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得比往常早。
窗帘被清晨的阳光挤出一道细缝,一束温热的光刚好打在她的眼睑上。苏离睁开眼,一时间有些怔神。她坐在床上,过了好一会儿才从混沌中理清梦与现实的边界。
屋里一切如旧。
地板整洁,床单平整,书桌上的便签纸还贴着昨天写下的几行待办事项。她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06:12,和平常设定的生物钟几乎一致。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是一种很细微的感受。
像有人在她入睡时,偷偷整理过整个房间,精准到一丝不差,却又留下一种不属于她的“秩序感”。就好像这空间的每一寸,都被别人提前“复原”过。
她摇了摇头,起身洗漱,试图甩掉这种莫名的错觉。
早饭是前天剩下的杂粮面包,烤得有些硬。她边吃边浏览本地新闻,屏幕上闪过“市政设施检修延迟”、“新区AI交通干扰数据丢包率异常升高”等不痛不痒的标题。
突然,一则广告弹窗自动弹出:
【你是否有过“既视感”?是否怀疑过记忆的真实性?欢迎申请意识稳定性检测,首月全免。】
苏离眉头一皱,刚准备关闭,却发现弹窗右上角的“X”按钮像卡顿了一瞬。那一瞬间,整个屏幕仿佛出现了不属于本界面的透明文字——只有一行:
【系统记录缺口,编号 0x0E57】
但眨眼之间,那行字就消失了。
她屏住呼吸,试着打开任务管理器,系统却弹出提示:“无响应进程,建议重新启动。”
苏离迟疑了几秒,干脆将终端合上。她心里开始隐隐泛起一种不安。
这种异常,她并不是第一次遇见。
从上个月起,她偶尔会有种古怪的错觉:比如记忆和现实对不上,比如自己明明没做某事却发现手边有其“结果”。钥匙不见了、衣柜里的摆设被挪动、快递签收却完全没有印象……每一件事看上去都可以解释为“记错了”、“粗心”或“短暂走神”,可这些零碎堆叠在一起,却像一个无形的陷阱,等待某一刻将她整个意识吞没。
她不敢和任何人说。
她甚至试着录音、记录作息,但那些内容常常莫名其妙被“覆盖”或“自动删除”,系统显示为“用户误删”——她知道自己没有做过。
她不止一次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出了问题。
但医生给她的精神评估写的是:“情绪稳定,无自残倾向,未表现出人格分裂或认知障碍。”那张冷冰冰的报告单像是某种官方定义,让她无法再找理由追问下去。
她觉得自己就像被放进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里,这个盒子完美得近乎恐怖,每一次她想掀起一个角,都会被“恢复”成原样,甚至更像是——某种“防篡改机制”。
可她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病史,没有出格行为,甚至连社交网络上的活跃度都低得令人发指。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被“监视”或“干扰”。
更不明白的是——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
她照常出门,搭乘8号线地铁去往位于城东的翻译事务所。
地铁口的广告大屏照常循环播放虚拟主播的早间问候。车厢内的人表情平淡,有人在刷短片,有人戴着神经环沉浸式办公,也有靠窗打盹的少年发出轻轻鼾声。
一切都和昨天没什么不同。
只是当她刷卡进站时,闸机屏幕闪过一行她从没注册过的识别码:[ S-404临时通行]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
可系统没有报警,也没阻止她通过。她试图返回去再刷一次,却被安检人员制止:“请勿多次验证,请尽快通行。”
苏离隐隐感到脊背发凉。
她脑中那个声音又响起了:是不是又有什么地方,“被篡改”了?
而就在她走进地铁车厢的一瞬,车窗上映出她的倒影。
她站在那,倒影却轻轻对她露出一个不属于她的微笑。
她愣在原地,地铁启动,车门缓缓闭合,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她一整天都在强迫自己去忽略早晨那一幕。
那张“笑了”的倒影仿佛一滴墨落入水中,起初可以假装未曾存在,可不管她盯着屏幕、打字、接客户电话、和人寒暄多少次,那滴墨始终在扩散、晕染,渗入每一个念头的边缘。
午休时,同事林渊看出她的不对劲,轻声问她:“你今天……气色不太好?”
“昨天没睡好。”她随口敷衍,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可能是换季犯鼻炎了。”
林渊没有追问,但递来一杯温水。苏离接过,手指触碰到水杯边沿时,感到一丝奇怪的“静电感”——不刺痛,但极清晰。
那种感觉像是:有人刚刚通过她的身体,顺带带走了一点什么。
她强行压下这份迟疑,盯着电脑屏幕继续校对一份合约文档。光标在术语之间跳动,字体细小,眼睛有些疲劳。但她很清楚,今天这一整天,她并不是真正地“在工作”。
她只是在等待异常再次发生。
下午快下班前,楼道的公共广播忽然响起。
【今日城区C段出现数据阻塞,请携带感应装置者暂缓进入核心区域。】
【请市民注意:近期有高频异常梦境举报,如产生持续“梦中梦”体验,请及时前往意识评估站进行同步比对检测。】
苏离的眉心猛地跳了一下。
她曾经梦到自己反复醒来,每次都以为终于清醒,结果只是另一层梦境——她在那梦里看见一张一模一样的房间、一模一样的自己,连阳台上那只死掉的绿植都死得一模一样。她记得那个梦境最后是被“某个声音”喊醒的,声音很小,但却透着一种——不是为了提醒她,而是为了监控她是否清醒的冷漠意图。
她没敢告诉任何人。
这种事,说出来只会被归类到“意识不稳定症候群”,最严重的,会被送往意识训练所“强化清醒值”。
她想起那张广告弹窗上的词语——“意识稳定性检测”。
这个词,几乎在整座城市的信息流中反复出现。市政、职场、教育系统、交通系统,甚至连咖啡馆和理发店都在贴着它的宣传标语。所有人都像在主动配合一种“自查”机制。
但没人真正讨论它。
没有人坐下来认真地谈论他们是否梦到过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是否有过时间空白或行为断层。所有这些不适、空缺和迷茫,都被包装成“短暂疲劳”或“神经过载”。
苏离开始怀疑,这种集体沉默,才是最大的异常。
晚上八点半,她如往常一样走回公寓。
她的住处是一栋建于十五年前的老旧居民楼,电梯总是有些慢,楼道的灯光昏暗得像上世纪的胶片。她走上楼梯,打开门,习惯性地反锁、检查窗户、拉上窗帘。
然后,她看到了玄关鞋柜上的一个快递盒。
她愣了愣。
她没有网购记录,也没听见门铃响。
她蹲下打开盒子,发现里面是一只黑色耳机——单边式,旧款式,标记模糊,看起来像是某种工业通讯设备。盒子底部还压着一张纸,只有一句话:
【戴上它,听见你真正的记忆。】
字迹非常熟悉,是她自己的笔迹。
她一瞬间几乎想直接把东西扔进垃圾桶。
她告诉自己这一定是某个恶作剧,又或者是哪位朋友的整蛊。但她知道,没有人能模仿得这么像。
更关键的是——这件事太符合她最近经历的那一连串“空白事件”。
她将耳机拿起,犹豫许久,还是放进了书桌最底层的抽屉。抽屉合上那一刻,她隐约听见一阵极短促的电子信号声,从窗外某个方向传来——像是对讲机里擦过的电流杂音。
她冲到窗边,打开窗帘。
夜色静谧,街道空无一人。远处的霓虹灯在风中摇曳,像一张编织的城市假面。但她能感觉到,在这无数光影的背后,有什么正在看着她。
观察她。
等待她做出某种“选择”。
她坐回书桌前,忍不住重新拿出那张纸。
上面那行字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仿佛印入了她的神经网络:
【听见你真正的记忆。】
她闭上眼,脑海中却闪过一段极不协调的画面:
——一个街口。
——黑色外套。
——她转身看镜头,嘴角微微勾起,眼中没有半点她熟悉的温度。
她猛地睁开眼,呼吸急促,后背渗出一层冷汗。
纸条已被她握皱,耳机却不知何时不见了。
她迅速拉开抽屉,空的。
她又翻遍书桌、书架、地板、垃圾桶,全都没有。
最后,她在全屋最不可能藏耳机的地方——冰箱冷藏层——发现了它。
它静静地躺在一堆蔬菜旁边,壳面泛着一层冷霜,仿佛原本就属于这里。
她头皮发麻。
她不再多想,直接关上冰箱,将自己反锁在卧室里。
床头的闹钟滴答作响,她拿过手机,试图调出系统日志,却发现近期的指纹解锁记录中多出了一条,时间是昨晚凌晨两点——
她当时已经睡着了。
那条记录后面,备注写着:用户身份一致/二次验证通过
她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正在被什么东西“重写”。
可她甚至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将自己整个埋进被子里,像一个试图熄灭记忆的孩子。可夜越深,越像有无数声音从耳朵后方、皮肤之下传来。
而那只耳机,还在厨房的冷藏层,像一枚即将触发的引信。
她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响起。
也不知道,它到底记录了谁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