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惊鸿照影·寒林图畔

2018年的深秋,BJ嘉德拍卖中心人头攒动。空气里悬浮着昂贵香水和更昂贵的期待,水晶吊灯的光砸在深红地毯上,碎成一片浮华的金。温言坐在预展区靠后的位置,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沉静的竹子,扎根在喧嚣的泥潭里。她身上那件烟灰色的羊绒衫柔软妥帖,衬得她愈发素淡,与周遭珠光宝气的女宾们格格不入。

她是为《寒林图》来的。

这幅佚名宋画是她耗时近一年亲手修复的旧友。灯光下,泛黄的绢本上,墨色松枝虬结盘绕,山石嶙峋,一股萧瑟荒寒之气透纸而出。温言的目光抚过每一道自己精心接续的笔意、每一处填补的虫蛀小洞,指尖在膝上无意识地微微蜷曲,仿佛还能触摸到那古绢特有的、微带韧性的凉意。修复它时,她常在深夜工作台前,只开一盏孤灯,万籁俱寂里,只有笔尖触碰绢素的细微声响,以及她自己平稳的呼吸——那是她对抗漫长孤寂的方式。

“下面这件拍品,宋佚名《寒林图》,起拍价人民币八百万元。”

拍卖师清亮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全场,空气瞬间绷紧。举牌此起彼伏,价格数字在电子屏上疯狂跳动。温言垂着眼,只盯着自己放在膝上的手,指甲修剪得极短,指腹残留着些微洗不净的矿物颜料痕迹,是她职业的徽章,也是她世界的边界。一千二百万、一千五百万……数字飙升得令人麻木。她只是安静地坐着,像她修复室里那些沉默千年的古物。

直到一个清冷的男声穿透嘈杂,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两千万。”

全场哗然。温言的心脏猛地一坠,几乎要砸穿胸腔。那声音……像一道裹挟着寒冰碎片的激流,猝不及防地撞进她记忆深处最幽暗的角落。她倏然抬头,目光急切地越过攒动的人头,投向二楼的独立包厢。

单向玻璃隔绝了窥探。只有一角深灰色的高级西装袖口,一只骨节分明、随意搭在玻璃围栏上的手,腕间一块铂金表盘反射着冷硬的光。那手指修长,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松弛感。

是他。

一定是。

尘封了十五年的闸门被一股蛮力轰然撞开。时光的洪流裹挟着潮湿的雨汽、陈年纸张的霉味和少年人滚烫的心跳,劈头盖脸地朝她砸来。眼前价值连城的《寒林图》瞬间模糊褪色,拍卖师的叫价成了遥远的嗡鸣。她跌入那个同样下着冷雨的深秋午后,2003年,南城一中图书馆那间光线幽暗的古籍阅览室。

雨点敲打着图书馆老式的木格窗棂,噼啪作响,像无数细小的鼓点。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特有的、带着微尘的干涩气味。高三的温言缩在阅览室最角落的木头长桌旁,面前摊着一本厚重的《中国书画赏鉴》,书页泛黄,脆得像秋天最后的枯叶。指尖小心翼翼抚过一幅元人山水画的印鉴说明,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渗进来。姑妈昨晚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尖利刻薄:“下个月的生活费,你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资助人’要是再不打来,你就自己想办法!”

她闭了闭眼,把那声音压下去。只有在这里,在书页和墨香构筑的堡垒里,她才能获得片刻喘息。

“同学,劳驾。”

一个清冽的男声忽然在头顶响起,打破了角落的寂静。温言一惊,下意识地抬头。

一个少年站在桌旁,身形挺拔,穿着南城一中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的夏季校服,白衬衫的领口扣得一丝不苟。窗外灰蒙蒙的天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鼻梁很高,下颌线清晰而利落。他垂着眼,视线落在她面前那本厚厚的《中国书画赏鉴》上,眼神沉静,像冬日里结着薄冰的深湖,看不出情绪。周身却带着一种与这老旧拥挤的阅览室格格不入的清冷气息。

温言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在胸腔里狂乱地撞起来。沈聿。这个名字几乎不需要思考就从脑海里跳出来。南城一中的神话,永远挂在红榜顶端,家世成谜,气质卓然,是无数女生目光追逐却无人敢真正靠近的星辰。

她慌忙站起来,动作太急,椅子腿在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吱嘎”声。她窘迫得脸颊发烫,低垂着头,不敢看他,只慌乱地伸手去搬那本沉重的大部头。

“对、对不起……我这就拿走。”声音细若蚊蚋。

一只干净修长的手却先她一步,稳稳地按住了书脊的另一端。温凉的手指不经意间擦过她的手背,像一片雪花落下,激得她指尖猛地一缩。

“不必。”沈聿的声音没什么起伏,目光却在她刚刚抚触过的、那幅元画印鉴的位置短暂停留了一瞬。他单手轻易地将那本厚重的书拿起,放到自己面前,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掌控感。“谢谢。”

他坐下,翻开了书页。再没看她一眼。

温言僵在原地,手背上那一点转瞬即逝的凉意却像烙印般灼热起来。阅览室依旧安静,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他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轻响。她慢慢坐回自己的椅子,摊开习题册,笔尖悬在纸面上,却久久落不下去一个字。眼角的余光不受控制地瞥向斜前方那个专注的侧影。他看书的样子很沉静,微蹙的眉心透着一丝超越年龄的认真,窗外的雨光在他浓密的眼睫下投出一小片淡淡的青影。

她的世界,那个由小心翼翼、寄人篱下和无穷尽的习题册构筑的逼仄世界,因为这个突然闯入的身影,第一次有了些微的、陌生的震动。空气里除了旧书的霉味,似乎还多了一点清冽的、像雪后松针般的气息。

心脏在肋骨后面,跳得又沉又重。

“两千三百万!还有加价的吗?两千三百万一次!两千三百万两次!成交!”

拍卖师的小木槌重重落下,发出清脆的“咚”的一声,像一记闷雷炸在温言耳边。

《寒林图》以两千三百万落槌。尘埃落定。

温言猛地回神,掌心一片湿冷的汗意。她下意识地再次望向那个包厢。那只搭在围栏上的手已经不见了,单向玻璃后一片幽暗,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的袖口和那声刻入骨髓的报价,都只是她因过度疲惫而产生的幻觉。

她几乎是有些仓促地站起身,想立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地方。高跟鞋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悄无声息,像踩在棉花里。刚走出几步,一个穿着得体西装、助理模样的年轻男人快步走到她面前,礼貌地微微躬身,递上一张素白的名片,上面只有一行凌厉的手写数字和一个打印的姓氏:“沈”。

“温女士,”助理的声音清晰而恭敬,“沈先生想请教您关于《寒林图》修复细节的几个问题。不知您是否方便稍后移步,在隔壁的茶室小叙?”

温言盯着那张名片,那凌厉的笔迹像针一样扎进她的眼睛。十五年漫长的时光,足以让沧海变桑田,让少年长成陌生的男人,让所有激烈的情感沉淀为漠然的尘土。可为什么,仅仅是这个姓氏,仅仅是一个模糊的侧影和一只手,就足以在她心底掀起一场海啸?

她抬起头,看向助理身后那扇紧闭的、通往包厢区的厚重雕花木门。门后藏着什么?是暌违十五年的故人,还是另一场足以将她再次碾碎的风暴?

喉咙有些发紧。她接过那张薄薄的名片,指尖冰凉,名片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她没有回答,只是将名片紧紧攥在手心,锐利的边角硌着掌心的软肉。

窗外的北京城华灯初上,车流汇聚成一条条光的河流。拍卖中心里的喧嚣正在散去,留下满地繁华过后的空虚。温言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在时光洪流中的孤岛。十五年前图书馆的冷雨,和此刻掌心这张滚烫的名片,在她脑中反复交叠、撕扯。

最终,她只是极轻地、几乎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高跟鞋转向茶室的方向,步伐看似平稳,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步都踩在回忆的薄冰之上,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名为沈聿的寒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