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溃河死囚

一九四四年,夏。

热浪裹着尸臭,沉甸甸地压在中原大地上。空气粘稠得像凝固的血,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肺腑,带着土腥和焦糊的余烬。陈砺拖着脚镣,一步,一步,踩在龟裂的泥地上。脚踝早已磨破,血和汗混着灰土,凝成暗褐色的硬壳,每挪动一下,粗糙的铁环就剐蹭一次绽开的皮肉,带来钻心的钝痛。他麻木地承受着,仿佛那痛楚并不属于自己。

两名押送的士兵,一前一后,同样沉默。破旧的灰布军装上糊满了泥浆和汗渍,枪斜挎在肩上,枪托随着步伐一下下拍打着他们的腰胯,发出沉闷的“噗噗”声。他们的脸藏在被汗浸透的军帽帽檐下,露出的只有干裂起皮的嘴唇和一双空洞、布满血丝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凶狠,没有警惕,只有一片死水般的疲惫和麻木,如同行尸走肉,被身后这片溃败的狂潮推搡着,机械地向前。

脚下的路,勉强能称之为路,不过是无数双脚在泥泞和尘土中踩踏出来的模糊痕迹。路两旁,是被遗弃的村庄。土坯墙大多倒塌了,焦黑的梁木像狰狞的骨刺戳向铅灰色的天空。破碎的瓦罐,散架的纺车,烧得只剩半截的草席,凌乱地散落在断壁残垣间。几处尚未完全倒塌的墙壁上,残留着巨大而狰狞的弹孔,像被猛兽利爪撕开的伤口。一面半塌的土墙上,用焦炭歪歪扭扭地写着“杀光倭寇”,字迹已被雨水冲刷得模糊,又被新的尘土覆盖,显得悲怆而无力。空气里除了热浪和尸臭,还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绝望的沉寂——不是安宁,而是生命被彻底碾碎后的真空。

偶尔能看见活着的人。一个老妇蜷缩在自家塌了半边的灶台旁,怀里紧紧抱着个看不出颜色的包袱,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虚空,嘴里无声地嚅动着。一个半大孩子,赤着脚,肋骨根根分明地凸起,像只受惊的瘦猫,在废墟间飞快地翻找着,抓起一把沾满泥灰的、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塞进嘴里拼命咀嚼。更多的,是无声无息躺在残垣阴影下的躯体,裹着破席,苍蝇嗡嗡地盘旋其上,构成这幅地狱画卷里最寻常的点缀。

这就是豫湘桂溃败的缩影。一场席卷千里的大崩溃,丢掉了城池,丢掉了土地,也丢掉了无数条命和最后一点希望。

“呜——”

尖锐、短促的啸音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死寂的空气,如同冰冷的钢针猛地刺入耳膜。两个押送兵像受惊的兔子,身体瞬间绷紧,条件反射般猛地向路旁最近的土坎扑倒,动作快得带起一片尘土。

陈砺的反应却慢了一拍。沉重的脚镣限制了他的行动。他只是微微抬起了头。

一架涂着暗黄色油漆的日军九四式侦察机,如同贴着地皮飞行的巨大铁鹞,带着令人心悸的低鸣,几乎擦着村庄低矮残破的屋顶呼啸掠过。机身下猩红的“膏药”标记在灰暗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刺眼、狰狞。螺旋桨卷起的狂暴气流,瞬间掀翻了路旁一面本就摇摇欲坠的土墙,激起漫天黄尘。

这架“铁鹞”的出现,如同往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一瓢冰水。死寂的村庄废墟瞬间“活”了过来,只是这“活”,是垂死的痉挛。

“鬼子飞机!跑啊!”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喊,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

“娘!娘你在哪!”孩子的哭嚎尖锐地响起。

“快躲!躲起来!”

零星的、惊恐绝望的呼喊从断墙后,从瓦砾堆下迸发出来。原本像幽灵般在废墟间缓慢移动的难民潮,骤然沸腾、失控!人群像被炸了窝的蚂蚁,推搡着,哭喊着,漫无目的地狂奔。一个瘦弱的女人被身后的人撞倒,怀里紧紧抱着的粗瓷碗摔在地上,“啪”一声粉碎,她甚至来不及看一眼,就被后面涌上来的人流踩踏过去,只留下一声短促的惨呼。一个老汉死死拖拽着板车,车上堆着他仅存的家当和似乎已经昏迷的老伴,车轮却陷在松软的浮土里动弹不得,他徒劳地嘶吼着,脸上分不清是汗还是泪。

绝望的气息如同实质的毒雾,在烈日下蒸腾、弥漫,浓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还在呼吸的胸膛上,扼住喉咙。

陈砺没有动。他就站在路中央,脚镣拖在尘土里,像生了根。那架侦察机俯冲的轰鸣声浪,难民绝望的哭喊,身边士兵粗重的喘息……所有的声音都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他的目光越过眼前这片炼狱般的景象,投向一片更深的虚无。

世界在他眼中褪去了颜色,只剩下灰烬的苍白与干涸血迹的暗褐。

死寂。一种从骨髓深处渗透出来的死寂,覆盖了他的整个灵魂。那架日军飞机掠过头顶带来的死亡威胁,身边难民潮水般奔逃的惊恐,脚下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所散发的痛苦……这一切剧烈的动荡,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他空洞的眼底激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旋即沉没,再无回响。

只有手腕和脚踝上冰冷的镣铐,每一次细微的摩擦,都在提醒他一个冰冷的事实:他是个死囚。一个被判了死刑,只是在等待最后那颗子弹的活死人。活人的恐惧、求生的挣扎,对他而言,已经失去了意义。

飞机引擎的尖啸撕扯着空气,像一根烧红的钢钎猛地捅进他的太阳穴。就在这一瞬间,眼前的废墟、奔逃的人影、刺目的阳光……所有的一切都剧烈地扭曲、旋转,被一股不可抗拒的黑暗力量猛地拽进了记忆的深渊。

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仿佛直接在颅腔内炸开!不再是模糊的噪音,而是带着灼热气浪和金属碎片撕裂空气的尖啸。视野里一片猩红灼目的火光,吞噬了整座钢铁大桥的轮廓。巨大的钢梁在烈焰中痛苦地扭曲、呻吟,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如同垂死巨兽的悲鸣。冰冷的河水被爆炸高高掀起,又裹挟着燃烧的碎片和人体残骸狠狠砸落,发出沉闷的“哗啦”声。热浪扑面,带着浓重的硝烟和……皮肉焦糊的气味。

“陈砺!你贻误军机!私通日寇!罪不容诛!”一个尖利、充满怨毒的声音穿透爆炸的余音,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的耳膜。那声音属于一个油光满面的胖子,此刻那张肥脸上只剩下扭曲的惊恐和狂怒,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的脸上。

冰冷的枪口,硬邦邦地杵上了他的额头。金属的寒意透过皮肤,瞬间冻结了血液。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枪口抵压眉骨带来的坚硬触感,以及扳机扣动前那令人窒息的死寂。持枪的手在剧烈地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杀意。

那胖子扭曲的脸在火光映照下如同恶鬼,歇斯底里地咆哮着:“我的车队!我的家当!全完了!都是你这狗东西!毙了他!立刻毙了他!”

那冰冷的金属触感,那死亡迫近时绝对的死寂,那胖子怨毒扭曲的脸……这些碎片化的记忆如同淬毒的匕首,在他早已麻木的心湖深处猛地搅动了一下。一股混杂着刺骨冰寒和灼热岩浆的情绪,瞬间冲垮了麻木的堤坝,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

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彻底碾碎、被投入无底深渊的冤屈和愤怒!如同困兽濒死前的咆哮,却被生生扼杀在喉咙深处,只剩下无声的、撕裂灵魂的震颤!

这剧烈的情绪冲击只持续了一瞬。如同投入深水的石子,激起一圈痛苦的涟漪,随即迅速被更沉重的死寂吞没。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生锈铰链摩擦般的“嗬”声。随即,所有的肌肉线条再次松弛下去,比之前更加僵硬。空洞的眼神里,那丝因回忆而激起的痛苦风暴,被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灰败所取代,仿佛刚才那瞬间的灵魂悸动,已耗尽了他最后一点生气。

他重新垂下眼睑,目光落在自己沾满泥污的、破旧的中校军服袖口上。曾经象征身份与责任的领章,早已被粗暴地扯掉,只留下两道深色的印记和几根断裂的线头,如同耻辱的烙印。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被手铐磨破的手腕,仿佛想确认那冰冷的束缚依旧存在。这个细微的动作,成了他此刻唯一的回应。死囚。这就是他全部的、不容置疑的现实。

“娘的,这鬼地方!”前面扑倒的矮个士兵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里面混着刚才啃干粮留下的饼渣。他骂骂咧咧地爬起来,用力拍打着身上的浮土,灰尘呛得他直咳嗽。他抬头看了看那架侦察机消失的方向,确认它只是掠过侦察,并未投弹扫射,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懈,但眼神里的惊悸和烦躁并未退去。他烦躁地扯了扯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脖子上的衣领,感觉那粗粝的布料磨得皮肤生疼,像无数小针在扎。

后面那个高个士兵也撑着枪站了起来,动作有些迟缓,脸色比刚才更加灰败。他没有骂人,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空洞无神的眼睛,茫然地扫视着周围被飞机掠过惊扰后更加混乱的景象——哭喊奔逃的难民,倒塌的土墙扬起的尘埃,空气中弥漫的恐慌。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不知是吞咽口水还是叹息。他的目光最后落在路中央纹丝不动的陈砺身上,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又恢复成一潭死水般的麻木。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枪托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陈砺的后背,示意继续走。

矮个士兵也看到了陈砺的样子,嘴角撇出一个充满厌恶和鄙夷的弧度:“呸!装什么死狗!害人精!”他显然把刚才的惊吓迁怒到了这个沉默的死囚身上。他大步走到陈砺身边,毫不客气地伸手,粗暴地抓住陈砺被手铐铐住的手臂,用力往前一拽:“走!快点!磨蹭什么!还想等鬼子飞机回来给你收尸吗?”

陈砺被他拽得一个趔趄,沉重的脚镣哗啦作响,拖在尘土里,拉出两道深深的印痕。他顺从地被拖拽着,身体微微摇晃,像一棵根系被斩断的枯树。他没有反抗,甚至没有看那矮个士兵一眼。矮个士兵的辱骂和粗暴的动作,如同拂过顽石的微风,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只有一片枯井般的沉寂。

三人再次挪动脚步,沿着这条被绝望浸透的“路”继续前行。矮个士兵在前,骂骂咧咧,不时踢开路中央碍事的碎石瓦砾。高个士兵殿后,依旧沉默如影,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枪械偶尔的磕碰声表明他的存在。陈砺夹在中间,铁链摩擦地面的声音单调而刺耳,是这片死寂乐章中唯一不变的节拍器。

绕过一处完全坍塌的院落,前方是一小片相对开阔的坡地。几棵叶子几乎掉光的老槐树,如同被剥去了皮肉的巨大骸骨,伸展着光秃秃的枝桠,在炽热的阳光下投下稀薄而扭曲的阴影。然而,这片小小的开阔地并未带来一丝喘息,反而聚集了更多的混乱。

一群溃兵,大约七八个人,正围在那里,像一群争食的鬣狗。他们的军装更加破烂肮脏,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和番号,有的帽子歪斜,有的赤着脚,脸上都带着长途溃逃留下的污垢、疲惫和一种穷途末路般的凶戾之气。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是一个穿着稍微体面些的绸布马褂的胖子,此刻正瘫坐在地上,满脸是汗,油光光的脸上混杂着惊恐和哀求。他死死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蓝布包袱,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老总!老总们行行好!这…这是俺全家逃命的盘缠啊!就这点钱了!给俺留条活路吧!”胖子带着哭腔哀求,声音发颤。

“少他妈废话!”一个敞着怀、露出精瘦胸膛的溃兵头目啐了一口,他脸上有一道新结痂的刀疤,显得格外狰狞。他手里拎着一把刺刀,用刀面不耐烦地拍打着胖子的脸,发出“啪啪”的脆响。“兵荒马乱的,要钱有屁用!老子们替你保管!拿来!”说着,伸手就去夺那个包袱。

“不行!不能啊!”胖子爆发出绝望的哭嚎,身体拼命向后缩,双手死死箍住包袱,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操!敬酒不吃吃罚酒!”刀疤脸溃兵眼中凶光一闪,抬脚就狠狠踹在胖子心窝上。胖子“嗷”的一声惨叫,身体像虾米一样蜷缩起来,抱着包袱的手不由得一松。

“动手!”刀疤脸一声令下,周围的溃兵立刻一拥而上。有人去抢那包袱,有人则开始粗暴地撕扯胖子身上的绸布马褂,还有人伸手去摸他鼓囊囊的口袋。

“住手!”一声带着惊怒的断喝响起,来自押送陈砺的矮个士兵。他下意识地端起了手中的老套筒步枪,枪口指向那群溃兵。高个士兵也立刻警惕起来,握紧了枪身,虽然动作有些僵硬,但眼神死死盯住前方。

那群哄抢的溃兵动作猛地一顿。刀疤脸抬起头,眯起眼睛看向端着枪的矮个士兵,又扫了一眼后面沉默的高个士兵和被铐着的陈砺。他嘴角咧开一个带着嘲讽和凶狠的冷笑:“哟呵?哪部分的?管闲事管到老子头上来了?”他掂量着手中的刺刀,眼神不善地在矮个士兵和陈砺之间逡巡,“怎么着?想分一杯羹?还是想给这死囚开开荤?”他显然看到了陈砺身上的脚镣和破旧中校服上被扯掉领章的痕迹。

矮个士兵被对方人多势众又凶悍的气势一慑,端着枪的手微微有些发抖,声音也弱了几分:“他…他也是逃难的!你们…你们不能这样!”

“逃难的?”刀疤脸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阵刺耳的怪笑,“哈哈!这年头,谁他妈不是逃难的?老子们饿着肚子打鬼子的时候,你们这些坐地户在干嘛?现在倒他妈装起善人来了?”他猛地收起笑容,眼神变得像刀子一样刮人,“滚一边去!再多管闲事,老子连你这身皮一起扒了!”他身后的溃兵们也纷纷鼓噪起来,有的举起枪,有的挥舞着刺刀,眼神不善地逼视着两个押送兵。

矮个士兵脸色发白,端着枪的手臂抖得更厉害了,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求助似的看向身后的高个士兵。高个士兵的脸色也极其难看,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握枪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把目光投向了被铐在中间的陈砺。那眼神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但更多的是一种置身事外的麻木——一个死囚的意见,重要吗?

混乱的中心,那个胖子趁着溃兵注意力被吸引的瞬间,爆发出一股绝望的力量,猛地挣脱了抓扯他的人,死死抱住包袱,连滚带爬地想要冲出包围圈。他脸上涕泪横流,嘴里发出不成调的哀嚎。

“操!还敢跑!”刀疤脸溃兵大怒,转身就去追那胖子。

“拦住他!”矮个士兵几乎是下意识地再次喊道,声音因为紧张而变调。他手指扣上了冰冷的扳机。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混乱顶点!

“砰!”

一声尖锐、突兀的枪响,如同炸雷般在这片小小的坡地上空爆开!

枪声的来源并非对峙的双方。它来自坡地边缘一堵半人高的残墙后面!不知是哪个惊弓之鸟般的溃兵,在极度紧张和混乱中,手指失控扣动了扳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半秒。

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矮个士兵吓得浑身一哆嗦,差点把枪扔了。高个士兵猛地缩了一下脖子。刀疤脸溃兵追胖子的动作也顿住了,愕然回头。

紧接着,就是一片鬼哭狼嚎般的混乱!

“谁他妈开的枪?!”

“操!有埋伏?!”

“跑啊!快跑!”

“别他妈挤我!”

“我的包袱!还我!”

围抢的溃兵们如同炸了窝的马蜂,再也顾不上什么包袱和胖子,惊恐地四散奔逃。有的直接扑倒在地寻找掩体,有的连滚带爬地往土坡下面冲,互相推搡踩踏,咒骂声、哭喊声、跌倒声混作一团。

那个开枪的溃兵,一个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的年轻小子,也从残墙后面连滚爬爬地跳出来,像只受惊的兔子,没命地朝着远处狂奔。

而被枪口指着的胖子,在枪响的瞬间发出了一声极其短促、高亢的惨叫,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像被抽掉了骨头般软倒在地,怀里的包袱也散开了,滚出几块银元和几件女人的首饰。他瘫在那里,眼睛瞪得溜圆,身体筛糠般抖着,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不知是被吓的,还是真的被打中了。

“呃…!”一声极其压抑、如同被扼住喉咙般的闷哼,在陈砺身边响起。

是那个矮个士兵!

子弹并没有射向溃兵,也没有射向胖子。这发失控的流弹,带着死神的狞笑,在混乱的空气中划出一道灼热的、低平的轨迹,目标,赫然是路中央这片小小的区域!

就在枪响的刹那,矮个士兵因为惊吓,身体本能地想要矮身躲避。然而,他此刻的位置和陈砺几乎是并排!他这猛然一缩的动作,恰恰将他自己的上半身,暴露在了那枚失控子弹的路径上!

时间太短,距离太近!

陈砺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深潭般的死寂被瞬间打破!不是恐惧,而是一种久经沙场锤炼出的、对致命威胁近乎本能的警觉!

他的身体反应快过了意识!就在矮个士兵缩身的同时,陈砺猛地向侧面跨出一步!沉重的脚镣限制了他的速度,但这奋力的一跨,加上他原本就比矮个士兵高出半头的身形,硬生生地让自己的身体挡在了对方身前半步的位置!

“噗!”

一声沉闷、令人牙酸的声响。

陈砺的身体剧烈地一震!

仿佛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左肩下方!一股巨大的冲击力穿透皮肉骨骼,带着灼热的剧痛瞬间炸开!他踉跄着向后倒退一步,沉重的脚镣哗啦作响,几乎要将他绊倒。

子弹没有停留。它在穿透了陈砺肩胛骨边缘的皮肉之后,带着残留的动能和滚烫,继续向前!

“嗤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轻响。子弹紧贴着矮个士兵因为缩身而低垂的后颈皮肤擦过!灼热的弹头瞬间将他后颈处的军装领子撕开一道焦黑的口子,皮肤上留下一道滚烫、迅速渗出血珠的焦痕!

矮个士兵只觉得后颈处一阵火辣辣的剧痛,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他“嗷”的一声惨叫,魂飞魄散,整个人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向前扑倒,手里的步枪也“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双手死死捂住后颈,身体蜷缩成一团,发出惊恐到极致的呜咽。

子弹最终失去了所有力量,“叮”的一声脆响,不知落在了哪片瓦砾碎石之中。

世界仿佛安静了一瞬。只剩下矮个士兵惊恐的呜咽,高个士兵粗重的喘息,远处溃兵奔逃的脚步声,还有那个胖子瘫在地上、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

陈砺站稳身体,左肩下方靠近后背的位置,军装被撕裂开一个焦黑的破洞。鲜血迅速洇出,染红了破旧的黄绿色布料,并沿着衣料的纹理向下蔓延,形成一片不断扩大的暗红。剧痛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从那伤口处向全身辐射,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的痛楚。他微微佝偻起背,试图缓解那深入骨髓的灼痛,额头上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顺着他沾满尘土的、瘦削凹陷的脸颊滑落,留下几道浑浊的痕迹。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目光越过自己肩头,投向那片焦黑的伤口。动作牵扯到伤处,让他闷哼了一声,眉头紧紧锁在一起。但他只是看了一眼那不断洇开的血迹,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多少痛苦。那深潭般的死寂,如同涨潮的海水,迅速重新覆盖了他眼底刚刚泛起的那一丝本能的波澜。仿佛那不断流失的温热血液,带走的不是生命,而是某种早已无关紧要的东西。

他抬起没受伤的右手,动作有些僵硬,用粗糙的、沾满泥污的手背,抹了一把额头上混着血污的冷汗。然后,他的目光越过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矮个士兵,越过旁边脸色惨白、惊魂未定的高个士兵,投向坡地的尽头。

那里,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烧熔的铜盘,正缓缓沉入地平线以下。残阳如血,泼洒在无垠的、疮痍满目的中原大地上,将断壁残垣、枯树、奔逃的人影,都染上了一层浓重、粘稠、绝望的猩红。那红光刺眼,带着一种焚尽一切的酷烈,仿佛这片土地本身就在流血。

陈砺就站在这一片猩红的光影里,肩上流着血,脚上拖着沉重的镣铐,身形被夕阳拉得细长而扭曲,投在身后龟裂的泥地上,像一个钉在大地上的、沉默的黑色十字。伤口处的疼痛一阵阵袭来,如同烧红的铁烙印在皮肉上。每一次心跳,都泵动着灼热的血液涌向伤处,带来更清晰的撕裂感。但他只是微微佝偻着背,承受着这无休止的折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深陷的眼窝里,倒映着天边那轮沉沦的、燃烧的落日,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盛满了血色的余烬和亘古的沉寂。

脚下的路,蜿蜒着,消失在血色的暮霭深处。镣铐拖过尘土,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哗啦…哗啦…”声,如同丧钟,在这片被战争彻底剥蚀了生机的炼狱里,敲响着属于一个死囚的、通往终局的漫长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