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子离去,留下死寂的河滩。浓郁的血腥味、药材的苦香、绸缎的焦糊味混杂在冰冷的空气中,令人作呕。伤者的呻吟此起彼伏,夹杂着压抑的哭泣和绝望的叹息。三辆大车彻底散架,货物或被撕碎,或被泥水浸泡,一片狼藉。拉车的驽马倒毙了两匹,剩下的也口吐白沫,瘫软在地。
威远镖局,完了。
二镖头周洪断臂处草草包扎,鲜血浸透了布条,脸色惨白如纸。他环顾四周,眼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灰。他踉跄着走到一个胸口塌陷、早已气绝的趟子手身边,缓缓蹲下,用仅存的左手合上对方圆睁的惊恐双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压抑到极致的悲鸣。
“周…周镖头…”赵铁柱搀扶着文刀,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声音嘶哑,“弟兄们…弟兄们死伤太重了…货…货也全毁了…”
周洪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文刀。文刀的样子同样狼狈不堪,衣衫破烂,沾满血污泥垢,脸上也有擦伤,但那双眼睛…周洪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那眼神深处,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没有同伴惨死的巨大悲痛,甚至没有对未来的恐惧和茫然,反而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沉静得可怕,里面燃烧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近乎实质的火焰。
“收拾…收拾能动的…”周洪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把…把还能喘气的…带上…死的…就地…埋了吧…”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沉重的血腥味。
没有人反对。幸存下来的,加上周洪、赵铁柱和文刀,也只有六人,个个带伤。他们强忍着伤痛和恐惧,在河滩边寻了处稍高的土坡,草草地挖了几个浅坑,将死去的同伴埋葬。没有棺木,没有墓碑,只有几堆新土,沉默地诉说着凡人在仙魔伟力下的脆弱与卑微。
做完这一切,天已擦黑。寒意更浓。众人默默地聚拢在几块大石后面,点燃一小堆微弱的篝火,驱散着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绝望。没人说话,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压抑的喘息、呻吟。
文刀靠着一块冰冷的石头,闭目调息。体内那微弱的气感,在最初的狂喜过后,带来的更多是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空乏”。引气入体时玉片灌入的那股狂暴气息,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精力。他尝试着按照脑海中残留的、那破碎意念带来的奇异呼吸节奏,缓缓吐纳。
每一次吸气,意念下沉,仿佛要将脚下大地的厚重气息纳入体内;每一次呼气,意念上冲,似要将胸中浊气排尽,沟通头顶那冥冥中的虚空。动作极其缓慢,心神却高度集中。渐渐地,一丝丝比发丝还要纤细、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清凉气息,从周围稀薄的空气中,被这奇异的呼吸节奏牵引着,极其缓慢地渗入他的皮肤,融入那几乎熄灭的丹田气感之中。
这过程缓慢得令人心焦,效率低得可怜,远不如玉片直接灌入那般迅猛霸道。但文刀心中却一片沉静。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仙道根基,一步一个脚印的苦修。玉片给予的是契机,是钥匙,但路,终究要自己走。
他清晰地“看”到(或者说感知到),空气中游离的灵气光点,五色杂陈,极其稀薄。其中青色的木灵气、黄色的土灵气相对稍多,而白色的金灵气、红色的火灵气、蓝色的水灵气则更少。他尝试着用意念去捕捉那些青色的光点,它们似乎对那奇异的呼吸节奏响应稍强一些。一丝丝微不可查的清凉融入气感,让那微弱的火苗稍微稳定了一丝。
“文刀…文刀小子?”赵铁柱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担忧。
文刀缓缓睁开眼,眸中一丝微弱的青芒一闪而逝,随即隐没,恢复了平时的沉静。“大师兄。”
“你…你没事吧?我看你脸色还是很难看。”赵铁柱递过来半块硬邦邦的干粮和一点清水,“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谢谢大师兄。”文刀接过,小口地啃着干粮,冰冷的清水滑入喉咙,带来一丝真实感。他感受着胸口的温热,残破玉片紧贴着皮肤,仿佛一颗微弱跳动的心脏,在无声地陪伴着他。
“唉…”赵铁柱重重叹了口气,看着跳动的篝火,眼中满是悲凉,“这趟回去…镖局怕是…撑不住了。死了这么多兄弟,货全没了,还得赔东家的钱…师父他老人家…”他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文刀沉默着。威远镖局对他有活命之恩,刘震山更是待他如子侄。这份恩情,他一直记着。重振文家,报答镖局和师父的恩情,是他“我要成仙”执念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如今镖局遭此大难,他心中同样沉重。
但这份沉重,并未压垮他心中的火焰,反而如同投入炉中的薪柴,让那“变强”的执念烧得更加炽烈!没有力量,连守护身边之人都做不到!今日是仙魔斗法殃及池鱼,明日呢?黑风岭的仇,家道中落的恨…没有力量,一切都是空谈!
“大师兄,”文刀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只要人还在,就还有希望。师父还在临山城。”
赵铁柱看着文刀年轻却异常坚毅的脸庞,那眼神中的火焰仿佛也灼烧了他心中的绝望,他用力抹了把脸,重重地“嗯”了一声:“对!人还在!师父还在!回去!我们想办法!”
一夜无话,在寒冷、伤痛和绝望中煎熬过去。天刚蒙蒙亮,幸存下来的六人互相搀扶着,丢弃了所有无法带走的辎重,只带上一点干粮和伤药,拖着沉重的步伐,沿着官道,朝着临山城的方向蹒跚而行。
来时意气风发,归时满身疮痍。三百里的路,如同炼狱。重伤者需要背负,轻伤者咬牙坚持。文刀默默走在队伍最后,除了照顾伤员,他的大部分心神都沉浸在那缓慢而坚定的吐纳之中。每一次呼吸,都努力牵引着周围稀薄的灵气,滋养着那微弱的气感。虽然进展缓慢,但他能感觉到,身体在一点点适应这种新的“力量”,那源自丹田的微弱气感,也在极其缓慢地壮大、凝实。每一次成功的引导,都让他对“灵气”的感知更清晰一分,对那奇异呼吸节奏的掌控也强上一丝。
同时,他也在反复琢磨着引气时脑海中闪过的那个破碎意念:“…道…种…残…补…天…逆…执…引…气…入…墟…”。除了明确的“引气”,他隐约觉得,“残”字或许与这残破玉片有关,“执”字更是与他自身的执念相合。而“入墟”二字,则显得格外神秘。墟,废墟?还是指某种特殊的境界或地点?信息太少,难以揣测。他只能将这念头压在心底,专注于眼前。
走了三天三夜,临山城那熟悉的、低矮的城墙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看到城墙的那一刻,幸存下来的几人几乎要瘫倒在地,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然而,当他们拖着疲惫伤痛的身躯,带着浓重的血腥气踏入威远镖局那熟悉的朱漆大门时,看到的景象却让他们如坠冰窟!
镖局内一片狼藉!演武场的兵器架被砸得稀烂,练功的木桩断成数截,厅堂里的桌椅板凳东倒西歪,杯盘碗盏碎了一地。墙壁上、柱子上,布满了刀劈斧砍的痕迹,还有大片暗褐色的、已经干涸的血迹!整个镖局,仿佛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洗劫,弥漫着一种死寂的绝望。
“师父!师父!”赵铁柱目眦欲裂,嘶吼着冲向后院。
文刀的心猛地一沉,紧随其后。胸口的残破玉片,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轻微的灼热感,仿佛在示警!
后院,总镖头刘震山居住的小院。
院门洞开。一个高大的身影拄着一柄染血的金背大砍刀,背对着门口,如同一尊染血的石像,矗立在院子中央。他身上的黑色劲装多处破损,露出包扎的布条,布条上渗着暗红的血迹。正是总镖头刘震山!
听到脚步声,刘震山缓缓转过身。这位往日里精神矍铄、不怒自威的老镖头,此刻面容枯槁,眼窝深陷,布满血丝,仿佛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岁。他脸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疤,从左额一直划到右脸颊,皮肉翻卷,虽然已经上药止血,依旧狰狞可怖。他的左臂无力地垂着,被一条染血的布带吊在胸前。
“师…师父!”赵铁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看着刘震山凄惨的模样,眼泪再也止不住,“我们…我们回来了…可是…镖…镖丢了…弟兄们…也…也…”他泣不成声。
周洪和其他几个幸存的镖师也跪倒在地,悲愤难言。
刘震山的目光缓缓扫过跪在地上的弟子们,看到他们个个带伤,人数锐减,眼中最后一丝光芒也黯淡下去,只剩下无边的疲惫和死寂。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到极致的叹息:“…回来就好…人…回来就好…”
“师父!这…这是谁干的?!”赵铁柱猛地抬头,眼中喷火。
刘震山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那道刀疤更显狰狞,他声音沙哑,带着刻骨的恨意:“…黑风寨…是黑风寨的杂碎!”
黑风寨!临山城附近百里内势力最大的土匪山寨,寨主“黑风煞”武雄,据说一身横练功夫已臻化境,心狠手辣,手下喽啰众多,官府多次围剿都铩羽而归。以往威远镖局走镖,都会避开黑风岭,或是缴纳不菲的买路钱。没想到,这次趁镖局精锐尽出,后院空虚,他们竟敢直接打上门来!
“三天前…”刘震山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和屈辱,“武雄那狗贼亲自带人打上门来…说我们威远镖局不识抬举,坏了他们的规矩…要我们交出所有积蓄,并从此滚出临山城…我不从…便动了手…”
他看了一眼自己吊着的左臂和脸上的刀疤:“…武雄的‘黑煞掌’…果然名不虚传…留守的弟兄们…都…都折了…只剩下几个老弱妇孺…我…我对不住他们…”老人说到这里,声音哽咽,眼中老泪纵横。威远镖局是他一生的心血,如今毁于一旦!
“黑风寨!武雄!”赵铁柱和周洪等人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提刀杀上黑风岭。
文刀站在众人身后,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镖局的废墟,师父的惨状,同门的血仇…如同一把把冰冷的刀子,狠狠扎进他的心脏。胸中的执念之火,在这血与恨的浇灌下,非但没有熄灭,反而轰然爆发,烧得他灵魂都在颤栗!
力量!他需要力量!碾压一切的力量!保护的力量!复仇的力量!登临绝顶的力量!
就在这时,胸口的残破玉片,再次传来一阵比刚才更强烈的灼热感!这股灼热并非痛苦,更像是一种奇异的指引,一种…微弱的共鸣?仿佛在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遥远的黑风岭方向,与它产生了某种极其微妙的联系!
文刀瞳孔微缩。黑风寨?难道…武雄这次打上门来,不仅仅是劫掠,还和这玉片有关?或者…黑风寨里,有与这玉片同源之物?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师父,”文刀上前一步,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打破了院中的悲愤气氛,“黑风寨这次倾巢出动,趁虚而入,所图恐怕不仅仅是钱财。”
刘震山和众人都是一愣,看向文刀。赵铁柱急道:“文刀,你什么意思?”
文刀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着刘震山:“师父,您仔细想想,那武雄带人打上门时,除了要钱要地盘,可曾特意问过什么东西?或者…他们搜查镖局时,是否有特别留意某些地方?”
刘震山眉头紧锁,陷入痛苦的回忆。片刻,他浑浊的眼中猛地闪过一丝惊疑:“…你这么一说…武雄那狗贼,确实在动手前,阴恻恻地问过我…‘老东西,听说你早年走镖,捡到过一块奇特的古玉?识相的交出来,或许能换你一条狗命!’我当时只当他是在找借口…根本没在意…”
古玉?!
文刀的心脏猛地一跳!胸口的玉片仿佛也感受到了他的情绪,灼热感更甚!果然!黑风寨的目标,是这块玉!或者,是类似的东西!
“奇特的古玉…”赵铁柱疑惑地看向文刀,“文刀,我记得…你不是有块…”
文刀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我确实有块残破的玉片,是几年前捡的。师父也见过,只当是寻常古物。”他没有隐瞒玉片的存在,但也没提及其神异。怀璧其罪的道理,他懂。
刘震山猛地看向文刀,眼神锐利起来:“你的那块玉…难道…”
“我不知道。”文刀摇摇头,语气坦诚,“但武雄既然特意提起,必然有所图谋。或许,他得到了什么风声,认为镖局有他需要的东西。甚至…他手上可能也有一块类似的?”他点到即止。
周洪倒吸一口凉气:“如果真是这样…那黑风寨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这次没找到,肯定还会再来!到时候…”他看着满目疮痍的镖局和伤痕累累的众人,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了。再来一次,必然是灭顶之灾!
绝望的气氛再次笼罩了小院。刚逃过仙魔斗法的劫难,又陷入黑风寨的虎口,威远镖局,似乎真的走到了绝路。
刘震山拄着刀,身体微微颤抖,脸上的刀疤显得更加狰狞。他沉默着,眼中挣扎、痛苦、不甘的情绪剧烈翻涌。良久,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色!
“走!”他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
“师父?”众人惊愕。
“带着剩下的人,立刻离开临山城!去…去南边的云州府城,找你们李师叔!”刘震山急促地说道,“他早年离开镖局,在府城开了个小武馆,虽然不大,总能收留你们一时!”
“师父!您呢?”赵铁柱急道。
“我?”刘震山脸上露出一抹惨然又狠厉的笑容,他拍了拍身边染血的金背大砍刀,“我刘震山在临山城混了一辈子!威远镖局的牌子,不能砸在我手里!更不能用兄弟们的命换来的苟且偷生!黑风寨想要我的命,想要这块牌子?行!让他们自己来拿!老子这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