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能说的信仰

那一晚,许辞影没有合眼。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但那段诡异的录音,却像一场永不停歇的暴雨,在她脑海里反复冲刷。她将那两秒的音频放大、降噪、分析声谱,动用了所有她能想到的技术手段,结果都指向一个她最无法接受的结论:那个声音,并非环境音的偶然叠加,也不是设备的电流瑕疵,而是一段清晰、完整、真实存在的人声录音。

用着她的声线。

“你以为你在听,其实,是被听的那个啊。”

这句话像一句魔咒,盘踞在她颅内。到了后半夜,她几乎要说服自己,这确实是某种罕见的听觉错构,是偏头痛与心理暗示共同作用的产物。作为一名坚定的无神论者,她的理性在顽强地构筑壁垒,抵御着这股非理性的侵蚀。

清晨,第一缕微光刺破山间雾气时,许辞影带着一身疲惫走出了房间。她决定将昨夜的发现暂且搁置,继续她的调查。一个高明的骗局,必然处处是线索。她要去和村民聊聊,尤其是那些见证了五年前那场“神打”的老人。

然而,她很快就发现了新的异常。

当她穿过村里唯一的石板路时,几个聚在村口闲聊的老人看见她,脸上的表情瞬间变了。他们停止了交谈,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对着她……微微躬下了身子。那不是一种礼貌的问候,而是一种近乎谦卑的、带着敬畏的姿态。

其中一个满脸皱纹、叼着长烟杆的老人走上前来,用一种混浊的方言对她说了句什么。许辞影没听懂,但她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出了一种她无法理解的……热切?

“老人家,我……”她想开口询问五年前的事。

但老人只是摆了摆手,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然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和其他人一起离开了,仿佛她的出现是什么重要的信号,让他们必须回避。

这种诡异的尊重,比敌意更让人不寒而栗。许辞影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一个闯入了某个秘密仪式的外人,她身上似乎被贴了某种无形的标签,而只有她自己看不见。

她决定直接去找风暴的中心——封子归。

封子归住的地方在村子后山的一间竹屋里,远离人群。许辞影找到他时,他正在院子里编竹筐,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修行。他看起来完全不像昨天那个被“神”附体的癫狂容器,更像一个与世无争的山间隐士。

“封先生。”许辞影开门见山,“关于昨天的仪式,我有几个问题。”

封子归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他的眼神依旧是那种空洞而缓慢的样子,但许辞影觉得,那空洞背后,藏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你不是来问的,”他用那口缓慢的普通话说,“你是来还的。”

“还什么?”许辞影皱起眉,“我希望你能坦诚一点。昨天的‘神谕’,那些关于陈望玉佩的细节,你是怎么知道的?是事先调查过,还是……用了什么我不知道的技巧?”

封子归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他比她高出一个头,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这山,这水,都认得你的声音。”他答非所问,语气里带着一丝奇异的怀念,“你忘了,它们没忘。你不是第一次来了。”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击中了许辞影记忆的某个盲区。她想起村口老人那诡异的尊重,想起接引她时年轻人那句“等你”,一种荒谬的猜想开始不受控制地浮现。

“我查过我的所有记录,这是我第一次来贵州。”她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动摇。

“你查的是‘许记者’的记录。”封子归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但来的,不止是许记者啊。”

说完,他不再理会她,转身继续编他的竹筐,仿佛刚才那场对话从未发生过。许辞影站在原地,感觉自己所有的理性和逻辑,都被这个疯子一样的人用一种更古老的、她无法理解的逻辑轻松击溃。

从封子归那里回来,许辞影心里乱成一团麻。她有种强烈的预感,自己正踏入一个巨大的谜团,而这个谜团的答案,与她自己有关。

她需要一个突破口,一个来自她所熟悉的世界的、绝对客观的答案。

她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母亲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静、克制。“辞影?工作时间打来,有什么急事吗?”

“妈,”许辞影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我问你个事。我小时候……是不是去过一个叫‘归水村’的地方?”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长到许辞影只能听到母亲略显急促的呼吸声。这种沉默本身,就是一个答案。

“你问这个干什么?”母亲的声音陡然变得警惕而尖锐,“你在哪儿?”

“我在归水村。”

“胡闹!”母亲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失控的迹象,“你马上去给我离开那里!立刻!马上!”

“为什么?”许辞影紧紧追问,“我到底在这里发生过什么?我童年的记忆有一段是空白的,是不是和这里有关?”

“没有空白!你的记忆很完整!”母亲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你小时候生了一场病,发高烧,有些事记不清很正常。辞影,听妈妈的话,那个地方不干净,马上走!”

“病?什么病?”许辞影感觉自己抓住了线头,“是在这里生的病吗?我在这里失踪过一个月,对不对?你带我去‘治病’,治的到底是什么病?!”

电话那头,母亲的呼吸彻底乱了。许久,她才用一种夹杂着痛苦与恐惧的、几乎是哀求的语气说道:“辞影,求你了……算妈妈求你,忘了那里,永远不要再回去。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好……”

电话被挂断了。

许辞影握着手机,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母亲的反应证实了她最坏的猜想。被封锁的记忆,被刻意抹去的过去,和一个“不干净”的地方。

她不是来调查别人的,她是在调查她自己。

那天下午,许辞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像一头困兽。她第一次对自己的人生轨迹产生了怀疑。那些被她奉为圭臬的理性、逻辑、客观,在“被遗忘的一个月”面前,显得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傍晚,她站在那面布满霉点的穿衣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困惑。这是她,许辞影,一个32岁的都市女性,一个靠笔吃饭的记者。

她对着镜子,试图扯出一个笑容,想证明自己还能控制自己的表情。然而,就在她嘴角上扬的那一刻——

镜子里的人,没有笑。

镜子里的“她”,嘴角平直,眼神冷漠地看着她,那眼神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的审视。甚至,许辞影看到那个“自己”的眼角,极快地掠过一丝她从未有过的……轻蔑。

只有一瞬间,快到让她以为是光线和角度造成的错觉。当她再次眨眼时,镜子里的人已经恢复了正常,同样是一脸惊骇的表情。

是幻觉?还是……

许辞影感到一阵反胃。她冲回桌边,拿过那台微型相机,将它固定在正对着床铺的书架上,按下了录制键。

她要证实一下。

她脱掉外套,躺在床上,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假装睡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次跳动都像在为某种未知的仪式敲响鼓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在极度的精神紧绷中,她真的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阵寒意惊醒。睁开眼,房间里一片漆黑,相机上的红色录制灯依旧在一闪一闪。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来到桌前,取出存储卡,插入电脑。

视频画面很稳定,她躺在床上,呼吸平稳。她快进着,搜寻着任何异常。五分钟,十分钟,半个小时……一切正常。

也许真的只是我太紧张了。她松了一口气,准备关掉视频。

就在这时,画面里的“她”,动了。

她看到视频里的自己,缓缓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动作僵硬,像一个被线牵引的木偶。

“她”没有睁眼,却准确地将脸转向了镜子的方向。

然后,“她”的嘴角,开始慢慢地、慢慢地向上扬起,露出了一个许辞影在傍晚时分瞥见的、那个充满轻蔑和冷漠的笑容。

许辞影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没让尖叫声冲出喉咙。

视频里的“她”,对着镜子,无声地张开了嘴,用口型说了一句话。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许辞影读懂了。

通过那熟悉的、诡异的、仿佛来自古代的唇语,她清清楚楚地读懂了那句话——

“你看,”

“她”,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