄笔记,快点抄完还给人家……不,还给兄弟。”他低声嘟囔着,像是在给自己下达不容置疑的命令。笔尖重新落在纸上,速度比之前更快,力道也更重,仿佛要把所有不合时宜的杂念都钉进纸页里。那些清秀的笔画在他笔下显得有些变形,失了之前的虔诚,多了几分仓促和刻意为之的“粗犷”。

窗外的阳光不知何时已经偏移,将他笼罩在更深的暖色里,也在地板上投下更长、更浓的影子。粉笔灰的精灵依旧在光柱里无声旋舞,见证着他内心的兵荒马乱。

他能感觉到裤兜里那张纸条的轮廓,像一块小小的烙印,隔着布料烫着他的大腿。每一次心跳,都似乎牵动着那里。

“纯友谊,绝对纯友谊。”他一边机械地抄写着公式,一边在心底反复默念,“兄弟之间借个笔记怎么了?讨论个题目怎么了?哥布林?呵,我陈晓怎么可能有那种不切实际的幻想?都是错觉,对,一定是今天阳光太刺眼了,或者粉笔灰吸多了……”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林听晚平时借笔记给他时安静的样子,不去想她偶尔被自己“兄弟式”的玩笑话逗得抿嘴轻笑的神情,更不去深究那张纸条上被擦掉的字迹里可能蕴含的、超出“兄弟”范畴的微妙心思。

终于,最后一笔落下,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合上了新抄好的笔记本。动作太大,带起的风卷起几粒尘埃在光束里翻飞。他飞快地将两本笔记都塞进书包,拉链“嗤啦”一声拉得严严实实,像是隔绝了某种危险。站起身时,椅子腿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在这片寂静里显得格外惊心。

他抓起书包,头也不回地大步朝教室门口走去,背影在斜长的光影里显得有些僵硬和仓皇。仿佛身后不是空无一人的教室,而是某个让他方寸大乱、必须立刻逃离的战场。

只有裤兜里那张被揉皱的纸条,和胸腔里依旧擂鼓般的心跳,无声地宣告着——有什么东西,在刚才那个阳光慵懒的午后,已经悄然改变,再也无法回到他口中的原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