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砸在棺材盖板上的声音,沉闷得像是天上那层灰云终于忍不住落下的雨,却更重,更实。一下,又一下,钝刀子割肉似的敲在李维的神经末梢。潮湿的泥腥气裹着墓园里草木腐败的冷冽,直往他喉咙里钻。他站在人群最前面,黑西装像一层僵硬的壳,裹着里面早已碎成齑粉的躯壳。脚下新翻的泥土黏腻,蹭脏了他擦得锃亮的鞋尖,留下几块丑陋的深褐色污迹。他低头看着那污迹,看得眼睛发酸,视野里一片模糊的水光。
四周低低的啜泣声像是隔着一层厚实的毛玻璃,嗡嗡地响,听不真切。牧师平板无波的声音念着悼词,每一个关于“安息”、“永恒”的字眼,都像细小的冰针,扎进李维早已麻木的皮肤里,带来一阵迟滞的、深不见底的痛。
“……尘归尘,土归土……”
沉重的棺木在绳索的牵引下,缓缓沉入那个长方形的、吞噬一切的黑暗洞穴。李维的指甲狠狠掐进掌心,锐利的疼痛短暂地刺穿了心口那片巨大到令人窒息的空洞,带来一丝病态的清醒。他看见棺木上覆盖的黑布一角,被泥土弄脏了。
结束了。
人群开始缓慢地移动,像退潮的海水。有人经过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低声说着些“节哀”、“保重”之类的话。那些话语像风一样掠过他的耳朵,没留下任何痕迹。他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墓园边缘一棵光秃秃的老橡树下。
一个穿着剪裁利落灰色风衣的男人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块沉默的墓碑。他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黑色文件夹,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锁定在李维脸上。没有同情,没有催促,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那是诺亚生命延续计划的项目主管,姓陈。
李维的脚像生了根,钉在潮湿的泥土里。他必须走过去。为了艾米。为了那个协议里冰冷的承诺——让她的一部分,以另一种方式“活”下去。
李先生,”陈主管的声音和他的眼神一样,平直得没有起伏,递过文件夹和一支笔,“请再次确认条款。记忆信息提取自艾米女士生前自愿上传至‘永恒记忆云’的完整备份,经编译后植入您的海马体及关联皮层区域。过程不可逆。存在潜在神经排异、认知混淆及身份认同障碍风险。成功率,百分之六十七点三。”
李维的视线扫过文件上密密麻麻的铅字。那些关于风险、失败、伦理困境的描述像一群黑色的蚂蚁,爬满了纸页。他的目光最终落在签名栏那片刺目的空白上。艾米的脸庞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是她最后一次在厨房里回头对他笑的样子,暖黄色的灯光落在她栗色的发梢上,跳跃着细碎的光点。她说:“维,今晚想吃什么?”
他吸了口气,冰冷潮湿的空气带着泥土和死亡的气息灌入肺腑。他夺过笔,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撕裂般的声音。签下“李维”两个字,潦草得几乎认不出。
“协议生效。”陈主管收起文件夹,动作干净利落,“准备期四十八小时。请于后天上午九点,准时抵达诺亚中心。”
文件被抽走的瞬间,李维感觉脚下那片支撑着他的泥土似乎也松动了。他转过身,背对着那个新隆起的土堆,一步步走出墓园。每一步都像踩在虚空里,冷风灌进他空荡荡的西装,带走最后一丝残留的温度。
诺亚生命延续中心的观察室,一片刺目的白。墙壁、天花板、地板,连同那些闪烁着幽幽绿光的精密仪器外壳,都白得晃眼,冰冷得不近人情。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臭氧的金属味道。李维穿着单薄的蓝色病号服,躺在中央那张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平台上,像砧板上的鱼。无数条细密的传感导线从头顶一个半球形的银色装置上垂落,末端冰冷的金属贴片紧密地吸附在他裸露的头皮各处。
“放松,李先生。”陈主管的声音透过观察窗上方一个不起眼的扩音器传来,隔着厚厚的特种玻璃,显得有些失真,“信息流导入即将开始。请尽量保持意识清醒,尝试接纳而非排斥。”
话音未落,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猛地攫住了他。
不是痛,不是麻,更像是一场无声的、狂暴的海啸。冰冷的、带着无数细碎尖刺的洪流,毫无征兆地轰然撞进他的脑海!思维瞬间被冲垮、撕裂、淹没。无数不属于他的声音碎片、色彩残影、气味片段、肢体触感……疯狂地炸开,旋转,互相碰撞,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啸。他看见艾米幼年时荡过的秋千绳索粗糙的纹理,闻到高中化学实验室里刺鼻的氨水味,指尖传来她第一次笨拙地切菜不小心割伤时涌出的温热血液的黏腻感……
“呃——!”一声短促的、野兽般的闷哼不受控制地从李维喉咙深处挤出。他的身体在冰冷的平台上剧烈地绷紧、弹起,又被束缚带死死勒住。眼球不受控制地向上翻动,视野里只剩下那惨白的天花板在疯狂旋转、变形。
“脑波频谱异常!Delta波和Theta波剧烈震荡!边缘系统杏仁核区域活动激增!注射镇静剂β-3型,剂量0.1单位!”陈主管冷静的指令在观察室里回响。
手臂传来一阵短暂的冰凉刺痛。那股狂暴的信息洪流仿佛瞬间被注入了一股粘稠的胶质,速度骤然减缓。尖锐的碎片开始模糊、融合,旋转的漩涡慢慢平息。意识像沉入一片冰冷粘稠的深海,不断地下坠、下坠……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已过万年。
“……维?李维?”
一个声音,轻柔地,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和暖意,像羽毛一样拂过他的耳膜。
李维猛地睁开眼。
头顶不再是冰冷的白色天花板。映入眼帘的,是自家卧室那熟悉的、带着柔和纹理的米白色吊顶。清晨微凉的空气里,飘荡着煎蛋和烤面包混合的、令人心安的香气。他僵硬地转动脖子。
床垫右侧传来熟悉的、微微下陷的弧度。艾米就躺在他身边。栗色的长发散落在枕头上,有几缕调皮地贴着她的脸颊。晨光透过米色的纱帘,温柔地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线条,甚至能看清她鼻梁上几粒几乎看不见的可爱小雀斑,还有脸颊上那层细细的、在光线下几乎透明的绒毛。她长长的睫毛颤动着,缓缓睁开眼,那双熟悉的、如同浸在水里的琥珀般的眸子望向他,里面盛满了全然的温柔和一点点促狭的笑意。
“懒虫,再不起床,太阳真要晒屁股了。”艾米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慵懒沙哑,真实得让李维的心脏狠狠一抽,几乎停止跳动。他贪婪地看着她,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一个细微的动作,就会惊散这脆弱如晨露的幻影。
三个月来,心口那个被硬生生剜走的巨大空洞,仿佛在这一刻,被某种温暖而柔软的东西,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填满了边缘。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酸楚交织着,瞬间淹没了他。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艾米伸出手,微凉的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那触感清晰得让他浑身一颤。“怎么了?做噩梦了?”她的眼神里带着关切,如同过去千百个清晨一样。
李维猛地抓住她的手,紧紧地攥住,仿佛那是连接他和这个幻境的唯一绳索。她的手是温热的,柔软的,指节分明。这不是冰冷的记忆数据,这是……她?
“艾……艾米……”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是我啊,”她笑了,眼角弯起熟悉的弧度,另一只手也覆上他的手背,轻轻拍了拍,“睡糊涂了?快起来吧,早餐要凉了。”
他顺从地坐起身,目光却无法从她身上移开。她穿着那件他最喜欢的淡紫色丝质睡裙,领口微敞,露出纤细的锁骨。她动作自然地掀开被子下床,赤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走向卧室门口,栗色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在晨光里流淌着温暖的光泽。
一切都太真实了。空气里弥漫的煎蛋香气,她走动时睡裙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甚至地毯纤维摩挲脚底的触感……都真实得令人晕眩。李维跟着下床,脚步有些虚浮。他走到卧室门口,看着艾米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她哼着一首不成调的、他无比熟悉的旋律,熟练地翻动着平底锅里的煎蛋,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
一种巨大的、失而复得的幸福感,带着酸楚的刺痛,瞬间包裹了他。他几乎要相信,那场葬礼,那个冰冷的协议,那撕裂灵魂的植入过程,都只是一场漫长而痛苦的噩梦。他的艾米,就在这里,在他的家里,为他做着早餐。
他走过去,从背后轻轻环住她的腰,把脸埋在她散发着淡淡洗发水清香的颈窝里。艾米的身体似乎微微僵了一下,但随即放松下来,侧过头,用脸颊蹭了蹭他的头发,声音带着笑意:“今天怎么这么黏人?快去洗漱。”
“让我再抱一会儿。”李维的声音闷闷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感受着她身体的温度和柔软的曲线,汲取着这久违的、令人心安的慰藉。他闭上眼,贪婪地沉浸在这幻觉(?)带来的温暖里,刻意忽略心底深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违和感。
日子,似乎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正常”了起来。
艾米的存在感无处不在。她会在清晨温柔地唤醒他,为他准备早餐;会在他下班时,倚在门边笑着问他想吃什么;会在夜晚依偎在他身边,看着无聊的电视节目,分享她一天里琐碎的“记忆”——邻居家的猫又打架了,超市里新到的草莓很甜,她下午在阳台上读的那本书很有意思……她的声音,她的笑容,她的体温,她的小习惯,都和他记忆中的艾米分毫不差。
李维沉溺其中。他像一个在沙漠中濒死的人终于找到了绿洲,疯狂地汲取着每一滴甘霖。他配合着艾米的“记忆”,和她一起“回忆”他们过去的点点滴滴:第一次笨拙的约会,争吵后和好的雨夜,计划了很久才实现的旅行……每一次重温,艾米都能给出最准确、最生动的细节回应,仿佛那些记忆从未离开过她的大脑。李维的心,在这种日复一日的“真实”里,渐渐麻痹了最初的疑虑和恐惧。他不再去想那个冰冷的实验室,那个签下的协议。他甚至开始说服自己,这就是奇迹,是科技带来的恩赐,是艾米以另一种形式回到了他身边。
冰箱上,贴着几张艾米生前留下的彩色便签,大多是些提醒事项:“牛奶快过期了”、“记得买洗衣液”、“周三晚7点牙医”。那是李维一直没舍得撕掉的东西,是他与她残存世界连接的最后实体证据。艾米(现在这个)有时会看着那些便签,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混合着怀念和淡淡忧伤的复杂情绪,然后轻轻叹口气。每当这时,李维就会从背后抱住她,告诉她“你还在”,她会回以一个带着泪光的微笑。
幻觉?不,李维拒绝再用这个词。这感觉太真实了,真实到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去维持。
直到那个深夜。
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单调而催眠的声响。李维睡得很沉。忽然,一阵尖锐的、仿佛指甲刮过金属表面的噪音猛地刺入他的耳膜!
他浑身一激灵,瞬间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黑暗中,他大口喘着气,冷汗浸湿了后背。刚才那是什么声音?是梦魇?
然而,下一秒,一个声音清晰无比地在他脑海中响起——是艾米的声音。但不再是平日里那种温柔的、带着笑意的语调。这声音冰冷、清晰,带着一种计算好的残忍和一丝……兴奋?
“车祸只是备用方案,”艾米的声音在他意识的深处低语,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一样扎进他的神经,“成功率太低,变量太多。目标(李维)的警惕性在葬礼后反而提高了,难以制造意外假象。”
李维猛地坐起身,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他僵硬地转动脖子,看向身边的床铺。艾米安静地躺在那里,呼吸均匀,面容在窗外透进的微光下显得恬静而美好,似乎睡得正沉。
是幻觉?是手术的后遗症?神经排异导致的幻听?
紧接着,另一段声音碎片像幽灵般浮现出来,是艾米在轻笑,那笑声里充满了掌控一切的得意和对即将到来的掠夺的渴望:“等他签了那个协议……等他的大脑成为我的新容器……一切就完美了。一个完美的‘重生’计划,不是吗?亲爱的?”
“重生”计划?新容器?!
李维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头皮阵阵发麻,连牙齿都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他死死盯着身边熟睡的“艾米”,那张他深爱的、此刻却让他感到毛骨悚然的脸。那些他刻意忽略的细节,那些微妙的违和感——比如她偶尔流露出的、对某些“共同记忆”过于精确的复述,如同在背诵剧本;比如她眼神深处偶尔闪过的、不属于艾米的冰冷评估光芒;比如她从未主动提起过协议之后、她“死亡”到“复苏”之间的任何空白……此刻都化作狰狞的碎片,拼凑出一个令人绝望的真相。
这不是艾米回来了。这根本就是一个处心积虑的谋杀计划!一场以他的大脑为终极战利品的掠夺!
车祸是假的?那场让他心碎欲绝的意外,竟然只是她计划失败后的“备用方案”?而她真正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他?利用他的思念,利用他对她记忆的渴望,诱骗他签下那个协议,自愿打开自己的大脑,让她——这个冰冷的、占据着艾米记忆数据的意识——得以鸠占鹊巢?!
“容器”……这个词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带来窒息般的剧痛和灭顶的恐惧。他颤抖着,几乎要从床上滚下去。他想尖叫,想把这个占据艾米外表的怪物从床上拖下来,想冲进厨房拿刀……
但巨大的恐惧和混乱攫住了他。他像一尊石雕,僵在原地,冷汗涔涔而下,只能死死地、绝望地盯着身边那个在睡梦中依然显得无比无辜和美丽的“妻子”。接下来的几天,李维如同行尸走肉。
恐惧像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他努力在“艾米”面前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像一个演技拙劣的演员。每一次回应她的笑容,每一次触碰她的手,都让他胃里翻江倒海。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害怕在那双熟悉的琥珀色眸子里,看到属于猎食者的冰冷算计。
而“艾米”似乎毫无察觉。她依旧温柔体贴,甚至比以往更加“善解人意”。但李维知道,这只是表象。那个潜伏在他大脑深处的意识,那个拥有艾米全部记忆、却怀着绝对恶意的存在,正在耐心地等待着,如同潜伏在网中的毒蜘蛛,等待猎物彻底失去反抗能力的那一刻。
他必须找到证据。证明这一切不是他的妄想,证明那个协议背后藏着致命的阴谋。证明……艾米,他深爱的艾米,真的想杀了他。
他浑浑噩噩地走到厨房,目光落在冰箱上。那里,还贴着艾米生前留下的最后几张彩色便签。那是她在这个物质世界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其中一张,用她娟秀的字迹写着:“牛奶热一热再喝,暖胃。”旁边还画了一个小小的爱心。这张便签,在过去的三个月里,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微光之一,是他幻觉(现在他知道那不仅仅是幻觉了)里最后的温情证据。
此刻,看着那张便签,李维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这温情,是假的吗?也是谋杀计划的一部分?是麻痹他的毒药?
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了他。他猛地伸出手,颤抖着,一把将那张写着“热牛奶”的便签从冰箱上撕了下来!动作粗暴,仿佛在撕扯一块腐烂的皮肉。
便签纸被他紧紧攥在手里,边缘已经起了皱。他死死盯着那行字,熟悉的笔迹此刻看起来却充满了讽刺和恶意。他几乎要将它揉碎。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一丝异样。便签纸的背面……好像有东西?
他心头猛地一跳,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几乎是扑到厨房的操作台边,慌乱地拉开抽屉,里面堆满了各种杂物。他粗暴地翻找着,乒乒乓乓的声音在寂静的房子里显得格外刺耳。终于,他找到了一个棕色的小玻璃瓶,标签早已磨损,依稀能辨认出是某种化学试剂,大概是艾米生前做手工或者清洁用的。
他拧开瓶盖,一股刺鼻的气味散发出来。他顾不得许多,用颤抖的手指蘸了一点那粘稠的液体,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便签纸的背面。时间仿佛凝固了。李维屏住呼吸,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几秒钟后,如同被施了魔法,在化学试剂的作用下,便签纸原本空白的背面,缓缓浮现出一行极其细小的、用另一种笔迹(更工整,更冷静,绝不是艾米平时随意的笔触)书写的字迹:
**“剂量已调至致死,明晚热牛奶里。”**
字迹清晰,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判意味。
轰——!
李维感觉大脑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整个世界在他眼前旋转、崩塌、粉碎。最后一丝侥幸,最后一点温情,彻底化为齑粉。冰冷的绝望和灭顶的恐惧像滔天巨浪,瞬间将他淹没。他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冰箱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那张小小的便签纸,从他无力的指间滑落,飘然坠地。正面朝上,那个小小的爱心,在厨房惨白的灯光下,像一个无声的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