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斜斜扫过茶棚的草帘，檐角铜铃被风撞得轻响，惊得茶博士手一抖，茶碗里的水溅出几滴，在粗陶桌面洇开个浅淡的圆。谭晋玄垂眸盯着那水痕，恍惚看见两年前自己攥着黄榜时，指缝里渗出的血珠也是这样，沿着青石板的缝隙蜿蜒，最终被雨水冲得无影无踪。
“客官，茶来了。“茶博士的吆喝将他拽回现实。粗瓷碗里浮着几片野菊，热气裹着苦香扑在脸上，他伸手去接，指尖却在触到碗壁的刹那微微发颤——那温度太烫，像极了县学放榜那日，他攥着父亲留下的最后一锭银钱，在青楼里听姑娘唱《牡丹亭》时，酒壶里滚烫的烧刀子。
“少爷？“谭福的声音带着担忧。他正用帕子擦着被雨水打湿的鞋尖，抬头见谭晋玄盯着茶碗发怔，眼眶竟有些发红，忙将茶碗往他手边推了推，“趁热喝，驱驱寒气。“
谭晋玄捧住茶碗，指腹摩挲着碗沿粗糙的陶纹。这触感让他想起昨夜在书房翻到的旧书——《洞玄子》残卷，书页边缘同样泛着这样的毛边，墨迹里浸着陈年老茶的渍。他记得那夜自己读到“龟息之法，可通幽冥“时，烛火突然无风自摇，案头的青铜小鼎“嗡“地震鸣，鼎身铸着的饕餮纹竟像是活了过来，獠牙间的缝隙渗出缕缕黑气。
“那箱子......“他突然开口，惊得茶博士正往铜壶里续水的手一抖，“您说这是前朝大户的东西？“
茶博士擦了擦额角的汗，凑近些：“可不是嘛！听我这把老骨头说，二十年前这巷子还叫'朱门巷'呢，住着姓严的大户。那严老爷做着盐引生意，家里三妻四妾，连厕所都铺着波斯地毯。“他用茶筅搅了搅炭盆里的残灰，火星子噼啪炸响，“后来不知怎么就败落了，听说严老爷犯了事，被抄了家，满门抄斩那天，巷子里的狗叫得跟哭似的。“
“那箱子呢？“谭福忍不住插话，“莫不是严家没被抄走的？“
“哪能啊！“茶博士嗤笑一声，“官府抄家时，连床板都掀了。就这箱子，是后来有人在废墟里挖出来的，搁在这茶棚角落好些年了。怪就怪在，不管多大的雨，这箱子从来没湿过，箱盖上的朱砂字倒越来越红，像刚写上去的。“
谭晋玄的呼吸陡然一滞。他想起昨夜在佛堂抄经时，案头的青铜灯盏突然爆了灯花，火星子溅在《龟息吐纳诀》残页上，那页纸原本模糊的符文竟清晰起来——正是他在箱子上看到的“镇宅“二字，笔锋凌厉如刀，隐隐透出股阴寒之气。
“客官，您对这箱子感兴趣？“一直沉默的老汉突然开口。他裹着的灰布棉袄沾着茶渍，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我在这儿蹲了十年茶棚，就见过一个人敢多瞧这箱子两眼。“
“谁？“谭晋玄脱口而出。
老汉浑浊的眼珠转了转，枯树枝似的手指敲了敲桌沿：“是个穿青衫的小先生，跟你差不多年纪。那是在三年前的梅雨季，也是这么大的雨。他在这儿坐了整宿，盯着箱子念叨什么'九转玄功''锁魂大阵'，第二天清晨就不见了，只在桌上留了块玉牌。“他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打开来是块羊脂玉牌，正面刻着“玄真“二字，背面是些歪歪扭扭的划痕，“后来官府来查，说那玉牌是偷来的，再后来......“他压低声音，“听说那小先生被当成邪修，在西市砍了头。“
谭晋玄只觉后颈发凉。那玉牌的形状，与他藏在床底檀木匣里的半块残玉几乎一模一样——那是他在破庙避雨时，从供桌下捡到的，当时玉上还沾着新鲜的血渍。
“阿晋，该走了。“谭福见他脸色煞白，忙起身扯他的衣袖。茶博士已经收了茶钱，老汉又低头咳嗽起来，茶棚里只剩雨水打在草帘上的沙沙声。谭晋玄最后看了眼墙角的旧木箱，箱盖上的红绸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斑驳的漆色，像极了......他曾在《玄门志》里见过的“血煞封“。
出了茶棚，雨势渐歇。青石板路上积着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谭福撑着伞走在前头，他落在后面，望着水洼里摇晃的树影，忽然想起两年前那个雪夜。
那时他还叫谭景行，是县学里最得意的才子。腊月廿三，雪下得足，他在书斋温书，忽闻窗外有异香。推窗望去，只见雪地里站着个穿玄色道袍的老者，手里提着盏青铜灯，灯焰是幽蓝的。“小友根骨清奇，可愿修无上道？“老者的声音像碎冰撞玉，他伸手接住飘进窗的香灰，竟在掌心凝成个“玄“字。
后来他才知道，那老者是终南山的玄真子，所传的《龟息吐纳诀》能沟通阴阳，却也最是凶险。他练到第三层时，开始在夜里看见幻象：严家的盐仓里堆着白骨，道观里的道士们穿着血衣诵经，连县学的夫子都在案前剖自己的心——而所有幻象的尽头，都指向那口刻着“镇宅“的箱子。
“少爷！“谭福的声音惊醒了他。原来不知何时，雨又下大了。谭福举着伞跑回来，见他站在一棵老槐树下，仰头望着树杈间的红绸，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在青衫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那红绸......“他伸手去够，指尖几乎要碰到那抹褪色的红，“像不像......“
“像不像县学放榜时的捷报？“谭福替他说完。这两年他跟着少爷，早把那些旧事记熟了。两年前的放榜日，少爷挤在人群最前面，黄榜上“谭晋玄，名落孙山“几个字刺得他眼眶生疼。后来少爷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三天三夜，再出来时，人就变了——不再舞文弄墨，却总在半夜对着月亮打坐，嘴里念叨些听不懂的咒语。
谭晋玄收回手，红绸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是在嘲笑他的天真。他想起玄真子临终前说的话：“那箱子锁的不是金银，是怨气。你若能解开，便知自己前世今生；若解不开......“老者的手指掐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刺穿骨头，“便会被怨气反噬，沦为行尸走肉。“
“阿晋，咱们该回去了。“谭福的声音带着恳求。他望着少爷发灰的唇色，想起昨夜书房里传来的异响——像是有人在敲墙，又像是野兽在低吼。他不敢说，怕少爷觉得自己是个累赘，毕竟自从练了那什么功法，少爷的眼白里总泛着青黑，夜里睡觉还会说胡话，喊着“血引““开棺“之类的怪词。
“再等等。“谭晋玄摸出怀里的帕子，那帕子是他亲手绣的，上面缠着金线，本是要送给心仪的姑娘的。可自从修炼后，他再没去过诗会，姑娘托人送来的书信，他也原封不动退了回去。此刻他将帕子按在箱盖上，指尖触到“镇宅“二字的朱砂，只觉一阵刺痛，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
“走！“他猛地转身，脚步带起的水花溅湿了裤脚。谭福慌忙跟上，却见少爷的背影在雨幕里发颤，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拽着，往巷子深处去了。
老槐树的年轮里藏着岁月，树杈间的红绸被雨浸透，颜色愈发鲜艳。就在谭晋玄的身影即将消失在巷口时，风突然停了。红绸“刷“地垂落，露出箱盖上模糊的刻痕——那哪里是“镇宅“二字，分明是幅符咒，笔画里渗出暗红的液体，顺着箱沿滴在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像是滴在了烧红的铁板上。
茶棚里，老汉摸出块黑巾擦脸，擦着擦着，指缝里渗出暗红的血。他望着巷口的方向，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惊恐：“是他......真的是他......“
雨越下越大，将青石板路洗得发亮。谭晋玄走在前面，谭福跟在后面，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快便融进了雨幕里。只有那口老木箱，还在巷口静静立着，箱盖上的符咒泛着诡异的红光，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而在谭晋玄的袖中，那半块残玉突然发烫，与他怀中的《龟息吐纳诀》残页产生共鸣。两股热流在体内交汇，他只觉一阵眩晕，眼前浮现出陌生的画面：漫天血雾中，一口刻满符咒的箱子正在开启，无数青面獠牙的怨魂从中涌出，为首的那个，竟穿着与他身上一样的青衫......
“少爷！“谭福的呼喊将他拉回现实。他踉跄了一下，扶住墙，抬头望去，发现自己竟走到了巷子的尽头。墙根下长着几丛野菊，开得正盛，在雨里轻轻摇晃，像是在对他微笑。
他蹲下身，摘下一朵野菊，放在鼻尖轻嗅。花香清冽，混着雨水的湿润，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些。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右手心里不知何时多了道血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的，鲜血正顺着指缝往下滴，滴在青石板上，绽开一朵朵小红花。
而在不远处的屋檐下，有个戴斗笠的人正望着他。斗笠边缘垂着雨帘，看不清面容，只能看见他嘴角勾起的冷笑，以及腰间悬挂的青铜灯——灯焰是幽蓝的，与三年前那个雪夜所见的一模一样。
雨还在下，仿佛要洗尽这世间所有的秘密。谭晋玄站起身，望着巷口的方向，眼神逐渐坚定。他知道，有些事，终究是躲不过的。那口箱子，那卷残书，还有他体内的秘密，都将在今夜，迎来最终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