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艰难地刺破笼罩沼泽的厚重铅云，在湿漉漉的林间投下惨淡的光斑。木屋内，凌夜缓缓睁开双眼。
丹田深处，那枚劫渊之种沉寂着，如同蛰伏的凶兽。
体内，一缕冰冷、带着微弱侵蚀气息的魔元缓缓流转，犹如初生的毒蛇，盘踞在刚刚被魔体重塑的脆弱经脉之中。
灵纹境一重。
这微末的力量，放在曾经的凌家，连最底层的护卫都不如。
但此刻，这却是他自血祭深渊爬出后，抓住的第一根救命稻草，是复仇之路上点燃的第一点星火。
每一次魔元的流转，都伴随着经脉被撕裂般的隐痛，那是噬劫魔体无时无刻不在反噬的烙印，也是获取力量必须付出的代价。
他坐起身，活动了一下依旧酸痛却不再那么无力的四肢。
目光落在屋外那个忙碌的纤细身影上。
云璃正在整理她的药篓，动作麻利而专注，侧脸在微光中显得安静而柔和。
昨夜那缕瘴气带来的剧痛和突破时的微弱波动，显然被她察觉了。
但她选择了沉默，选择了继续用那温和坚韧的气息为他疗伤。
这份不动声色的包容，让凌夜心头那潭冰冷的恨意，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涟漪。
“醒了？”云璃察觉到动静，转过头，清澈的眸子看向他，带着一丝询问，“感觉如何？”
“好多了。”凌夜声音依旧低沉沙哑，但比昨日有力了些许。
他走到门口，清晨微冷的空气带着草木的湿气扑面而来。
“阿璃，今天……是要进城吗？”他看到她药篓里塞得满满的、分门别类捆扎好的草药。
“嗯。”云璃点点头，将最后一株散发着清香的淡紫色小花小心放好，“这些草药晒干了，得送去城里的药铺卖掉，再换些米粮和……你需要的药材。”
她顿了顿，看向凌夜，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青岩城你……确定要跟我一起去？你的身体……”
“一起去。”凌夜打断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需要情报，需要了解凌家的现状，需要知道血祭之后，青岩城变成了什么模样。
蛰伏在沼泽是权宜之计，他必须走出去，哪怕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我总不能……一直躲在这里。
而且，两个人，安全些。”他补充道，目光扫过沼泽深处，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昨夜血鹞子追踪而来的危险气息。
云璃看着他眼中那抹深藏的执拗，知道劝阻无用。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好。
不过进了城，一切要听我的。
尽量……别引人注意。”她意有所指，显然对凌夜体内那股难以完全收敛的冰冷气息耿耿于怀。
凌夜点头：“我明白。”
他回到屋内，对着云璃找来的一面模糊铜镜，深吸一口气。
镜子里的少年，脸色依旧苍白，眉眼间依稀可见曾经的轮廓，但那双眼睛……曾经的星辉早已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偶尔掠过一丝难以压制的暴戾。
他调动起体内那缕微弱的魔元，不是外放，而是内敛，如冰冷的墨汁融入深水，强行改变着面部细微的肌肉走向，收敛着那份过于锐利的锋芒。
眉梢稍稍下垂，嘴角抿起一丝刻意的、带着点怯懦和茫然的弧度。
眼神努力放空，蒙上一层淡淡的、仿佛永远无法驱散的疲惫和惊惶。
整个人的气质瞬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内敛的冰冷锋芒，变成了一个饱经风霜、带着几分懦弱和失魂落魄的落魄少年。
甚至连那丝若有若无的、源自魔体的冰冷气息，也被他巧妙地收敛到近乎于无。
当他再次走出木屋时，云璃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更深的凝重。
这伪装……太过自然了。
若非她知晓内情，几乎都要被这层完美的假面骗过。
这让她对凌夜的过往和此刻所承受的压力，有了更深的猜测。
“走吧。”云璃没有多问，背起沉重的药篓。
凌夜沉默地跟在她身后，踏上了通往青岩城的泥泞小路。
每一步迈出，脚下这片曾经属于他“凌家少主”的土地，都像是踩着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抽搐。
浓雾渐渐被甩在身后，道路两旁开始出现稀疏的农田和破败的村落。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沼泽的腐臭，而是尘土、牲畜粪便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青岩城那熟悉的、由巨大青黑色岩石垒砌的厚重城墙，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
城门口，盘查的守卫比往日森严了许多，穿着凌家制式皮甲的护卫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入城者，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而肃杀的气氛。
“站住！干什么的？”一个护卫拦住了云璃和凌夜，目光带着审视，尤其在凌夜那落魄畏缩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军爷，我们是城外采药的，进城卖点草药，换些米粮。”
云璃脸上露出一个讨好的、带着点怯生生的笑容，熟练地递上几枚铜钱和一小包晒干的驱虫草药，“一点心意，给军爷们驱驱蚊虫。”
护卫掂量了一下铜钱，又闻了闻草药，脸上露出一丝满意，挥挥手：“进去吧！最近城里不太平，没事少瞎逛！”目光掠过凌夜时，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废物一个，离远点，别碍事！”
凌夜的身体僵硬了一下，随即把头垂得更低，肩膀微微瑟缩，完全是一副被吓到的懦弱模样，唯唯诺诺地应着：“是……是……”
二人顺利入城。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商铺招牌，熟悉的嘈杂人声。但一切落在凌夜眼中，都蒙上了一层血色的滤镜。
曾经，他是这座城池最耀眼的少主，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敬畏的目光如影随形。
如今，他只是一个无人认识、甚至被人鄙夷唾弃的“废物”，行走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却像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听说了吗？凌家那位少主，啧啧……”“嘘！小声点！你是说那个天生绝脉的凌夜？”
“可不就是他！听说在家族禁地修炼，不自量力，妄图冲击什么秘法，结果走火入魔，爆体而亡了！死得那叫一个惨啊！”
“哼，活该！一个废物，占着茅坑不拉屎，死了也好，省得丢凌家的脸！”“就是！听说他爹凌家主悲痛欲绝，唉，也是可怜……”“得了吧，谁知道是不是真的悲痛？说不定是松了口气呢！哈哈……”
街边茶馆的闲言碎语，如同淬毒的针，一根根扎进凌夜的耳中，刺进他的心脏！走火入魔？爆体而亡？悲痛欲绝？好一个冠冕堂皇的谎言！好一个冷酷无情的父亲！
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在血管里奔涌，几乎要冲破那层懦弱的伪装！丹田深处，劫渊之种受到刺激，幽光微闪，冰冷的魔元瞬间躁动起来！一股暴戾的毁灭冲动直冲脑海！
“不要冲动！”一只微凉却异常坚定的手，轻轻握住了他藏在袖中、已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的左手手腕。
云璃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如同清泉瞬间浇灭了即将喷发的火山。
凌夜猛地一震，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翻腾的气血压了下去，眼中那瞬间失控的血色缓缓褪去，重新蒙上那层茫然的灰色。
他微微侧头，看向云璃。少女清澈的眸子正看着他，带着一丝了然和无声的提醒。
“别紧张。”云璃的声音很低，只有他能听见，“流言蜚语而已，别往心里去。我们去药铺。”
凌夜沉默地点点头，任由云璃牵着他的手腕，像牵着一个迷路的孩子，穿过熙攘的人群。掌心被指甲刺破的伤口传来刺痛，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
两人来到城中最大的“百草堂”。药铺掌柜显然认识云璃，对她带来的草药品质颇为满意，爽快地结了账。
就在云璃清点铜币时，凌夜的目光被柜台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小托盘吸引住了。
托盘里随意摆放着几块鸽子蛋大小、色泽灰白、表面布满细密孔洞的石头。石头本身毫无灵气波动，平凡无奇。
但当凌夜的视线扫过它们时，丹田深处的劫渊之种，竟微微跳动了一下！
一股微弱的、清凉平和的吸引力从那些石头上散发出来，竟让体内那时刻翻腾、如同跗骨之蛆般的魔气反噬隐痛，瞬间减轻了一丝！
静心石！
凌夜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这种矿石他知道，在凌家库房角落里也堆着不少，因其能微弱安抚心神、辅助低阶修士入定而有些价值，但效果微弱，价格却不菲，所以并不受重视。
没想到，对噬劫魔体的反噬，竟有如此奇效！
“掌柜的，那种石头……怎么卖？”凌夜指着静心石，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好奇和怯懦。
掌柜瞥了一眼，懒洋洋道：“哦，静心石啊。十两银子一块。你要？这东西可没啥大用。”语气带着轻蔑。
十两银子！这对现在的他们而言，简直是天文数字！云璃卖掉所有草药，也不过换了几两碎银和几百个铜钱而已。
凌夜眼中闪过一丝失望，随即化为更深的沉默。他默默低下头，不再去看那石头，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问。
云璃清点完铜钱，小心地收好。她看了看柜台上的静心石，又看了看凌夜低垂的眼帘和微微抿紧的、显得有些倔强的嘴角。
刚才凌夜看到静心石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渴望和随之而来的黯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她甚至能感觉到，当凌夜靠近那些石头时，他身上那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的躁动气息，似乎真的平息了一些。
她犹豫了一下，走到柜台前，将刚刚卖药得来的所有碎银和大部分铜钱都掏了出来，放在柜台上，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掌柜的，给我一块静心石。”
掌柜愣了一下，看看钱，又看看云璃，再看看她旁边那个落魄的少年，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惊讶和一丝嘲弄：“小姑娘，你确定？为了这么个……”
“我要一块。”云璃打断他，语气依旧平静，但那双清澈的眸子直视着掌柜，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掌柜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嘟囔了几句“不识货”、“败家”之类的话，但还是飞快地收起了钱，从托盘里随意拿起一块成色最差的静心石丢给云璃。
云璃接过那块灰扑扑的石头，入手微凉，触感温润。她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将石头塞进了凌夜冰凉的手心里。
“拿着。”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平静，“对你有用，就拿着。”
凌夜的手猛地一颤！那块微凉的石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他几乎拿不住！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向云璃。
少女的脸庞在药铺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朦胧，唯有那双眼睛，清澈见底，坦荡得没有一丝杂质，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十两银子！她几乎用光了这次进城所有的收入！就为了换这块在别人眼中“没啥大用”的石头……给他？
为什么？
疑问如同藤蔓缠绕心头，但更多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滚烫的暖流，猝不及防地冲垮了他心防的一角，狠狠撞在冰冷坚硬的恨意壁垒之上！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能死死攥紧那块温凉的静心石，感受着它散发出的微弱清凉气息，丝丝缕缕渗入掌心，流向丹田，让那躁动的劫渊之种都仿佛安静了一瞬。
“……谢……谢。”最终，只有这两个干涩的字眼挤出喉咙。
云璃只是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浅淡却真实的笑意：“走吧，还要去买米。”她仿佛没看到凌夜眼中的复杂波澜，自然地转过身，向门外走去。
凌夜握着那块温润的石头，就好像握着一块沉甸甸的炭火，沉默地跟在云璃身后。青岩城喧嚣的街道，那些恶毒的流言，此刻仿佛都离他远去了。
只有掌心那微凉的触感，和前方少女纤细却坚定的背影，在灰暗的世界里，固执地占据着他所有的感知。
然而，这份短暂的、几乎让他感到一丝恍惚的暖意，并未持续太久。
就在他们离开药铺，拐入一条相对僻静、堆放着杂物箱箩的窄巷，准备抄近路去米铺时——
唰！唰！唰！
三道如同鬼魅般的黑影，毫无征兆地从巷口堆积的杂物阴影中、从旁边低矮的屋檐上、从身后巷尾的拐角处，同时暴射而出！快如闪电，狠辣刁钻！
冰冷的杀气如同实质的寒潮，瞬间锁定了凌夜！三把淬着幽蓝光泽、显然喂了剧毒的短刃，如同毒蛇的獠牙，分别刺向他的咽喉、心脏和后腰！角度狠毒，配合默契，显然是要一击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