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像熔化的金液,泼洒在“明理中学”四个遒劲的鎏金大字上。市重点。这三个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报到新生的肩头。林小冉站在两扇洞开的、足够并排驶入三辆轿车的黑色铸铁雕花校门前,右手下意识地捏紧了浅蓝色帆布书包的背带,指节绷得发白。她的目光滑过涌动的人潮——那些洋溢着过度自信笑容的面孔,那些家长手中价值不菲的拉杆箱——最终落回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尖。鞋头有道不明显的开胶,出门前用透明指甲油仔细涂了两层才勉强粘牢。
她深吸一口气,夏末清晨的空气带着露水和花草的味道涌进胸腔,也压下那份沉甸甸的失落。一个月前,她还是光明初中响当当的全年级第三,老师嘴里“上明理重点班苗子”的香饽饽。现在呢?中考那微妙的五分滑铁卢,瞬间把她从“火箭预备役”扫落凡尘。那份滑铁卢感源于一张惨不忍睹的数学试卷——最后两道大题的空白像两张嘲弄的大嘴,无情吞噬了她的重点班入场券。
周围一片沸腾的喧哗声浪扑面而来。
“看那边!物理特招的牌子!我爸说进去就等于半只脚踩进清华了!”一个剃着板寸的高个子男孩兴奋地指点着远处,手肘差点撞到旁边看地图的女生。
“王姨快帮我再喷点防晒喷雾!明里的紫外线好像都比咱普通中学毒辣!”另一个穿着粉色连衣裙的娇俏少女踮着脚尖,对着旁边烫着时髦卷发的中年妇人抱怨着。她脚边立着两只硕大的粉色拉杆箱,醒目的奢侈品牌logo惹人侧目。
林小冉下意识地往旁边让了半步,远离那道无形的喧嚣边界。人群在她身边分流、聚合,像永不停息的潮水。她觉得自己是一块突然扔进深水区的礁石,格格不入。孤独感悄然弥漫开来,无声地包裹住她。
她强迫自己抬起头,目光沿着宽阔得近乎奢侈的林荫主道向内延伸。百年校龄沉淀下的底蕴,以一种极具压迫感的方式扑面而来。古老的法桐枝干虬结,浓密的树冠编织成深邃的穹顶,浓绿得化不开,遮蔽了大半日光,只在柏油路面上筛下无数晃动的细碎金斑。笔直的大道尽头,一幢气势磅礴的红砖钟楼巍然矗立,尖顶在碧空中勾勒出锐利的轮廓。阳光泼洒在红墙上,跳跃着流淌着,既古老又庄严。视线收回,掠过路边匠心设计的绿化带,最终定格在入口左侧一块巨大的卧牛石上。这块打磨得光滑如镜的巨大花岗岩上用颜体深刻着遒劲的校训:
“格物致知,明理笃行”
每一个字都像用千钧巨锤砸进石心,沉甸甸的,触目惊心。那不仅仅是一句口号,更像是一种烙印,一种近乎警告的宣告,提醒每一个跨过这道门的人:这里,容不下懈怠与侥幸。林小冉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磁力牢牢吸附在那八个字上。指尖隔着薄薄的衣料,无意识地攥紧了口袋里那张皱巴巴的入学通知书。通知书上清晰地印着她的班级:高一(7)班。普通班。她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好像鼻腔深处盘旋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涩意。
突然,一声清脆的“哎哟”打破了林小冉周身的凝滞。伴随着这声轻呼,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上了她的肩膀。林小冉一个趔趄,手里的通知书飘落在地。她下意识转头,对上一双水润的杏核眼,此刻正盛满了歉意和一丝掩盖不住的急躁。
“啊!对不起对不起!赶时间没看清路!”声音清脆,带着一点微微上扬的甜度。撞人的女孩赶紧弯下腰帮忙捡起通知书,动作间,一束高高扎起的马尾辫在她脑后活泼地晃动。当她直起身,看清通知书上班级的瞬间,那份歉意迅速被一种夸张的共情取代。她一手捂住嘴,另一只手自来熟地拍了拍林小冉的手臂:“七班?嗨!我也是七班的!孙萌萌!缘分啊姐妹!我叫孙萌萌,初中在实验二中,哎!别提了,我中考数学那是滑铁卢中的滑铁卢,要不是英语死命往上拽分,差点进不来明理这道门!愁死我了!”她语速极快,带着一种自来熟的热络,像一颗投入沉闷湖面的石子,“你这……也被数学坑了?啧,该死的万恶数学!天生克咱文科苗子!”她说话时身体前倾,眼底那份真挚的同病相怜瞬间化解了林小冉紧绷的肩线。
孙萌萌的热情刚给这片凝滞的空间带来一丝生气,另一个冷淡的声音便斜刺里切了进来。
“实验二中也算得上好学校?门槛放这么低了?”语调微扬,清晰,带着一种训练过的距离感。旁边悄然站定了一个高挑的身影。女孩穿着剪裁合身、看不到任何商标的纯白连衣裙,一只看不出具体品牌但显然价格不菲的裸色斜挎小包随意地搭在臂弯。阳光滑过她别在领口那枚设计极简的铂金镶钻星星胸针,折射出一线几乎刺目的冷芒。她目光扫过孙萌萌一身带着街头快消品牌明显痕迹的短袖背带裤,最后精准地落在地上那张皱巴巴的通知书和旁边那只洗得泛白的帆布书包上,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一丝,然后转开脸看向远处那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砖红色建筑群。“陈薇。”她简单吐出两个字,算是自我介绍。
孙萌萌脸上灿烂的笑容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尴尬凝固了一秒。但她的反击就像本能反应一样快:“门槛低不低,也不是靠个别同学穿的像橱窗模特就能抬高的吧?对吧,小冉?”说着,胳膊肘故意又轻轻碰了下林小冉。
“你……”陈薇冷冰冰的视线扫过来,却在接触到另一侧沉默的目光时,话头倏地顿住了。
林小冉这才注意到,旁边一直安静地站着另一个女生。她站在喧闹人群投下的阴影里,穿着简单的浅灰色纯棉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她背着一个看起来用了很久的深蓝色双肩包,布料甚至有些薄得透光。她的手里,也捏着一张同样皱巴巴的入学通知书——高一(7)班。她没有参与这场对话的意愿,只是安静地看着陈薇和孙萌萌之间短促的交锋,然后在陈薇的注视下,微微低下头,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空气中的尘埃:“李静。”阳光正好透过树叶缝隙照过来,落在她干净但磨损的旧帆布鞋面上,留下一个明显带着微痕的光斑,与她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形成一种无声的呼应。她似乎有意无意地用那只拎着两个鼓鼓囊囊的超大号廉价超市环保袋的手,微微遮掩了一下鞋尖。
“看什么看,自己没包?莫名其妙!”孙萌萌显然误会了李静的目光,对着陈薇翻了个白眼,顺手抓过林小冉的胳膊,“走走走,小冉,我们先找宿舍!我敢打赌,绝对能分到一起!这就叫‘七班破产姐妹花’,绑定出道!”她拖着林小冉,带着一股风风火火的劲头,转身就扎进了人潮。陈薇在原地静立了两秒,冷淡地哼了一声,目光再次掠过李静那只紧攥着环保袋和微微屈着遮挡鞋面的手,仿佛确认了什么一般,一丝几不可察的优越感极快地滑过眼底,随即面无表情地拖着那只精致小巧的拉杆箱,高跟鞋踩在光洁的柏油路面上,发出笃笃的轻响,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走去。
李静依旧站在那片小小的树荫下,周围人潮汹涌,却仿佛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障壁。她望着林小冉和孙萌萌消失在人流中的背影,又看了看陈薇远去的那抹孤高的白色身影,握着环保袋提绳的手无意识地收得更紧了。手背上,细细的青色血管微微凸起。她收回视线,目光缓慢地落回自己脚下那片狭小的阴影,似乎在确认环保袋的提绳是否足够坚韧。几秒钟后,她才默默抬起脚,拖着沉重的大袋子,像一尾逆流而行的鱼,小心地避开碰撞,独自朝新生公告栏的方向走去。阳光落在她薄薄的肩背上,那道身影瘦削而单薄。
被孙萌萌拽着往前冲的林小冉,脚步却莫名地慢了下来。宿舍楼的轮廓已在树荫尽头若隐若现,但那几个遒劲的大字带来的沉重感并未消散。她忍不住再次回头。人群模糊成流淌的色彩,然而就在那片喧嚣的边缘,公告栏附近巨大落地窗折射过来的耀眼光斑里,一个身影清晰地映入她的眼帘。
是个男生,穿着一丝不苟的明理校服,深蓝衣料挺括服帖。他背对着喧嚣的报名区,独自站在空无一人的图书馆巨型磨砂玻璃幕墙前。窗外巨大的玉兰树正开着最后一茬花,洁白的瓣被风卷起,轻盈地飘落在他脚边。他丝毫未觉,整个上半身微倾,侧脸线条在斜射进来的光线里显得异常专注。手里捧着一本极厚的书——那厚度让林小冉心惊。他的眼神平静深邃,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那几页翻开的书纸,仿佛所有那些让她窒息的新生喧嚣、明理压顶的声名、分班的失落……种种无形的喧嚣都不过是隔着他一层厚厚玻璃窗的模糊背景噪音。
那是她第一次遇见许昂。
他就那样站着,像一座孤悬世外的峭壁,无声地矗立在她通往宿舍的道路之侧。阳光勾勒出他专注而沉默的侧影,带着一种纯粹的、令人心神微震的力量。风吹过树梢,系在公告栏上方檐角的一串贝壳风铃蓦然响起几声清越的叮咚。风铃细碎悠长的轻颤穿透周围的喧闹,清晰无比地钻进她的耳朵里。那声音,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心底,漾开一圈无声的涟漪。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孙萌萌毫无所觉地在前头拉着她:“快走呀小冉,看什么呢?宿舍楼钥匙在召唤呢!”
林小冉下意识“嗯”了一声,目光却像被粘住一样,胶着在那个图书馆幕墙前的孤高背影上。阳光刺眼地反射在图书馆巨大的玻璃幕墙上,将那个背影切割成一片明亮晃眼的光影碎片,遥远而模糊,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沉静。
那扇沉重的黑色铸铁雕花大门就在身后几步之外,它已经被踏入,却又仿佛从未真正洞开。一股冰冷的预感悄然爬上脊背,她感觉那扇门似乎在她身后缓缓合拢,沉滞得听不见一丝声响,却在心湖中投下一片巨大的、深不可测的阴影。风铃的余音在喧嚣与寂静交织的空气里一点点消散,最后消失于无形,只留下无声震颤的余波在心底悄然回响。那串风铃声,轻灵又带着难以名状的空寂。
真正的荆棘之路,刚刚铺展在这空灵的碎响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