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次机会

周明远用颤抖的手指系好白衬衫最上面的一颗纽扣。这是五年来他第一次穿上有领子的衣服。仁和医院后勤部发给他的藏蓝色制服外套挂在轮椅扶手上，散发着崭新的布料气息。

“周叔，您穿这身真精神！“护士小李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林主任让我给您送来的，说您第一天上班可能需要提神。“

周明远接过咖啡，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谢谢，也替我谢谢林医生。“他抿了一口，苦涩中带着微甜，就像他现在的心情。

后勤值班室位于医院地下一层，虽然不大但干净整洁。一张办公桌，两部电话，一台电脑，还有一张可以展开成床的沙发。对周明远来说，这简直是天堂。

“晚上十点到早上六点是您的值班时间。“后勤部王主任向他交代工作，“主要是接听内部电话，处理突发事件，记录设备报修。没什么技术含量，但需要耐心和细心。“

周明远点点头，认真记下每一条注意事项。当王主任提到每月工资2800元时，他的眼眶有些发热。这笔钱对普通人来说微不足道，但对他而言，意味着可以不再靠乞讨度日，意味着重新做人的开始。

第一夜平静无事。清晨六点，交接班的同事到来时，周明远已经整理好夜间所有电话记录，甚至将值班室打扫得一尘不染。

“老周，你也太认真了吧？“同事老马看着整齐的文件惊讶道。

周明远只是笑笑：“闲着也是闲着。“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周。周明远逐渐熟悉了工作，甚至开始记住各科室值班医生的声音。他喜欢这份工作带给他的规律和尊严，更喜欢每天清晨交接班后，林暖总会“碰巧“路过，给他带一份早餐。

“临床试验的申请已经批下来了。“第八天的早晨，林暖坐在值班室里对他说，“下周一就可以开始第一次治疗。“

周明远放下手中的豆浆杯子：“林医生，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阳光从狭小的气窗斜射进来，照在林暖的侧脸上。她沉默了片刻：“我说过，您让我想起一个人。“

“那位姓周的建筑师？“

林暖点点头，眼神飘向远处：“我父亲去世前常说，那位周设计师是他见过最善良的人。在工地上，他总是第一个注意到工人的安全问题，会为了工人的便利修改设计，哪怕增加自己的工作量。“

周明远的手指紧紧攥住轮椅扶手，指节发白。老林的话像刀子一样扎进他心里。如果他真的那么善良，如果他能更仔细一点检查那些建材，如果...

“周先生？您脸色不太好。“林暖关切地倾身向前。

“没事，只是有点累。“周明远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那天晚上，周明远做了一个梦。梦中他又回到了十五年前的那个工地，看到老林和工人们正在说笑。突然，天花板开始崩塌，他拼命呼喊让大家撤离，却发不出声音。老林回头看他，脸上带着困惑的表情，然后就被钢筋水泥吞没了。

周明远惊叫着醒来，浑身冷汗。值班室的电话正在响个不停。他深吸一口气，接起电话。

“后勤值班室，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周叔？我是急诊科的小刘，3号电梯卡在4楼不动了，里面有一位需要立刻手术的病人！“

周明远立刻翻开应急手册，一边指导值班维修工处理，一边联系手术室准备备用方案。十五分钟后，电梯恢复正常，病人被及时送入手术室。

第二天交班时，急诊科主任特意来向他道谢。周明远只是谦逊地表示这是分内之事。他没有注意到，走廊拐角处，林暖正微笑着看着这一幕。

随着时间推移，周明远逐渐成为医院后勤部的“名人“。他记性好，做事认真，待人温和，更重要的是，他总是能想出巧妙的办法解决各种突发问题。护士们喜欢找他修电脑，医生们愿意和他聊天，甚至连一向严厉的院长都记住了他的名字。

“老周，你以前是做什么的？“有一天，王主任好奇地问，“看你说话做事，不像是一般人。“

周明远正在整理文件的手停顿了一下：“做过一些小生意，后来...出了意外。“

王主任拍拍他的肩膀，没再多问。

与此同时，林暖负责的临床试验也在进行中。每周两次的治疗让周明远的双腿开始有了微弱的感觉。医学的奇迹正在他身上缓慢发生，但心理上的负担却越来越重。

每次见到林暖，听她谈起父亲，周明远都感到一阵窒息。他开始刻意避开与林暖单独相处的机会，尽管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期待见到她。

一个飘雪的下午，周明远坐在值班室里，鬼使神差地在电脑上打开了建筑设计软件。手指在键盘上生涩地移动着，就像多年不用的乐器重新被奏响。他设计起医院的无障碍通道改进方案，完全忘记了时间。

“这是什么？“林暖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周明远慌忙关闭文件，轮椅转得太急，差点失去平衡。林暖扶住他的肩膀，目光却落在屏幕上未来得及完全关闭的窗口。

“这是...你设计的？“她的声音充满惊讶。

周明远低下头：“只是随便画画。“

林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周先生，这可不是随便画画。这是专业的无障碍通道设计，考虑了轮椅使用者的每一个细节需求。“她指着屏幕，“这个斜坡角度，这个扶手高度，都是精确计算过的。“

周明远感到脸颊发热：“我以前...接触过一些设计。“

“这份设计比我们医院现有的好太多了。“林暖兴奋地说，“我可以把它推荐给院长吗？“

“不！“周明远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我是说...这还很粗糙，需要完善。“

林暖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好吧。不过，你真的很有才华，周先生。“

那天晚上，周明远辗转难眠。他害怕自己的身份暴露，却又莫名渴望林暖能认出他是谁。这种矛盾撕扯着他的心。

第二天清晨，他决定去找林暖坦白一切。但当他来到她的办公室，却发现门锁着。护士告诉他，林医生去参加一个医学会议，三天后才能回来。

周明远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感到失落。他推着轮椅在医院花园里转悠，思考着该如何开口。经过行政楼时，他注意到公告栏上贴着一张照片——仁和医院旧楼拆除仪式。照片上，年轻的林暖站在一群医生中间，手里捧着一个相框。

周明远凑近看，心跳几乎停止。相框里是老林的照片，而背景正是他设计的仁和医院旧楼。

“那是林主任的父亲。“一个路过的护士见他看得出神，解释道，“十五年前在工地事故中去世的。每年旧楼拆除纪念日，林主任都会去献花。“

周明远感到一阵眩晕。原来林暖一直知道他是谁？还是她只是本能地被“周“这个姓氏吸引？各种可能性在他脑海中翻腾。

三天后，林暖回来了。她看起来疲惫但愉快，给周明远带了一盒会议茶歇的小点心。

“春节快到了，“她一边整理办公桌一边说，“医院要办晚会，每个科室都要出节目。我们外科准备合唱《明天会更好》，你来听吗？“

周明远怔住了：“我...我不太适合那种场合。“

“为什么不适合？“林暖拉开抽屉找东西，不小心带出了一叠剪报，散落在地上。

周明远弯腰帮她捡起，瞬间如遭雷击。那是关于十五年前商场坍塌事故的新闻报道，上面赫然印着遇难者名单——老林的名字排在第一个，还有他的照片。

两人的手同时停在空中，时间仿佛凝固。周明远抬头，对上林暖复杂的眼神。

“我...“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春节晚会在大年三十晚上，“林暖平静地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我会留个好位置给你。“

她接过剪报，轻轻放回抽屉，然后继续之前的话题，好像那个危险的瞬间从未存在过。

周明远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值班室的。整个下午，他都在回想林暖那个眼神——那里有悲伤，有理解，但唯独没有他预想中的愤怒和仇恨。

春节前最后一周，医院里洋溢着节日气氛。走廊挂上了红灯笼，护士站贴上了福字。周明远却心事重重，每晚的噩梦更加频繁了。

大年三十晚上，他犹豫再三，还是去了晚会现场。医院礼堂张灯结彩，医护人员和患者欢聚一堂。周明远躲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看着舞台上热闹的表演。

林暖所在的外科合唱团上台时，全场响起掌声。她穿着白大褂，站在第一排中间，清亮的嗓音领唱着《明天会更好》。灯光下，她的眼睛闪闪发亮，仿佛含着泪水。

晚会结束后，周明远正准备悄悄离开，却被护士小李叫住：“周叔，林主任说请您去花园等她。“

冬夜的花园寂静冷清，只有几盏地灯发出微弱的光芒。周明远的轮椅碾过薄薄的积雪，停在中央的小亭子里。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提醒着人们节日的欢乐。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林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裹着一件红色羽绒服，手里拿着两个保温杯，“喝点热可可？我自己煮的。“

周明远接过杯子，两人的手指在寒空中短暂相触。“演出很精彩。“他低声说。

林暖在他身边坐下，呼出的白气在空中缭绕：“每年春节，我都会想起父亲。他最爱过年了，总会给我买新衣服，包很多压岁钱。“

周明远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谈起父亲。

“周先生，“林暖转向他，眼神清澈而坚定，“你知道吗，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认出了你是谁。“

世界在那一刻静止了。周明远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耳边只剩下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