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坦城的清晨,薄雾似一层被水浸过的轻纱,懒懒地覆在青石板路上。街角的早市刚支起摊子,吆喝声带着睡意的喑哑。一个身影,却像误入尘世的灵光,点亮了这条寻常的巷。
那是个孩子。约莫十来岁的光景,穿着一身洗得泛白的浅蓝细棉布衫,更衬得肤色玉润。一头罕见的及肩银发,柔顺得像月光织就的绸缎,几缕不安分的碎发贴在光洁的额角。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并非纯粹的黑或蓝,而是蕴着一汪深邃的紫,仿佛盛满了山涧最清冽的晨露,顾盼间,流转着不自知的天真与惑人的微光。赤着的一双小脚,踩在沁凉的石板上,每一步都悄无声息,像怕惊扰了地上沉睡的尘埃。
“阿四少爷!又溜出来啦?”卖脆李的胖婶眼睛最尖,脸上的褶皱随着笑意层层叠叠展开。她手忙脚乱地从箩筐里拣出最大最红润的一颗果子,不由分说塞进那孩子怀里,“拿着,拿着,刚摘的!甜着哩!”
孩子——萧家四少爷,萧魅,抿了抿唇,露出一个羞涩却足以让铁石心化开的笑涡,软声道:“谢谢胖婶婶。”那声音也糯,带着一点未褪尽的奶气,挠得人心尖一颤。
旁边正吆喝酱牛肉的妇人闻声扭头,张着嘴,忘了词儿。箩筐里的苹果滚落一颗,骨碌碌停在萧魅脚边。他弯腰去捡,那纤细的腰肢弯出一道脆弱的弧线。
“啧。”一声不似赞叹的轻啧从街角传来。一个倚着墙、嘴里叼着草茎的高挑女佣兵,眯着眼打量着萧魅,那目光不是恶意,却带着成年女子特有的、毫不掩饰的兴味和占有欲。她拍了拍腰间的短刀,迈开长腿,朝巷中走来。“小家伙,迷路了?姐姐带你买糖葫芦去?”
她声音里的沙哑和侵略感,让附近的嘈杂都低了下去。胖婶脸色一僵,下意识想上前,却摄于那佣兵的气场,脚步钉在原地。
萧魅抬起那双紫水晶般的眼睛,困惑地看着走近的女人。他不认得她,但她身上传来的气息让他本能地有些抗拒,像被裹在粗糙的麻布里,不舒服。他下意识地往后小小退了一步,微微蹙起眉头。
这细微的反应,那带着怯意的一蹙,落在佣兵眼里,非但没有惹恼她,反似点燃了某种更隐秘的热度,她舔了舔干涩的唇角。
就在这时,一道沉稳的女声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微妙的僵持。
“四少爷。”
话音未落,一个身着萧家护卫服的身影已如铁塔般立在萧魅身前。是护卫队的张队长,年近三十的女武者,此刻却对着不及她腰高的萧魅,微垂了视线。她并未看那佣兵,只沉声道:“该回去了。”语气里没有责备,反而像在完成某种神圣的守护。
那佣兵顿住脚步,对上张队长不动声色的锐利眼神,再瞥一眼周围几个围拢过来的萧家护卫,耸了耸肩,扯出一个无所谓的笑:“行行行,有主的琉璃娃娃,金贵着呢。”她最后深深看了萧魅一眼,眼神像是要将他嵌进瞳仁里带走,才转身懒洋洋地离去。
张队长紧绷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松了松。她没有立刻带萧魅离开,而是蹲下身,目光触及孩子微凉泛红的赤足时,眼底滑过一丝懊恼。“属下失职,忘了给您备鞋。”她从自己不算干净的护卫服内侧,翻出一块还算柔软的棉布,小心翼翼、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般,轻轻裹住萧魅沾了晨露和一点灰尘的小脚。那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脆弱的蝶翼,与她平日雷厉风行的样子判若两人。抱起萧魅时,她强壮有力的手臂异常安稳,将那纤细的身体牢牢护在怀中,隔绝了所有可能的窥探。少年的身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清冽气息,混合着清晨露水的味道,悠悠地钻进鼻腔,竟让这位刀头舔血的铁娘子心头微微一悸。
“不怕。”她的声音低下去,像是在宽慰怀里的小娃娃,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下次,属下陪着您。”
萧魅乖巧地窝在她肩头,小手无意识地攥住了护卫队长衣襟一角,那点细微的力道,竟让这个能徒手搏狼的女子感到一丝莫名的战栗和满足。
归途走过半个城区,还未回到萧家大院,便被另一人“截”住。
“魅儿。”
声音自身侧的巷口传来,清清泠泠,像玉石叩击。一个身着月白纱裙的少女不知何时立在那里,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容貌尚未完全长开,却已有令人屏息的美。尤其那双眸子,安静如古潭,却在望向张队长怀中人儿时,漾起温柔的光晕。
正是化名“凌儿”栖居萧家的萧薰儿。
她缓步走来,姿态闲雅,周身却自有一股无形的气场,让抱着萧魅的张队长下意识地绷紧了背脊,抱着萧魅的手臂也不由得紧了紧。
“凌小姐。”张队长垂首行礼,声音恭谨。
薰儿没有看她,目光径直落在萧魅身上。她伸出纤长白净的手指,指尖带着淡淡的凉意,极其自然地拂开萧魅额角一缕微乱的银发。从袖中取出一方素雅的丝帕,动作轻柔地、一点一点擦拭着他唇角的果汁渍,又从怀里摸出一小包油纸裹着的点心,塞进萧魅微凉的小手里。
“说了多少次,外面人心杂,乱跑易惹是非。”薰儿的声音依旧清浅,听不出喜怒,但那不容置疑的态度,却无声地向张队长宣示着某种绝对的主权。
张队长只觉得手中那份温软忽然变得有些烫手,她几乎是立刻依言将萧魅轻轻放下地。
薰儿这才伸出手,牵住了萧魅。她的手温润微凉,握得很稳,却不会捏疼他半分。她侧头对张队长微微颔首:“有劳张队长护卫魅儿安全归来。”语气平静,却带着上位者天然的疏离。
张队长低头称是,站在原地目送那一大一小牵着手远去。清晨的风吹来薰儿身上清雅的兰芷气息,混合着萧魅身上那奇异魅惑的气息,在空气中氤氲。护卫队长深深吸了口气,将怀中残留的那抹温软和奇香按进心底最深的角落。那是四少爷的味道,带着魔性,让人……心甘情愿沉沦守护。
萧家的练武场此刻气氛凝重。
巨大的墨黑色测试魔石碑伫立场地中央,沉默得像一座山。阳光透过演武厅的天窗斜斜打下来,空气里浮动着微小的尘埃,都仿佛凝滞了。
聚拢的族人和小辈们,目光复杂地聚焦在石碑前那个穿着朴素短打的少女身上——萧家三小姐,萧妍。
萧妍站得很直,脊背挺得像一把蓄势待发的剑。可那倔强的身形下,是掩不住的紧绷。她盯着石碑上那刚刚显现出的、清晰到刺目的几个古体大字:
斗之气:三段
周围死寂了一瞬。随即,低低的议论像蚊蚋般嗡嗡响起。
“还是三段……”
“唉,枉费了战族长早年……”
“纳兰家……”
“嘘……”
那些细碎的、带着怜悯、嘲笑、无奈甚至幸灾乐祸的词汇,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在萧妍紧绷的神经上。她紧握的拳头指节攥得发白,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几乎要抠出血来。巨大的屈辱感混合着无法喘息的压力和绝望,如冰冷的潮水,瞬间漫过口鼻。
废物……
这个字眼在她脑中炸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眼前一阵发黑,测试石碑上的字变得模糊,旁边二长老微微叹息摇头的画面却异常清晰。她快要绷不住了!一股暴戾的冲动在胸膛里横冲直撞,只想立刻冲破这令人窒息的牢笼,逃离这些目光,哪怕是要用尽全力嘶吼,或者砸碎些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嗒嗒嗒地靠近。
几乎是同时,所有投向萧妍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磁石吸引,齐刷刷地偏向了演武厅那扇半开的雕花木门。
一个小小的银发脑袋探头探脑地伸了进来,那双盛满好奇的紫色宝石般的眼睛,在略显昏暗的演武厅里,亮得惊人。
是萧魅。
他似乎被场中凝重的气氛弄得有些茫然,目光转了一圈,最终定焦在那个脊背僵硬、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身影上。
三姐。
不需要任何犹豫,萧魅像只找到了归巢雏鸟的小兽,哒哒哒地迈开小短腿,径直奔向场中央那个最孤绝也最需要他的身影。
议论声彻底消失了。无数道目光,连同高台上族长萧战深沉的视线,都落在了那个纤细而执拗奔向黑暗光源的孩子身上。
萧魅跑到萧妍面前,离得还有两步远,就停下了。他看到萧妍紧握的、微微颤抖的手,看到她紧绷的下颌线和身上快要压抑不住的戾气。他仰着小脸,紫色的眼眸里没有旁人的复杂情绪,只有纯粹的、全然的担忧。他伸出小手,并非想握住萧妍那只攥得死紧的拳头,而是轻轻地、带着一丝试探和安慰意味地,拉住了她紧窄衣袍的下摆,轻轻拽了拽。
“三姐,”孩子的声音很小,却像初春解冻的溪流,瞬间打破了死寂的冰层,带着令人心颤的柔软和依赖:“……痛?”
这个字眼,像一把小巧却精准无比的钥匙,叮的一声,插入了萧妍内心那把被绝望和愤怒紧锁的锁孔。那些翻腾的负面情绪,那即将喷发的火山,被这一声轻唤硬生生按了下去。
萧妍猛地低头。
她看到那双盛满了担忧、映着自己苍白倒影的紫眼睛。孩子粉嫩的小脸微微扬起,带着一丝不安,仿佛她身上泄露出的那点痛苦,都实实在在地传递到了他身上。那份纯粹的关心,像一捧最温柔的雪,瞬间浇灭了心底灼烧的毒火。
萧妍几乎是本能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是为了尊严,不是为了压下怒火,而是怕自己失控时泄露的气息吓到了眼前这个琉璃般剔透易碎的小人儿。心底那狰狞的利爪,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悄然缩了回去,化作一片难以言喻的柔软和酸胀。
紧绷的嘴角努力地想向上弯起,却因为用力过度而显得更加僵硬。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要发作时,她做了一个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动作——手臂一揽,将萧魅那小小的、带着温软气息的身体猛地按进了自己怀里。
那力道很大,带着一种失而复得般的后怕和难以言喻的珍惜。她的脸埋在萧魅带着奶味清香的银发里,用力蹭了蹭,闷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贴着萧魅的耳朵响起:
“嗯,三姐在。不痛……一点,也不痛了。”她的手臂紧紧箍着萧魅单薄的肩膀,像是在汲取着足以对抗整个世界的力量。
高台上,萧家族长萧战(一位气质雍容威严的中年女子)看着这一幕,眼底那积郁的忧色与冷硬缓缓融化。她瞥了一眼旁边石案上那份标注着“纳兰家族近期拜帖”的火漆文书,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桌面,若有所思。良久,一丝微不可查、却又极其深沉的笑意,悄悄爬上她的嘴角。她随意地将那份火漆文书揉入掌心,再张开时,已化为齑粉簌簌落下。
而那隐在人群角落的萧薰儿,目光柔和地看着场中相拥的姐弟,嘴角的笑意温润如水。然而,当她的视线掠过门口那抹刚踏入的、准备宣读纳兰拜帖信函的萧家执事身影时,那清澈眼底的最深处,一丝冰冷锐利的光,快得如同错觉般,一闪而逝。随后,目光再次落到萧魅身上,只余下纯粹的温软,仿佛刚才那一刻只是阳光下的浮光掠影。
这萧家……真是愈发热闹了。而那份尚未到来的风暴,中心已然悄无声息地,环绕在了那颗最纯净也最惑人的琉璃心周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