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囚鸟的羽毛

凌晨六点,小城仍在酣睡,夜幕的余韵还没完全消散。林夏的梦境被一阵猛烈的砸门声无情击碎。

“林夏,六点了,还睡!天天就知道偷懒!”

床头柜上的闹钟指针固执地卡在六点,林夏把脸埋进枕头,棉布纤维里还残留着昨夜便利店夜班的消毒水味。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床单接缝,那里藏着半枚断裂的素描铅笔——上周画到一半的候鸟被母亲发现,笔杆就是在那时被狠狠折断的。

母亲尖锐的嗓音,好似凌厉的冰锥,透过厚实的门板,直直刺入林夏耳中,震得她脑袋嗡嗡作响。

她缓缓睁开酸涩的双眼,看向窗外,夜色依旧浓稠,几颗残星在天边有气无力的闪烁。无奈涌上心头,这样的清晨“唤醒曲”不知上演了多少次,她从未享受过片刻宁静。

林夏仿佛拖着灌了铅的腿,艰难地打开房门。

“死丫头,聋了?”外屋传来瓷碗重重搁在桌面的脆响,母亲拉着拖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鞋底蹭过地板的沙沙声让林夏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

她猛地坐起身,睡衣领口蹭过锁骨时,触到一道浅浅的疤痕——那是三年前母亲拽她去纺织厂报到时,被楼梯扶手划开的。

母亲那张紧绷如弦的脸瞬间映入眼帘,眼神中满是不容置疑的威严。

“快去洗漱,完了把这碗豆浆喝了,里面给你加了补气血的中药,对身体好。”母亲说着,将一碗散发着刺鼻味道的豆浆塞到林夏手中。

林夏盯着那碗豆浆,眉头紧蹙,一股怪异的中药味扑面而来,令她胃里一阵翻涌。她清楚,这豆浆里的中药是母亲从不知何处的江湖郎中那里求来的,说是能调理身体,可每次喝下,都难受得要命。

碗沿的中药渣黏在釉面上,像晒干的蚯蚓,苦涩的气味顺着热气钻进鼻腔,林夏的胃立刻抽搐起来。

“妈,我不想喝这个了,太难喝,而且感觉没啥效果。”林夏带着一丝哀求,试图反抗。

“胡说!这都是为你好,你懂什么!赶紧喝,别废话!”母亲音量陡然提高,眼神如刀,透着不容抗拒的坚决,“不识好歹!”母亲的眉头拧成川字,额角的青筋随着音量跳动,“这副药托了多少关系才弄到的,喝了能安神!你看你那黑眼圈,跟个鬼似的!”

林夏无奈地长叹,那叹息饱含着无尽的委屈。她捏紧鼻子,紧闭双眼,一口气将豆浆灌下。刹那间,苦涩在口腔中肆虐,如汹涌的浪涛将她淹没。她强忍着几欲呕吐的冲动,转身冲向洗漱间。

洗漱完毕,林夏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中略显憔悴的自己,眼神满是疲惫。她缓缓拿起梳子,想要梳理那如瀑的长发。

突然母亲从围裙口袋摸出把锈迹斑斑的剪刀,刀刃在晨光里闪过冷光。林夏下意识抬手护头,手腕却被狠狠拧住,剪刀“咔嚓”一声落下,一绺黑发飘落在豆浆碗里,像只溺死的蝶。“你这头发留这么长干啥,浪费时间打理,还净招男人。”

“妈,你干什么!我喜欢留长发,别剪!”林夏惊恐地瞪大双眼,眼中满是慌乱与无助。母亲却用力一推,林夏险些摔倒。

“女孩子就得规规矩矩的。”母亲嘴里不停咒骂着,手中剪刀“咔嚓咔嚓”作响,那声音犹如恶魔的低语。

林夏乌黑亮丽的长发一缕缕飘落,宛如她破碎的希望。

林夏望着镜中头发渐短的自己,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满心不解,为何母亲要如此掌控她的一切,连发型都不能自己做主。

此刻的她,犹如被困在笼中的鸟儿,无论怎样扑腾,都挣不脱母亲的束缚。

深夜,林夏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家。在便利店加了班,她的双腿沉重得像两根木桩,每迈出一步都艰难无比。

打开卧室门,眼前的景象让她心头一紧。房间一片狼藉,抽屉被强行撬开,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书本、衣物、小物件杂乱地堆着,仿佛遭受了一场洗劫。

林夏的心瞬间沉入谷底,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她急忙走到书桌前,发现自己的日记本摊开着,每一页上抱怨母亲的话语都被红笔醒目地圈画出来。那些红色圆圈,像一只只愤怒的眼睛,狠狠瞪着她。

“妈,你为什么翻我东西!”林夏愤怒地冲进客厅,朝正在看电视的母亲怒吼,声音因愤怒而颤抖,眼眶中泪花闪烁。

母亲抬起头,一脸不以为然:“我是你妈,翻翻你东西怎么了?看看你写的,全是对我的不满,我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大,你就这么报答我?”母亲的语气满是指责,仿佛她才是受害者。

“你这是侵犯我隐私!我不是小孩了,我有自己想法和感受!”林夏带着哭腔,多年积压的委屈与愤怒如火山喷发般宣泄而出。

她觉得自己的忍耐已到极限,再也无法忍受母亲的行为。

“哼,翅膀硬了,学会顶嘴了。我这是为你好,怕你学坏。”母亲站起身,双手叉腰,气势汹汹。眼神里没有丝毫愧疚,只有理所当然。

阳光从阁楼小窗照进来,落在母亲鬓角的白发上,那些白发在七年前还是乌黑的,像她画笔下最浓的墨。

林夏不再言语,转身回到卧室,默默收拾地上的东西。她深知,与母亲争吵毫无意义,母亲永远不会理解她的感受。

窗外传来鸽子扑棱翅膀的声音,她抬起头,看见一只灰鸽正停在对面屋顶,歪着头看向阁楼的方向,眼睛亮晶晶的,像两粒黑曜石。

林夏只能将这份痛苦与无奈深埋心底,每捡起一样东西,心就像被针扎一下,痛彻心扉。

又是一个休息日,天空被铅灰色的云层所笼罩,沉甸甸地仿佛随时都会压下来。林夏被母亲打发去整理阁楼,这座阁楼像是岁月的仓库,堆满了陈旧的杂物,散发着一股混合着尘土与腐朽气息的味道。

阁楼的灰尘在光柱里浮沉,像无数细小的幽灵。林夏跪在一堆旧箱子前,膝盖硌着一块凸起的木板,疼得她直皱眉。母亲的声音从楼下传来,正对着电话数落三姨家的不是,嗓门大得能穿透楼板。

林夏在狭窄的阁楼中艰难地挪动着脚步,周围的杂物像是沉默的卫士,静静伫立在时光的角落里。

她弯下腰,在一堆旧箱子中翻找着,不经意间,手触碰到了一个硬邦邦的物件。她心中一动,费力地将其抽出,发现是一个破旧的信封。

信封已然泛黄,边角磨损得厉害,像是在漫长的岁月里历经了无数沧桑。

林夏缓缓打开信封,里面掉出一些纸张的残片林夏的心跳突然加速,指甲抠进信封边缘时,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在寂静的阁楼里格外清晰,一种莫名的紧张感攫住了她。

她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残片拼凑在一起。

随着残片的逐渐拼凑完整,“大学录取通知书”这几个字映入眼帘,林夏只感觉脑袋“嗡”的一声,手中的残片险些掉落刹那间,记忆如汹涌的潮水般向林夏袭来。

七年前,高考结束后的那段日子,阳光似乎都格外炽热。

林夏满心期待地等待着录取通知书,她无数次在脑海中描绘着自己踏入大学校园的场景,尤其是那所她梦寐以求的美院。

然而,有一天,母亲面色凝重地告诉她,她落榜了。那一刻,林夏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灰暗无光。

母亲紧接着安排她进入自家亲戚的纺织厂工作,说女孩子有份安稳的工作就好。林夏虽满心不甘,但在母亲不容置疑的目光下,她只能默默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在纺织厂的日子里,机器的轰鸣声不绝于耳,林夏每天机械地重复着同样的工作,疲惫不堪。

但在夜深人静时,她总会望着窗外的星空,心中隐隐作痛,那未完成的大学梦,如同遥远的星辰,遥不可及。

而此刻,林夏看着手中拼凑好的录取通知书残片,真相如同一把锐利的剑,直直地刺进她的心底。

原来,当年她并非落榜,而是母亲偷偷毁掉了她的录取通知书,无情地将她的梦想扼杀在摇篮之中。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林夏喃喃自语,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她瘫坐在阁楼的地板上,周围的杂物仿佛都在这一刻静止,整个世界只剩下她的哭声。

她怎么也想不到,一直以来最亲近的母亲,竟会如此狠心,亲手将她的未来埋葬。

林夏想起那些在纺织厂的日日夜夜,她所承受的辛苦与委屈,那些被压抑的梦想和渴望,都因为母亲的这一行为而化为泡影。

她的心,像是被无数根针同时刺入,痛得无法呼吸。

母亲出现在阁楼门口时,围裙上还沾着早晨熬药时溅上的深褐色药渣,与她指间那枚廉价的红宝石戒指形成刺眼的对比。

“谁允许你在这翻破烂的!“她的目光像探照灯般扫过林夏通红的眼眶,最终定格在林夏手中的碎片上。

林夏下意识往后缩,却被母亲一把攥住手腕,碎纸片纷纷扬扬散落,其中一片恰好落在母亲的脚边,上面“录取“两个字的右半部分清晰可见。

空气瞬间凝固,母亲的瞳孔猛地收缩,像被针扎的气球般骤然炸响:“谁让你翻这个的?”

鸡毛掸子带着风声抽在林夏肩上,红布条抽打在旧毛衣上的闷响混着阁楼的回音,震得木梁上的蜘蛛网轻轻颤动。“我跟你说过多少遍,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林夏蜷缩在堆放旧木箱的角落,额头抵着冰冷的铁皮箱,箱面上“上海制造“的字样早已斑驳成模糊的锈迹。

她看着母亲慌乱地将碎纸塞进围裙口袋,手指因用力而关节发白,那枚红宝石戒指在光线下折射出扭曲的红光,如同她七年前在火盆里看到的余烬。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母亲的胸脯剧烈起伏,鬓角的白发被汗水黏在脸上,“我告诉你林夏,你就是飞到天边,也得给我乖乖回来!“她转身下楼时,围裙口袋里的碎纸发出细碎的摩擦声,像受伤的雏鸟在扑腾翅膀。

阁楼小窗突然掠过一道灰影,林夏抬头看见一只鸽子停在对面屋顶的烟囱上,正用喙梳理被雨水打湿的羽毛。

她摸出藏在鞋底的最后一块碎纸——那是通知书上“大学“的“学“字下半部分,她将碎纸紧紧贴在胸口,隔着磨毛的棉布。

她忽然想起那个被母亲撕碎的速写本。最后一页画着候鸟群穿越乌云,当时她用蜡笔在云层后点了满片星子,母亲却将纸团塞进火盆,说“净画些没用的“。

此刻碎纸边缘的月光越发明亮,残缺的笔画在光晕里延展,仿佛要补全当年被烧毁的翅膀。鸽子已经飞到了南天星轨下,而阁楼角落的蛛网里,还挂着半片没画完的云,颜料早褪成浅灰,像道愈合不了的疤。

愤怒突然从脚底窜上来。她想起母亲藏在围裙里的鸡毛掸子,想起纺织厂机器震碎耳膜的轰鸣,想起七年前那个被谎言掩埋的夏天。手指抠进掌心时,触到鞋底藏着的铅笔头——上周画候鸟被发现时,母亲踩断笔杆前,她偷偷藏了笔芯。现在笔芯在月光下泛着铅白,像根微型的撬棍,要把二十年的时光撬开道缝。

碎纸突然从指间滑落,掉在布满划痕的木地板上。那些划痕是父亲生前用美工刀刻的坐标,说“等你考上美院,按这个画星空“。此刻月光顺着划痕流淌,在“学“字碎片旁聚成水洼,映出梁上悬着的旧风筝——那是父亲去世前教她做的,翅膀上还留着她用钢笔描的候鸟轮廓,墨水早晕成深色的痂。

鸽子的哨音再次响起时,林夏已经站在了木梯前。梯级上的颜料渍在月光下显出不同层次:暗红是父亲摔落时的血,土黄是母亲砸画架溅的泥,最上面那道银白,是她偷偷画的新候鸟。她踩上第三级梯阶,木板发出“吱呀“声,像某种古老的应答。口袋里的碎纸突然发烫,仿佛那些被撕碎的“录取““美院““南方“正从纸纤维里钻出来,在她血管里振翅。

窗外的鸽群变成了黑色的点,正朝着月亮升起的方向迁徙。林夏摸了摸围裙口袋——那里缝着小满画的逃亡路线图,针脚里还缠着蓝丝线。当她的手握住阁楼门把手时,月光正好漫过整个楼梯,将她的影子投在碎纸上方,影子的轮廓与当年便签上的候鸟渐渐重合,而云层背后的星子,正透过窗棂,在她发间落下细碎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