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寒江烬

大梁天圣七年,冬。北境,朔风城。

凛冽的朔风裹挟着雪粒,抽打在斑驳的城墙上,发出呜咽般的嘶鸣。入夜已久,城中本该万籁俱寂,唯余戍卒巡夜的梆子声。然而此刻,位于城西的军需大营方向,却映红了半边天穹,滚滚浓烟如狰狞的黑龙直冲天际,将飘落的雪花都染成了不祥的灰烬。火光冲天,人声鼎沸,兵刃交击的锐响与濒死的惨嚎撕裂了寒夜的宁静。

一道迅捷如豹的身影在混乱的火光与浓烟中穿梭。他身着大梁低级武官制式的檀褐色窄袖战袍,腰间紧束一条赤金丝线编织的腰带,火光跳跃其上,映出点点耀金,仿佛一团不屈的烈焰在暗夜中燃烧。正是朔风城司法参军——年方二十二岁的谢炎铮。

他年轻的脸上沾满烟灰与血污,额角一道新鲜的伤口正汩汩渗血,顺着坚毅的下颌线滴落,但他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锐利如鹰隼,燃烧着不屈的火焰(火性)与冰冷的决绝(金性)。他手中紧握着一卷被烟火燎得焦黑的羊皮账册,仿佛抓着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拦住他!夺回账册!格杀勿论!”身后,追兵的嘶吼声越来越近,箭矢带着凄厉的破空声,钉在他脚边的冻土上,溅起刺骨的冰渣。

谢炎铮咬紧牙关,将怀中账册护得更紧。这本“天圣四年至七年朔州边军军需核销总录”,是他历经数月暗中查访,拼凑出的如山铁证!里面清晰地记录了本应拨付给戍边将士的粮秣、棉衣、兵器,如何被层层盘剥,以次充好,甚至凭空消失!而这一切的源头,竟直指朝中某位权势滔天的大人物及其在边城的代理人。这本账册一旦公之于众,足以震动朝野!

他凭着对军营地形的熟悉,利用燃烧的帐篷和混乱的人群作掩护,左冲右突,终于冲到了军营边缘的悬崖旁。崖下,是早已封冻、宛如一条死寂银龙的沧浪江。对岸,便是相对安全的地界。

“炎铮!这边!”一声熟悉的呼唤在崖边响起。谢炎铮心头一热,循声望去。只见他的顶头上司,朔风城军需转运副使陈稷,正焦急地站在一辆马车旁向他招手。陈稷年近五旬,面容忠厚,此刻脸上写满了担忧和催促。

“陈大人!”谢炎铮如同看到救星,毫不犹豫地朝马车奔去。陈大人是他信任的长者,是他在军中最坚实的后盾!

然而,就在他距离马车仅有数步之遥,即将把账册递出的一刹那——

异变陡生!

一直面露忧色的陈稷,眼中骤然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那光芒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狠厉。他非但没有伸手来接账册,反而猛地向前一推!这一推,饱含了成年男子全身的力量,且猝不及防!

“呃!”谢炎铮如遭重锤,胸口剧痛,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推出!他踉跄着,完全失去了平衡,向着悬崖边缘倒栽下去!手中那卷沉重的账册,脱手飞出!

“陈大人?!你——!”谢炎铮的惊呼被灌入口鼻的寒风堵住,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瞬间被撕裂的信任。他死死盯住陈稷那张瞬间变得陌生而扭曲的脸。火光映照下,陈稷枯枝般的手在微微颤抖,眼神躲闪,不敢与他对视。

噗嗤!

剧痛从后心传来!一支冰冷的弩箭,带着追兵最后的疯狂,精准地穿透了他单薄的檀褐战袍,狠狠钉入他的肩胛骨!巨大的冲击力让他下坠的速度更快!

“噗通!”

刺骨的冰寒瞬间淹没了谢炎铮。沧浪江坚硬的冰面被他下坠的身体砸开一个窟窿,冰冷的江水如同无数钢针,疯狂地刺入他的伤口,钻进他的骨髓。呛入口鼻的冰水带来窒息般的痛苦,肩胛骨的箭伤在冰水的刺激下更是痛彻心扉,仿佛要将他的灵魂撕裂。

意识在急速流失。冰冷的江水贪婪地吞噬着他的体温和力气。绝望如同这无边的黑暗江水,将他紧紧包裹。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瞬间,求生的本能让他猛地挣扎了一下。他的左手,在冰冷刺骨的江水中,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胸前衣襟内的一样东西——那是一枚贴身佩戴的、造型古朴的赤金指环。指环坚硬冰冷的触感,在无边的寒冷与剧痛中,奇迹般地带来一丝微弱的、却异常清晰的真实感。

火光……浓烟……陈稷推他时那绝望而扭曲的脸……账册脱手飞出的弧线……还有这刺骨的、仿佛要冻结灵魂的寒水……

一幕幕画面在濒临熄灭的意识中疯狂闪现。

“不能死……真相……冤屈……”一个微弱却无比执拗的声音在他心底嘶吼,如同狂风中的一点残烛,顽强地不肯熄灭。这声音源自他骨子里的刚烈与不灭的信念。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右手死死抠住一块尚未完全碎裂、边缘锋利的浮冰边缘。冰刃割破了他的手掌,鲜血瞬间在冰水中晕开,带来一丝诡异的温热感。剧痛刺激着他即将涣散的神经。

他艰难地抬起头,透过破碎的冰窟,望向那被火光映红的、遥远而模糊的崖顶。追兵的身影在火光中晃动,陈稷似乎正低头对那些人说着什么,身影在烟雾中显得模糊而诡异。那卷承载着血泪与真相的账册,落入了其中一个追兵的手中。

“嗬……”谢炎铮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嘶鸣,混杂着极致的痛苦、被背叛的悲愤,以及一种刻骨铭心的不甘。

攥着赤金指环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枚小小的指环,在冰冷幽暗的江水中,在弥漫的血色里,仿佛真的燃起了一簇微弱的、不屈的金红色火焰,转瞬即逝,却又仿佛永恒地烙印在了他濒死的意识深处。

冰冷的江水无情地灌入。最后一丝力气耗尽。紧扣冰缘的手指,终于缓缓松开。

沉重的檀褐色身影,如同断翅的鹰隼,带着未竟的信念与满腔的悲愤,沉向幽暗无光的江底深渊。只有那枚紧贴胸口的赤金指环,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暖意。

轰隆!

军营方向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彻底焚毁了。火光猛地蹿高,将崖顶陈稷和他身边那些模糊身影的脸映得一片惨白。

沧浪江的冰窟窿下,只剩下翻滚的泡沫和一片迅速扩散又被冰水稀释的暗红。寒夜依旧,唯有朔风呜咽,仿佛在为沉入深渊的忠魂与尚未昭雪的真相,奏响一曲无声的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