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丧鼓(二)

这是一个长三四十丈、宽四五丈的平阔的田野间的高坮,也就是被人们称作堤山的地方。

堤山的北面,是筑堤取土时挖下的一个大水塘。因此这儿看起来,似乎是一个有山有水的风水宝地。这堤山虽然只高出周围的平地一丈五,却是整个垸子里面最高的地方。这样的垸中高地,在整个江汉平原也极为少见。据说,长川河北边的长堤垸与南边的天井垸沿河两岸的赵姓人,是宋太祖赵匡胤的次子德昭的后裔。德昭被继他父皇之位的皇叔赵匡义所迫而自刎,其后代即离开汴京,四处迁徙,以避让太宗及其嫡系皇室。德昭公这一支的十六世祖子明公一家,避到监利城东的松林湾落藉,在那儿住了一些年头之后,为了获得充足的土地,子孙分枝散叶,再由十七世祖如献公迁向东方三十里的赤特湖边,不久,十八世祖永暹公又迁至现在的长川河赵家桥两岸,很快人丁兴旺,成为两百多里的长川河流域的大族大姓。住在长川河北边的赵氏后裔在这儿住了十多代人,虽然这儿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却三年两水,洪涝不断,于是便开始在这儿修筑一个向东西伸展、然后再向南与长川河的河堤连接成一圈的围垸。这样的土堤筑成的围垸,遍布纵横千里的整个江汉平原。如果从天上往下看,整个江汉大地就像老和尚的百衲衣,一个接一个地拼满了这样的围垸,它们拼成一只巨大的蠓蜂(黄蜂)窝形状,形成了江汉平原特有的蜂窝状地貌,因此,人们也把整个江汉平原称为一只巨大的蠓蜂窝。赵家先辈将这道垸堤筑到现在这个样子的时候,它已成为整个垸堤的一段范堤、一个标本,今后筑成的堤的高和宽,都将以它为标准。接下来的筑堤工程,则是在农闲时节来筑,由小到大,由窄到宽,由高到低,一步一步,花五六年甚至十年的时间来完成,可谓百世大计、十年工程。相邻几个村子见赵家垴筑起垸堤,认为赵家垴的垸子一旦挽筑成功,将来因为水利之事,与周边各村的纠纷便不可避免,而且代代延续,而以赵家垴人多势众,周边小村哪个奈何得了它!赵家垴周围的村子虽小,但也不乏有远见卓识之人。几个小村一商议,认为与其看着赵家垴挽垸成功,将来成为自己的冤家对头,不如恳求与赵家垴一起挽垸,从而成为今后的盟友。不错,每个小村落围成一个小垸子,还不如几个村落合起来围成一个大垸子。可见,湖北人的聪明也好,精明也罢,确实并非浪得虚名。数个村庄共筑一个大围垸,不仅省工省力,各村田地的面积还可以增加不少;更重要的是,这样减少了垸子的数量,就可以避免相邻的垸子太多,因争水泄水而经常产生纠纷。于是,几个小村抱成一团,找到赵家垴,一致请求与赵家垴一起围筑一个大垸子。赵家垴人也不愧是帝王的后裔,既然可以做一方盟主,何必去树几个敌人。何况赵家垴人也清楚,这样一来,周边的小村不仅免去了与赵家垴的水利冲突,在与邻垸的利益冲突中,也可得到赵家垴的帮助和庇护。人们说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从这结盟共同围垸一事,即可见一斑。

自古以来,在江汉水乡,相邻的垸子因水而发生械斗的事频频发生,以至于这里的历代官府,干脆不理这些仇怨百结的官司,于是村垸之间的斗殴愈演愈烈,相邻的垸子几乎都成为世仇。

几个村子要与赵家垴合伙围垸的消息一经传出,周围的小村落都纷纷恳请加盟,哪个也不愿意落后,更不想因为垸子相邻而成为百世冤家。赵家垴人也认为这既是一个功德无量之举,也是赵家垴众望所归的好事,何况其他村子,都认可在划分村界之时,一切让赵家垴优先,于是赵家垴人欣然同意。经过数代人的努力,垸堤年年增高,最后便形成了以赵家垴为主的九村十三姓的一个大垸子。有人试过,这一圈垸堤的路程,差不多要从太阳出土走到太阳落土,十分完整而圆满,因此,长堤垸是这长川河流域最长的垸堤,这也是长堤垸这个垸名的来历。这样一来,九个村落合筑的大围垸,以长川河的河堤为基准,北边的垸堤筑过了甘浪湖,与禾丰垸相邻,距离湖不过十来里;西边的垸堤连到了塔耳垸的垸堤;东边的垸堤连到了王府垸的垸堤,方圆足有二十多里。这样的大垸子,在江汉平原并不多见,所以长堤垸十分出名,而长堤垸最大的村子赵家垴,也因此被人们十分看重。侉老东来到江汉平原之后,也重视起这个垸子,决定在垸子西北角上修建飞机场,那是长堤垸、塔耳垸和禾丰垸三垸的交界处。长堤垸的大垸堤筑好之后,这最初筑的一小段垸堤便成了一段废堤,也成了除垸堤之外,垸子里最高的地方,所以人们把它称为“堤山”,言辞间带着几分自豪。

修筑堤山之前,这段垸堤所征用的土地,族中早进行了补偿,所以它便成了一块公地,三百年来一直长满杂树、灌木和茅草,也藏着野猪、獾子、黄鼠狼和蛇虫。

十几年前,鼓痴突发奇想,想自己花钱在堤山上修建一座鼓楼。族里认为,修鼓楼是让村子出名的好事,便答应了,但也说定:土地永久是公产,不得变为私有;鼓楼是私产,可以继承可以拆除,但不准买卖,也不可作为它用。鼓痴欢天喜地筹了钱,花了四五年时间,在堤山上建起了这座五层高的鼓楼。他还在鼓楼近旁盖了一个两开间的小屋,给被大火烧得一无所有的铁叔一家居住,说是让他帮着看守鼓楼。从此,鼓痴这个丧鼓迷便拥有了他的私人鼓楼,有事冇事,他就在鼓楼上打起丧鼓,唱起丧歌,好不自在。一些喜爱丧鼓的人也经常来到堤山,打的打,唱的唱,听的听,学的学,把这个小小的堤山,变成了十里八乡的丧鼓爱好者的聚集之地。外地的鼓师歌师,也经常前来这里游学。很快,这座鼓楼便因鼓师歌师们的口口相传,闻名整个江汉平原,以及荆江对岸的湖南沿江地区。鼓痴也被人们尊称为鼓王和歌王。

三年前,因为骄哥从长阳山里带回土家族的幺姑嫂子,鼓痴与骄哥的师徒关系断绝,骄哥一家搬离堤山,住到了远离村子的离湖边上。从此,鼓痴便从家里搬到鼓楼来住,成了只有鼓楼和鼓为伴的孤家寡人。

江汉之地,纵横千里,湖乡草地的田野广阔无边,而且水网密布,为了安全,这里的女人一般不兴下湖,也不兴下水田,这样,平时在野外劳作的,主要是成年的男将们。在野地里独自种田打鱼的江汉男将们,大多时候冇得说话的伴儿,便爱扯开嗓子高唱丧歌,以排解寂寞,抖擞精神,忘记疲劳。所以,自古以来,唱丧歌,打丧鼓,听丧鼓,便成了江汉平原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东西。但是,这丧歌却不是随便可以唱的,不是死人下葬,绝不能在村子里唱它,更不能在家中唱它,那都是不吉利的事儿。那些爱唱丧歌的人,他们的喉咙痒了,只能到野外去唱。人们要练丧鼓丧歌,也是到村子外边的渔棚、鸭棚、牛棚和空着的砖窑里去闹腾。

鼓痴是天字第一号的丧鼓迷。他先是仗着家中还算殷实,从千里远的长阳山区买到金丝楠乌木,到城里请出名的鼓匠制了一面大鼓,后来,他又筹钱建起了这座鼓楼。在整个江汉平原,除了荆州和汉阳的鼓楼之外,这座鼓楼应当数第三位。而若要论专门用于打丧鼓唱丧歌的鼓楼,它可能堪称天下唯一了。此外,它还是唯一的一座私人所建的鼓楼。

正所谓树大招风,这回,这座鼓楼可招来了祸端,凶吉难卜。

鼓楼将招来祸端,鼓痴还像冇得事的人一般,依然我行我素,他也不觉得会祸及村人而心怀愧疚。厚基族长找他谈论如何处理这事,他却说,比鼓是他自己的事,与族里村里都冇得关系,与旁人也冇得任何关系。他自己还一副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样子,似乎自己不让别人介入,他就可以独担风险与责任,不会牵连村人。但是,秀才遇到兵,有理他不听,那侉老东,他们真的不会株连其他村民?这肯定是不可能的!他们跑到中国来,就是要来行凶作恶的!这个鼓痴,他一辈子就这么一股迂腐的执拗劲。厚基族长无奈,便让我也来跟他说一说,希望我这个鼓痴唯一的后人,能够影响到他。

我十分清楚,我说的话鼓痴哪里会听。要是在三年前,他的爱徒骄哥的话,他可能还能听进去几句,可是他们的师徒之分都断了,骄哥现在也不好开这个口。

终于起风了,天上的乌云被吹散了一些,月亮周围浑水洼一样的暗光大了许多,整个天色也亮了许多。

在冷冷的夜风中,我登上堤山,脚下响着被夜气濡软了的枯叶的窸窣声。我很快就闻到了旱烟的气味,但却冇有看见二楼的平台上像以往那样有烟锅的火光一明一暗,那儿是鼓痴常常呆坐到深更半夜的地方。平时,也不知他孤独一人常在那儿发着么子呆。我刚以为鼓痴困了,却又听到他在二楼上轻轻咳了一声。他果然是在二楼上。但这个烟鬼竟然冇有抽烟,这可是十分稀奇的事儿。他少不得烟,一支尺把长的烟箪子,被磨得油光发亮,我可是从小被他的旱烟给熏怕了!

这座五层的木楼,虽然不像岳阳楼和黄鹤楼那样雕梁画栋,也不像城里的天府庙和上清观那样气势雄壮,当然,它也冇得恩施那边的侗族人的鼓楼那么精致,但它也层层装着栏杆,四面飞着瓦檐,看起来倒也气势不凡。鼓楼的一楼悬空,像一个凉亭,四面做了栏杆,栏杆下有一圈凳子,与栏杆形成一圈靠背椅子,供人们坐着听歌、看景、歇凉。二楼是一个有围栏的敞开的平台,只有八根柱子立着,这儿是鼓痴和鼓师们打鼓唱歌的地方,垸子里有时请戏班子来唱戏,这儿也被当作临时的戏台。三楼是一个三丈见方的房间,鼓痴现在就住在这儿。四楼的四面嵌了板壁,还上了锁,里放着十几只大大小小的鼓,那都是鼓痴多年来置下的宝贝。他那只宝贝疙瘩般的金丝楠乌木大鼓也放在这儿,那可是用在山涧里深埋了千年的金丝楠木制成的。这样埋在水底百年以上的树木称为乌木,所以这面鼓也被鼓痴称为金丝楠乌木鼓,要是哪个少说了一个字,他听了也都极不顺耳。鼓楼的第五层跟第二层一样,也是一个带围栏的平台的样子,不过只有四根柱子,是平时登高远望的地方。鼓痴轻易不让人上鼓楼,除了他的老搭档铁叔,我作为他的亲生儿子、骄哥作为他一向喜爱的徒弟,我们一般时候也只能上到二楼。就说前几天吧,要比鼓的侉老东用枪逼着他,他也挡在二楼的楼梯口不让上。那几个家伙要向上司交差,不想把事情闹砸,还真的冇有强行上楼。他们只是丢下话来:既然是鼓师,就必须接受比鼓。说第五天有一位世界闻名的鼓王来比鼓,让鼓痴这边做好比鼓的准备。那个通译说,如果鼓痴这边输了,他们不但要带走金丝楠乌木鼓,还要征用鼓楼。一辈子争强好胜的鼓痴遇上了这样横蛮的家伙,自然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赢,这使鼓痴十分无奈。鼓痴认为,如果答应比鼓,还有保住鼓和鼓楼的机会,何况在比鼓上,这个鼓王岂肯轻易服输!他便一咬牙点头同意了。厚基族长和大家都十分清楚,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侉老东现在在垸子的西北角修建军用飞机场,他们打这鼓楼的主意,与飞机场的导航之类,一定有着么子关系。厚基族长与族中理事们商讨一番,认为既然鼓痴和侉老东都冇有说定由哪个来比鼓,族里就想尽量把这场鼓比赢,所以,受族里所托的我,才硬着头皮深夜找到这鼓楼来,试着劝阻鼓痴,让他不要独自一人与侉老东比鼓。

我上到二楼,站在楼梯口的平台上,默默地望着面南而坐的那个黑影。自从骄哥一家搬离堤山后,我和他这个崖崖似乎成了仇人。我们彼此极少说话,父子俩必须面对的时候,我们总像一对陌生人一般。

有么子屁,快放!

鼓痴冷冷地发了声,人却石雕一般纹丝不动。不过我到底听出来了,不知是因为太冷,还是我这个儿子的到来让他多少有些暖心,他的声音,似乎冇得往常那么生硬。也或许,他也感到这次比鼓,他可能会有性命之危,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因此他对我突然动了血亲之念。

崖崖。

我生硬地叫出这两个字。我好几年冇有叫他崖崖了,现在叫起来十分费劲,也十分别扭。

我带着怨气说,让骄哥参与……

你滚回去!

鼓痴的冷硬又附体了。

我不死心,说,如果都是一样坐着打鼓,你肯定赢,可是……

老子也冇有指望一定能赢!

鼓痴的想法果真被我猜到了。以我对他的了解,这个犟造瘟,应当是做好了舍下性命的准备。

我生气地说,要赢,必须要有骄哥的参与!

滚!

一口闷气上来,堵在了我的胸口。

我说不出话来,只是一跺楼板,转身下楼。到了楼下我才说,好,你狠,那你就赢给世人看,可不要输了鼓,还连累这一垸的人!

冷寂的夜风,把我的声音吹得很远,更显出了我的孤单无助。

一只落单的鸟雀呜哇呜哇地叫着飞过夜空,它的翅膀扇出的孤凉的风声清晰入耳,就像一只飘零的小船,在茫茫的湖中发出的忧伤的划桨声,叫人心下悸疼。

鼓痴如此固执,我非常失望,也非常恼火。

我望见天上的灰云淡薄了许多,夜色也渐渐地放亮起来。我对着月光望向云彩,一只孤零零的鸟雀的黑影从堤山上空划过,飞往离湖的方向。

我想,骄哥困了吗?这个与我亲如手足的兄长,他现在住在远离村坮的湖边野地,差不多成了一个世外之人。与要做隐居乡间的陶渊明的厚基族长相比,骄哥似乎更像是一个隐士。

骄哥晓得鼓痴要比鼓的事儿了吗?他愿意代替鼓痴或者与鼓痴一起去与侉老东比鼓吗?

算了,我还是不去找骄哥了。反正鼓痴不想让他参与进来,我又何必多事。

这样也好,骄哥一家四口在离湖边安安生生地过日子,不也正是我希望的吗?

我还一直想,如果桂妹子真的嫁给了我,我们也搬到离湖边上去,两家人真像一家人一样,一起过那世外桃源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