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草蛇灰线

冰冷的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无情地鞭打着金陵城破败的屋檐巷陌。云逍带着沈泫月和萍翠、烟翠,在漆黑湿滑的街巷中穿行。他步伐沉稳迅捷,即使带着三个拖累,也如同游鱼般巧妙地避开主要街道和偶尔出现的巡逻兵丁。

沈泫月咬着牙紧跟,雨水顺着她凌乱的发梢流进脖颈,冰冷刺骨,却远不及她心中的寒意。萍翠扶着几乎虚脱的烟翠,跌跌撞撞,看向沈泫月的眼神充满了戒备和怀疑。

最终,云逍带着他们七拐八绕,来到城南最混乱、也是官府力量最薄弱的区域——鱼肠巷深处一个废弃的土地庙。庙宇残破不堪,神像早已倒塌,蛛网密布,但勉强能遮风避雨。

“暂时安全。”云逍在庙门口仔细探查一番,确认无人跟踪后,才示意三人进去。他动作利落地生起一小堆火,橘黄色的火焰跳动起来,驱散了庙内一部分阴冷和黑暗,也映亮了四人狼狈而紧绷的脸。

沈泫月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抱着膝盖,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冷还是后怕。萍翠则紧紧抱着烟翠,警惕地盯着云逍和沈泫月,如同护崽的母兽。

“说说吧。”云逍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剑,落在沈泫月身上,“你,沈玄,或者……我该叫你什么?孤鸿子师伯的徒弟,为何会出现在灭门现场?你与凶手是何关系?那两个丫鬟,又知道什么?”一连串的问题,条理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

沈泫月心头一紧,知道躲不过去了。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云逍审视的目光。火光在她脸上跳跃,映出她眼中的悲痛和愤怒。

“我叫沈泫月。”她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说出自己的真名,声音带着沙哑,“女扮男装是为了……方便在市井讨生活。孤鸿子……是我师父。”她刻意强调了“师父”二字,带着一种她自己都说不清的复杂情感——恐惧、依赖。

云逍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孤鸿子师伯?”他低声重复,眼神锐利如鹰,“你可知,我师伯孤鸿子,俗家姓柳,名鸿渐?”他抛出了孤鸿子的名讳,观察着沈泫月的反应。

沈泫月的心猛地一沉。柳鸿渐?师父从未提过!她一直以为师父就叫孤鸿子!她脸上露出茫然和震惊:“柳……柳鸿渐?我……我不知道……师父他……他从未提过俗家姓名……”

云逍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似乎在分辨真伪。片刻后,他继续问道:“那你师父……他为人如何?有何习惯?”

沈泫月犹豫了一下,选择性地回答:“师父他……道法高深,但……但脾气不太好,有时……会喝很多酒。”顿了顿,她继续说,“李大哥……他最近在查……查一些旧事,好像……好像和我师父有关。”

“旧事?具体是什么?”云逍追问。

“我不知道具体。”沈泫月摇头,“今天傍晚,他问起我师父是否从……从南边一个叫皖城的地方来的,晚上……晚上就……”

“皖城……瘟疫……”一旁的萍翠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恨意,“少爷他……他最近一直在偷偷查十几年前皖城那场大瘟疫!还有……还有孤鸿子道长在瘟疫期间的行踪!少爷说……说那里有蹊跷!他好像……好像还找到了当年瘟疫幸存者的线索,就在……就在城西的育婴堂附近!”她说着,眼泪大颗大颗滚落,死死攥着怀里那块染血的布料——那是李慕白遇害时衣袍的一角。

育婴堂!沈泫月如遭重击!一个尘封在记忆深处、布满灰尘的名字猛地跳了出来!那是她童年最初的、也是最模糊最灰暗的记忆之地!哑叔!那个总是偷偷塞给她半个硬馒头、眼神浑浊却透着怜悯的老哑巴!

“哑叔……”她无意识地低喃出声,手指下意识地摸向自己贴身的衣袋。那里,有一个用粗布缝制的小小护身符,里面包裹着一枚……小小的、边缘粗糙的铜钱碎片。那是她被师父带走那天,哑叔偷偷塞给她的。

云逍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低语和动作:“哑叔?育婴堂?你知道什么?”

沈泫月定了定神,将思绪从混乱的童年记忆中拉回:“我……我小时候在城西的育婴堂待过。时间很短,大概……五岁左右?记不清了。只记得那里很破,很冷,吃不饱。有个哑叔……是个老杂役,对我……还算好。后来……我就被师父带走了,说是……收养。”她顿了顿,从贴身衣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个粗布护身符,递给云逍,“这是他给我的。”

云逍接过护身符,入手粗糙冰凉。他解开系绳,里面是一枚小小的、边缘带着明显断裂痕迹的铜钱碎片。碎片很旧,布满铜绿,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模糊不清的纹路,但大部分已被磨损,看不出原貌。这碎片显然是从一枚完整的铜钱上硬生生掰下来的。

“一个铜钱碎片?”云逍仔细端详着,眉头紧锁。这能说明什么?一个老杂役留给孤儿的念想?

“少爷……少爷也提过育婴堂!”烟翠虚弱地开口,声音细若蚊呐,“他……他好像说,那个幸存者……姓张?是个……嬷嬷?在育婴堂做过事……”

张嬷嬷!沈泫月脑中立刻浮现出一个肥胖刻薄、手里总拿着藤条、动辄打骂孤儿的妇人形象!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如果李大哥查到张嬷嬷,那她……会不会也已经被灭口了?

线索似乎指向了育婴堂,指向了哑叔和张嬷嬷,指向了十几年前那场笼罩着迷雾的皖城瘟疫!这一切,似乎都和她师父孤鸿子牵扯上了关系!

云逍将铜钱碎片和护身符还给沈泫月。火光映着他年轻而沉静的脸庞。师伯柳鸿渐当年正是听闻皖城爆发诡异瘟疫,心怀悲悯,才毅然前往救治,却从此对宗门杳无音讯。当年的皖城为何会爆发瘟疫?如今,孤鸿子重新出现在江湖,他又为何在失踪了十几年后重新出现?这十几年来,他到底经历了些什么?李府的灭门惨案和他是否有关联?金陵的育婴堂又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万千思绪,让人一时半会理不出头绪。

“天快亮了。”云逍看着庙外逐渐泛青的天色,做出决定,“官府很快会全城搜捕。你们三个目标太大,尤其是你,”他看向沈泫月,“你师父……孤鸿子必然也在找你。”

“我要去育婴堂!”沈泫月猛地抬头,眼神异常坚定,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找哑叔!找张嬷嬷!李大哥不能白死!”

“我也去!”萍翠立刻接口,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云逍沉默片刻。他需要线索,但带着这三个女子,身份敏感,可能引来李府灭门惨案背后的势力,甚至隐藏更深的恐怖势力。然而,她们又是目前最直接的知情者。

“好。”他最终点头,目光扫过三人,“但需听我安排,不得擅自行动。先去一个地方落脚。”

他所说的落脚点,是城东一处极其隐蔽、由天枢宗秘密设立、用于接待云游道人的小据点——“静心斋”,一个伪装成普通书画铺子的地方。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四人再次潜入冰冷的雨幕,向着城东方向悄然移动。

就在他们离开后不久,几个如同影子般的黑衣人悄然出现在土地庙附近。为首一人蹲下身,仔细查看泥泞中残留的、几乎被雨水冲散的脚印,又嗅了嗅空气中残留的极淡血腥味和一种……草药的清香。他抬起头,望向城东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阴冷的光芒,对着身后的同伴做了个手势。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黑暗中的眼睛,始终未曾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