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灾祸的来临

七月的溪流失去了往日的丰盈,溪床像一道被阳光灼伤的、裸露的银色疤痕。

水流变得纤细,只在晒得滚烫、泛着青白色的石板上跳跃流淌,发出细微的潺潺声。

空气里蒸腾着被烈日烤蔫的野薄荷混合着水汽的独特气味,有些辛辣又带着一丝清凉。

这股气味惊扰了栖息在龙须草宽大叶片下打盹的蓝蜻蜓,它薄纱般的翅膀微微一振,轻盈地飞起,在低空划出一道短暂的蓝光。

“耶!我赢了!我的小船最快!”

清脆如银铃般的欢呼声打破了溪畔的宁静。

十岁的张闻曦兴奋地从一块大石头上跳起来,浅黄色的棉布裙摆在空中划出欢快的弧度。

她的小脸因为兴奋和阳光染上了健康的红晕,大眼睛亮得惊人,得意地看着自己那艘用树皮和叶子做成的小船,正顺着一小股水流,率先冲过终点——一块凸起的鹅卵石。

地上的男孩——十岁的“下士”,脸色早已憋得通红,像熟透的番茄。

他懊恼地盯着自己那艘慢悠悠打转、最后被水草缠住的小船,猛地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土,不服气地嚷道

“不算!张闻曦!再来一次!刚才水流偏了!”他急切地想要挽回面子。

张闻曦拍打着衣服上沾着的尘土和草屑,动作利落又带着点小得意。她歪着头,马尾辫在阳光下跳跃

“都比了三次啦,小‘下士’!认输吧!愿赌服输!”

她故意拉长了调子,然后抛出一个重磅消息,“而且,我明天就要和我妈妈出去玩了,没空陪你玩小船啦!”

“下士”脸上的不服气瞬间僵住,像被泼了一盆冷水。

他默默地弯腰,把自己那艘“不争气”的小船从溪水里捞起来,湿漉漉地攥在手心,然后胡乱地塞进裤兜里,布料立刻洇开一片深色的水痕。

“去哪啊?”

他闷闷地问,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不易察觉的失落。

张闻曦已经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戴着一顶略显宽大的旧草帽。

午后的阳光穿透草帽的缝隙,在她浅黄色的衣裙上洒下无数晃动的、细碎的金色光斑,随着她的步伐跳跃。

她头也不回,声音带着对未知旅程的期待,“叫南庆!一个大城市!我妈妈说我们要坐——大——船——去!”

她张开手臂比划着“大”字。

“下士”故意放慢了脚步,拖在张闻曦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他低着头,手里无意识地揪扯着几根坚韧的狗尾巴草,手指翻飞间,一个歪歪扭扭、不太成型的草结渐渐在他掌心成形。

“哦……那……”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几乎被溪水声盖过,“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啊?”

溪边一丛成熟的蒲公英,雪白的绒球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就在这时,一阵稍强的风掠过,无数细小的白色降落伞骤然腾空,轻盈地飘散开来,像一场迷你的雪。

张闻曦立刻被这景象吸引,仰起小脸,乌溜溜的眼睛追随着那些飘向远方的绒球,伸出手仿佛想抓住它们。“嗯……”

她漫不经心地回答,“我不知道,可能……一个星期吧?”

当她转过头,想看看“下士”有没有也在看蒲公英时,却正好瞥见男孩慌忙地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脸上闪过一丝被抓包的慌乱。

“你藏了什么?”

张闻曦立刻停下脚步,转过身,大眼睛敏锐地盯着他鼓囊囊的口袋,像发现了秘密的小侦探。

“没什么。”

“下士”立刻把手背到身后,眼神飘忽,不敢直视她。

“你撒谎。”

张闻曦叉起腰,语气笃定。

“没有!”

他梗着脖子反驳,耳根却悄悄红了。

“你撒谎的时候从来不敢看我!”

张闻曦逼近一步,伸出手,“快点!给我看看!是不是又藏了虫子吓唬人?”

“下士”的脸更红了,像要滴出血来。他磨蹭了好一会儿,在张闻曦“虎视眈眈”的目光下,才极其缓慢、极其不情愿地摊开了汗湿的手心。

掌心里躺着的,不是虫子,也不是石头,赫然是一个用狗尾巴草茎精心(虽然依旧显得粗糙)编织成的指环!

草茎被反复揉搓过,显得柔韧,接口处巧妙地打了个小小的结。

张闻曦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长长的睫毛扑闪了两下。

她小心翼翼地拈起那枚还带着男孩体温的草戒指,举到眼前,对着阳光仔细看了看。草茎在光线下泛着淡淡的金色光泽。

“给我做的吗?”她的声音里带着惊喜和一丝难以置信。

“嗯……”

“下士”的声音细若蚊蚋,几乎听不见,头垂得更低了。

张闻曦嘴角忍不住向上弯起。

她大大方方地把手伸到“下士”面前,掌心向上,纤细的手指微微张开:“那快给我戴上!戴哪只手来着?我记得妈妈像是在这个手上。”她指挥着。

“下士”的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他笨拙地、慢吞吞地拿起那枚小小的草环,手指微微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套进了张闻曦右手的中指。草环有些松,滑到了指根。

“好啦!”张闻曦收回手,满意地欣赏着手指上的“戒指”,阳光透过草茎的缝隙在她手指上投下细碎的光点。

她抬头,对着依旧害羞得不敢看她的男孩,声音清脆又带着一种郑重的承诺:“我会早点回来的!”

她晃了晃戴着草戒指的手。

南庆——

巨大的轮船鸣着悠长的汽笛,缓缓停靠在南庆喧闹的码头。

几天后,张闻曦牵着妈妈可莲的手,踏上了这座繁华都市的土地。空气中混合着海水的咸腥、汽车尾气和各种食物的香气,与青石坳的清新截然不同。

城市的中心广场上,巨大的音乐喷泉随着旋律跳跃舞动,晶莹的水柱在空中变幻出各种形态,又如同碎钻般纷纷扬扬落下,在夕阳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晕。

人们悠闲地坐在长椅上,或在广场漫步,享受着傍晚的惬意。

四周是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高耸入云,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夕阳的金辉和城市璀璨的灯光,像无数面巨大的镜子,冰冷地映照着这个城市的喧嚣、繁华与永不停歇的忙碌。

“妈妈,我们要去哪里呀?”张闻曦仰着小脸问,她新奇地看着四周的一切,大眼睛里充满了兴奋和一丝对大城市的陌生感。

她转过头,却发现妈妈可莲正盯着手机屏幕微微出神,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勾勒出一个温柔怀念的弧度。

“嗯——”

可莲仿佛被女儿的声音惊醒,迅速收起手机,脸上的笑容还未完全褪去,她弯下腰,细心地帮张闻曦整理了一下有些歪掉的裙子上的蝴蝶结,

“去见个朋友。是妈妈大学时最好的朋友,你要叫柯叔叔。”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公交车穿过繁华的街道,最终停在一栋充满复古气息的红砖小楼前。

楼前挂着一个精致的招牌,上面画着一个冒着热气的咖啡杯。

张闻曦还没来得及看清上面的字,就被妈妈温柔却不容置疑地牵着手,走进了弥漫着浓郁咖啡香和烘焙甜香的店里。

“这里!”一个温和清朗的男声从靠窗的位置传来。

张闻曦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挺括深蓝色衬衫的男人站起身来,微笑着朝她们招手。

他约莫三十岁出头,身姿挺拔,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在柔和的灯光下微微反光。

“这就是曦曦吧?”

男人快步走过来,没有居高临下,而是自然地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张闻曦齐平。

他的目光温暖而真诚,“我是柯明远,你妈妈总在信里提起你,说你画画特别棒,是个小艺术家。”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张闻曦有些害羞,下意识地往妈妈身后缩了缩,只露出半张小脸和一双好奇的大眼睛打量着这位“柯叔叔”。

柯明远也不着急,不慌不忙地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颗包装精美的糖果,糖纸是璀璨的星空图案,糖果本身是漂亮的星星形状。

“听说你特别喜欢看星星?”

他微笑着,“这家店的屋顶,等会儿会变成一片真正的星空哦!”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轻柔的钢琴声就在这时流淌开来。

张闻曦的眼睛瞬间睁得更大了——这旋律!她太熟悉了!

是妈妈手机里那首总是循环播放的《雨巷》!

柯明远站起身,对可莲笑了笑,走向角落那架黑色的三角钢琴。

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轻轻落在琴键上,流畅而深情的音符便从他指尖倾泻而出,完美地接续了刚才的旋律。

随着琴声流淌,咖啡店里的灯光渐渐暗了下来。

张闻曦和可莲都情不自禁地抬头望去——只见天花板真的开始发生变化!

点点星光如同被唤醒般次第亮起,由疏到密,最后汇聚成一片璀璨浩瀚的星河,温柔地笼罩着整个空间。

“哇……”

张闻曦忍不住发出小小的惊叹,完全被这梦幻的景象迷住了。

她下意识地贴近妈妈,小声地、带着困惑和一丝懵懂的询问道:“妈妈,柯叔叔怎么知道你爱听这个曲子呢?”

她感觉到妈妈握着她的手,瞬间收紧了。可莲的目光落在弹琴的柯明远背影上,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像一声随风飘散的叹息,落在张闻曦的耳边:

“是啊……他总是这样,记得别人都忘记的事情……”这句话像羽毛,轻轻拂过张闻曦的心头。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柯明远转过身,发现张闻曦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钢琴旁,正仰着小脸,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想试试吗?”柯明远温和地问,往旁边挪了挪,让出琴凳的位置。

张闻曦却摇了摇头。

她没有碰琴键,而是从自己背着的小布包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叠得有些皱巴巴的画纸。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展开,画上是三个歪歪扭扭、火柴棍似的小人,手牵着手,站在一片同样用稚嫩笔触画出的、闪烁着星星的夜空下。

“送给你,柯叔叔。”

张闻曦把画递过去,小脸微红,声音带着孩子的真诚。

“妈妈说你喜欢蓝色……这是我在车上画的,有点皱……下次我给你画个更好看的!”

柯明远微微一怔,随即郑重地双手接过那张充满童真的画。

当他的目光落在画上那三个手拉手的小人和星空时,张闻曦清晰地看到,他镜片后的睫毛飞快地眨动了好几下,仿佛有什么湿润的东西要涌出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才抬起头,脸上重新浮现温和的笑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小小的张闻曦,看向她身后的可莲,声音低沉而带着某种期许:

“谢谢闻曦,画得真棒……你以后,一定能像你妈妈那样出色。”

窗外,南庆城的第一颗星星,不知何时已悄然爬上深蓝色的夜幕,静静地闪烁着。

几天后。雨水毫无预兆地降临南庆,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敲打在车窗上,像无数冰冷细小的手指在玻璃上急切地抓挠、滑动。

张闻曦把温热的小脸贴在冰凉的车窗上,看着外面被雨水模糊扭曲的街景。

霓虹灯招牌在湿漉漉的玻璃上晕开,红红绿绿的光被拉长、扭曲,如同流淌的、彩色的泪痕。车内开着暖气,弥漫着淡淡的薄荷清香。

“妈妈,我们今天晚上吃什么呀?”

张闻曦转过头,看向驾驶座上妈妈柔和的侧脸。可莲专注地看着前方湿滑的路面,雨刷器有节奏地左右摇摆。

可莲微笑着瞥了女儿一眼,橘黄色的路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温暖的光影。

“去你柯叔叔推荐的那家餐厅,他说那里的甜点特别棒,有你最喜欢的草莓蛋糕。”

“真的吗?太好了!”

张闻曦立刻兴奋起来,小脚丫在座椅下开心地晃了晃。虽然认识柯明远才几天,但这个会弹好听曲子、说话总是很温柔的高个子叔叔,已经迅速赢得了她的喜欢和信任。

红灯亮起,车子缓缓停在斑马线前。

可莲腾出一只手,温柔地揉了揉张闻曦细软的棕色长发,语气带着宠溺的叮嘱。

“不过要答应妈妈,不能吃太多甜点哦,晚上肚子会不舒服的,知道吗?”

张闻曦正要用力点头保证,一道极其刺眼、带着毁灭性力量的炽白强光,如同地狱的探照灯,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雨幕。瞬间就吞噬了挡风玻璃外的所有视野......

张闻曦只来得及看到妈妈脸上骤然凝固的、极度惊恐的表情,听到一声撕心裂肺、几乎变了调的尖叫——“曦曦!!!”

紧接着,是震耳欲聋、仿佛世界末日般的金属撞击与玻璃碎裂的巨响。

巨大的冲击力像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将她抛起又掼下。

安全带勒进皮肉的剧痛、安全气囊爆开的窒息感、薄荷味与硝烟味混杂的诡异气息……

最后是铺天盖地、冰冷彻骨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感知和意识。

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像无数根细小的针,顽强地钻进鼻腔,唤醒了沉沦的意识。

张闻曦艰难地皱了皱小鼻子,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她费力地慢慢睁开眼睛。

白。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刺目的、毫无生气的白。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被单……

整个世界仿佛被浸泡在漂白水里,冰冷而陌生。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墙上投下一条条平行的、同样惨白的光带。

“醒了!”

一个沙哑、充满疲惫却带着巨大惊喜的男声从旁边传来。

张闻曦转动着僵硬酸痛的脖子,像生锈的机器。

她看到病床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陌生的男人。他穿着那件熟悉的深蓝色衬衫,只是此刻皱巴巴的,下巴上冒出一层青黑色的胡茬,眼窝深陷,里面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整个人憔悴不堪。

“柯……叔叔?”张闻曦的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在哼,喉咙干涩刺痛,仿佛被粗糙的砂纸狠狠磨过。

病房外,冰冷的灯光照得长长的走廊一片惨白。

柯明远拿着刚刚出来的诊断书,只觉得那薄薄的几页纸重逾千斤。他透过ICU观察窗的玻璃,看到可莲的父母——可威和李筱兰,正佝偻着背脊,紧紧贴在玻璃窗前。

可威的手死死按在玻璃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李筱兰则捂着脸,肩膀无声地剧烈抽动。

他们的女儿可莲躺在病床上,全身插满了各种管子,连接着发出冰冷单调“滴——滴——滴——”声的仪器,脸色苍白得与床单融为一体,像一尊易碎的瓷偶。

那声音在死寂的走廊里被无限放大,敲打着每个人的心脏。

柯明远感到一阵眩晕,嘴里发苦。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翻涌的情绪,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抱着一个旧毛绒兔子、茫然站在走廊里的张闻曦齐平。

“曦曦。”

柯明远的声音放得极轻极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他无意识地用指腹摩挲着口袋里那张折叠起来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病危通知书。

“妈妈现在需要非常非常安静地休息,医生在给她做最好的治疗。我们晚一点再去看她,好不好?”他的目光努力想传达安抚,却掩不住深处的沉重。

张闻曦摇摇头,棕色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晃动,小脸上写满了困惑和固执。

“不要,我要现在见妈妈。她说好了,要带我去吃大餐的,有草莓蛋糕。”她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对妈妈承诺的期待,仿佛那场毁灭性的车祸从未发生。

柯明远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巨大的酸楚堵在喉咙口。

医生的诊断清晰地回响在他耳边——“逆行性失忆。

脑震荡导致记忆停留在车祸发生前约两小时。对事故过程完全空白……

这残酷的现实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无力。

他抬起头,正好看到可威夫妇相互搀扶着,拖着沉重的步伐从ICU观察窗前离开,朝他们这边走来。

两位老人的脸上刻满了恐惧、悲痛和长途跋涉后的疲惫,每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

柯明远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翻涌,指着走过来的可威夫妇,对张闻曦说:“你看,外公外婆刚从妈妈那里过来。妈妈现在需要安静,他们也很累了。不信你去问问外婆?”他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张闻曦果然松开了他的衣角,像只迷途的小鹿奔向李筱兰。

李筱兰看到外孙女,身体明显一僵,随即强压下巨大的悲痛,迅速弯腰,用身体挡住了张闻曦望向ICU方向的视线,张开手臂紧紧抱住了她。

在拥抱的瞬间,柯明远清晰地看到李筱兰的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

“曦曦乖……”

李筱兰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强行压抑的哽咽,她轻抚着外孙女的后背,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鸟。

“妈妈……妈妈和外公外婆说了好多话,现在特别特别累,需要好好睡一觉。我们不去打扰妈妈休息,好吗?跟外婆去吃点东西……”

她一边说着,一边抬起头,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柯明远。

等张闻曦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走廊转角,去所谓的“吃东西”时,可威脸上强装的平静瞬间崩塌。

他猛地一步上前,枯瘦的手像铁钳一样抓住了柯明远的手臂,力气大得惊人,声音嘶哑而急切。

“医生怎么说?!可莲她……”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柯明远感到手臂被抓得生疼,但这疼痛远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

他嘴里的苦涩蔓延开来,艰难地开口:“他们……正在尽全力抢救。最好的医生都在里面……”这苍白无力的安慰连他自己都觉得空洞。

李筱兰再也支撑不住,发出一声呜咽,身体软软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泪水汹涌而出:“那……那曦曦呢?她……她知道吗?”她不敢说出那个字眼。

柯明远闭上眼睛,又睁开,声音轻得像叹息,却重得砸在每个人心上。

“她不记得了……关于车祸的一切,都不记得了。”

这句话,宣判了张闻曦暂时停留在一个没有伤痕、没有失去的泡沫里,也宣告了大人将要背负的沉重谎言。

回到暂时安置张闻曦的普通病房。小女孩似乎真的忘记了那场可怕的灾难,正趴在床边的小桌子上,专注地画画。

她用的是柯明远给她带来的新蜡笔。

画面上,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人,正温柔地牵着一个穿黄裙子小女孩的手。

她们身后,是一个用明黄色涂满的太阳,太阳下面,还有一个用棕色线条简单勾勒的、带着烟囱的小木屋——依稀是青石坳她们家的轮廓。

背景是明亮的蓝色天空,点缀着几朵小白云。

画完成了。

张闻曦举起画纸,小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快乐和完成作品的满足感,眼睛弯成了漂亮的月牙儿,对着刚走进病房的柯明远献宝似的挥舞:“柯叔叔!你看!我画的!妈妈和我,还有我们的小房子!”

那笑容像阳光一样灿烂,刺痛了柯明远的眼睛。

他强迫自己的嘴角向上弯起,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微笑,对着张闻曦挥了挥手表示赞赏。

同时,他飞快地抬起手,用指腹迅速抹去了眼角那一点无法抑制的温热湿润。

他不知道这张画描绘的,是张闻曦记忆深处某个被封存的昨日场景,还是她心中无比期待的、马上就能实现的明天。

无论是哪一种,此刻在冰冷的医院、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这幅充满童真和希望的画,都显得那样脆弱,如同阳光下美丽的彩色肥皂泡,轻轻一触,就会彻底破碎,只留下无尽的虚空和更深的悲伤……

而守护这个泡泡的重担,已然落在了他们每一个心如刀绞的大人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