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秋雨抽打着青云宗杂役院腐朽的木板墙,发出沉闷的噼啪声,像是无数鬼手在拍门。突然——
“轰!”
一声爆响撕裂了雨幕的呜咽!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破木门,如同被巨锤砸中的朽骨,向内猛地炸裂开来!无数尖利的木屑,混合着门外涌入的、裹挟着土腥味的冰冷雨水,如同淬毒的暗器,劈头盖脸地射向屋内蜷缩在角落的身影。
林风正借着窗外漏进的一线惨白天光,费力地辨认手中那本破烂《基础引气诀》上模糊的字迹。突如其来的巨响和刺骨的寒意让他猛地一颤,手里那块硬得像石头的黑麦馍馍“啪嗒”掉在污浊的泥地上,滚了两滚,沾满泥浆。他下意识地抬头,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攥紧。
门口,三尊湿淋淋的煞神堵住了仅有的光亮。为首那人,身材算不得魁梧,却透着一股跋扈的蛮横,獐头鼠目,雨水顺着他油腻打绺的额发滴落,正是外门弟子赵虎,他身后两条忠犬王莽和李二狗,脸上同样挂着毫不掩饰的戾气。赵虎那双三角眼,如同在阴暗角落搜寻腐肉的秃鹫,瞬间就钉在了林风苍白如纸的脸上。
“嗬!林风,你这耗子洞里挺暖和啊?”赵虎一脚重重踏进门槛,肮脏的靴底不偏不倚,狠狠碾在掉落的那块黑麦馍上。那点可怜的、维系生命的硬块,瞬间在泥浆里化作一滩污秽的黑泥,如同林风此刻被践踏的尊严。他嘴角咧开一个充满恶意的弧度,露出黄黑的牙齿:“这个月的例钱,还有你欠老子那点买命钱,该清了吧?利滚利,不多不少,三十块下品灵石!少一个子儿,老子扒了你这身贱皮!”
刺骨的寒意混杂着浓重的屈辱,瞬间冻僵了林风的肺腑。他沉默地从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木板床上滑下来,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走到墙角那个蒙尘的破瓦罐旁,他费力地从最深处掏出一个小小的粗布袋子。袋口解开,里面只有八块黯淡无光、布满灰色杂质的石子——下品灵石。这是他日夜劳作、被管事克扣后仅剩的全部。灵石表面微弱的光泽,如同风中残烛。
“虎哥,”他开口,声音像砂纸磨过枯木,每一个字都带着被逼到悬崖边的嘶哑,“管事…扣了两块。只有…八块。剩下的…求您再宽限几日?下个月,我一定…”
“下个月?!”赵虎像是听到了世间最滑稽的笑话,猛地拔高音调,尖利的笑声在狭小破屋里炸开,震得屋顶簌簌落灰。他劈手夺过布袋,掂量着那点微末的重量,三角眼里淬满了毒火:“八块?打发路边的瘸狗呢?管事扣你?那是你活该!你这号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吸口气都费劲,白瞎了宗门的米粮!”他身后的王莽适时地嗤笑一声,那声音像钝刀刮过骨头:“虎哥,跟这贱骨头费什么唾沫?我看他就是皮痒欠抽!”
赵虎狞笑着,手腕一抖,那装着林风最后希望的布袋如同垃圾般被他甩出,“啪”一声闷响,砸在墙角渗水的泥坑里。几块灵石滚了出来,瞬间裹满黑黄的污秽。“宽限?行啊!”他猛地往前踏了一步,带着一身湿冷的、令人作呕的汗馊气,直扑到林风面前。粗糙的手指带着侮辱的力道,重重地、响亮地拍打在林风冰凉的脸颊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老子今天发善心!这利息嘛…”他凑得更近,压低了声音,那气息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林风的耳廓,“就用你这张脸皮抵了!剩下的三十块整,明天日落前,一块不少地摆到老子跟前!少一块…”他眼中凶光毕露,“老子就敲断你一条腿!少两块?那就凑个双!往后你就给老子当条爬着走的狗,倒省了扫地的力气!”
冰冷的雨水顺着屋顶的破洞滴落,砸在林风额角,沿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滑下,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脸颊上火辣辣的痛感清晰地烙印着屈辱。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关节因为极限的攥握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惨白得毫无血色,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一股狂暴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灼热岩浆在他胸腹间翻腾冲撞,几乎要冲破喉咙喷涌而出!但他死死咬住了牙关,齿根酸胀,口腔里弥漫开铁锈般的腥甜。
不能。绝对不能。引气二层那点可怜的气感,在凝气三层、气息粗壮如牛的赵虎面前,脆弱得像一张薄纸。反抗?那只会招致更残酷的凌虐,更深不见底的绝望。他在这里,只是一株无根的野草,命贱如泥。愤怒在胸腔里无声地咆哮、冲撞,却最终被他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摁回深渊,只余下眼底一片死水般的冰冷死寂。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混杂着霉味、汗臭和绝望的空气,再极其缓慢地吐出,紧绷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只剩下一种彻底的、麻木的认命。
“是…虎哥。”三个字,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抠出来的石块,带着沉重的铁锈味和冰冷的寒气。
“哼,算你这贱骨头识相!”赵虎满意地啐了一口浓痰,那团污秽不偏不倚,落在林风脚边那滩浑浊的泥水里,溅起点点泥星。“给老子记牢了!明天日落!现在,滚去干活!后山禁地边上那堆烂叶子,天黑前给老子扫干净!扫不完?”他狞笑着瞥了一眼角落里那点可怜的干粮,“晚饭?喂狗都不给你这废物吃!”丢下这句最后的判决,他带着两条恶犬,大摇大摆地转身,湿漉漉的脚印践踏着地上的门板碎片,消失在门外滂沱的雨幕中。
破败的门板歪斜地挂在门框上,像一张被打落了满口牙的嘴,呜咽着灌进冷风。林风在原地站了许久,久到身体都快被屋内的寒气冻僵。他慢慢弯下僵硬的腰,在冰冷粘稠的泥水里摸索着。指尖触碰到的灵石,冰冷、湿滑、肮脏,如同他此刻浸泡在泥沼里的命运。他一块一块,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从泥泞中抠出来,用同样污秽的衣角擦拭掉表面的泥浆,再放回那个同样肮脏的粗布袋里,紧紧攥在手心。那微弱到几乎无法感知的灵气,是维系他这株野草不死的最后一点露水。
他走到墙角,拿起那把豁了口的旧扫帚。冰冷的、粗糙的木柄硌着掌心被指甲刺破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痛楚反而像一盆冷水,浇醒了他混沌的意识。他沉默地走出这间千疮百孔的破屋,一头扎进外面无休无止的冰冷秋雨中。单薄的粗麻衣物瞬间湿透,紧贴在皮肤上,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皮肉,直抵骨髓。他却像失去了知觉的傀儡,只是低着头,深一脚浅一脚,踩着被雨水泡得稀烂、如同沼泽般的泥泞小径,一步一步,机械地朝着后山那片被列为死亡禁区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密林外围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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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宗的后山禁地,即使在白日也如同巨兽张开的、深不见底的咽喉。参天的古木扭曲着枝桠,如同无数扭曲的鬼爪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将本就稀疏的天光撕扯得支离破碎。林下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幽暗和潮湿,空气里饱含着浓烈的、如同陈旧棺木般的腐朽气味,丝丝缕缕,钻进鼻腔,缠绕着心肺。雨水被层层叠叠的、贪婪的枝叶吮吸、过滤,变成冰冷断续的水珠,沉重地砸在厚厚堆积的、不知腐烂了多少年的枯叶层上,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噗噗”声,像是大地缓慢而沉重的叹息。
林风就在这片被死亡气息浸润的、冰冷的枯叶沼泽中挣扎。湿透的粗麻衣沉甸甸地裹在身上,每一次挥动那把豁了口的破扫帚,都像在粘稠的胶水中搅动,手臂酸胀得如同灌满了铅。扫开的只是表面一层湿叶,下面立刻翻涌出更多发黑腐烂的枝叶和散发着恶臭的粘稠泥浆。汗水早已被冰冷的雨水冲刷殆尽,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挥之不去的疲惫。每一次喘息,冰冷的空气都像刀子一样刮过喉咙,刺进肺里。引气二层那点微末的灵力,早已在持续的劳作和寒冷的侵蚀下消耗一空,丹田如同枯竭的深井,空荡荡的,只有无尽的寒意和沉重的虚脱感在蔓延。腹中的饥饿早已超越了界限,变成一种空洞的、磨人的钝痛,一阵阵袭来,让他眼前阵阵发黑,握着扫帚的手臂酸软得几乎抬不起来。
但他不敢停。赵虎那张狞笑的脸,王莽、李二狗那充满恶意的眼神,如同悬在头顶、随时会落下的铡刀。扫不完,就没有晚饭。没有晚饭,明天那三十块灵石就如同登天之梯。等待他的,只有更黑暗的深渊。
就在他机械地重复着挥扫动作,意识都快要被疲惫和冰冷冻结时,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一丝异样——在密林深处,靠近禁地真正界限的那片区域,似乎有极其微弱的、非金非玉的奇异光芒,如同濒死萤火虫的最后一点尾光,在幽暗的雨幕中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旋即湮灭。
禁地深处!
宗门铁律,擅入者死!无数个关于禁地吞噬生命的恐怖传说瞬间涌入脑海,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上林风的心脏,让他握着扫帚的手猛地一僵,指节再次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也绷紧如拉满的弓弦。
那点微光……是某种罕见的灵物?还是……诱捕闯入者的致命陷阱?
仅仅一瞬的迟疑,一股更庞大、更沉重的疲惫和冰冷如同巨浪般将他彻底淹没。饥饿、寒冷、虚脱、以及对赵虎明日“日落之约”的巨大恐惧,瞬间碾碎了那点微不足道的好奇和悸动。灵物?那与他何干?那是云端之上的仙人才能染指的东西。他这株挣扎在泥泞里的野草,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活下去。活下去,扫完这片该死的落叶,熬过……明天。
他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将那点诡异的光芒和随之而来的不祥念头彻底甩出脑海。咬紧牙关,几乎要将牙齿咬碎,重新将全部残存的气力灌注到手臂上,更加用力地挥动起那把破扫帚。豁口刮过湿滑泥泞的地面,发出“嚓啦…嚓啦…”刺耳的刮擦声,在这片死寂的密林边缘,如同一个卑微灵魂在绝望深渊中发出的、无人听闻的哀鸣。枯叶被扫开,堆积,再被冰冷的雨水无情打湿,沉甸甸的,如同他背负的、看不到尽头的命运枷锁。
雨,似乎永无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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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林风终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最后一堆湿透腐败、散发着浓烈霉烂气味的枯叶扫到指定区域时,天色早已被浓重的墨黑彻底吞噬。雨势非但未减,反而愈发狂暴,冰冷的雨水如同天河倒灌,无情地冲刷着他麻木冰冷的身躯,带走最后一点残存的体温。
腹中的饥饿感早已被极致的寒冷和虚脱所取代,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空洞和麻木。他拄着那把几乎成了第三条腿的破扫帚,背靠着一棵湿滑冰冷的巨大古树树干,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刀割般的剧痛。引气二层的微末灵力早已涓滴不剩,此刻的他,虚弱得连一阵稍大的风都能将他吹倒。
必须回去。否则,不用等到明天赵虎的铡刀落下,这冰冷的雨夜就足以成为他卑微生命的终点。
他强撑着仿佛随时会散架的身体,拄着扫帚,一步一滑,如同踩在棉花上,艰难地沿着来路那被雨水泡得更加泥泞不堪的小径往回挪动。冰冷的雨水不断灌进衣领,顺着脊椎流淌,带走最后一丝热气。视线开始模糊,黑暗的雨幕和扭曲的树影仿佛融为一体,在他眼前旋转、晃动。脚下突然一滑,一个踉跄,身体失去平衡向前扑去!
就在他挣扎着稳住身形,差点摔倒的瞬间——
那点微弱的、冰冷的、非金非玉的奇异光芒,如同鬼魅般,又一次在他视野边缘的黑暗深处,那片真正属于禁地核心的、散发着不祥死寂的区域,极其短暂却又无比清晰地闪烁了一下!这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近!那光芒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寒意,如同沉寂万载的星辰碎片,在绝对的黑暗中显得如此刺眼,如此……致命!
林风的脚步如同被无形的钉子钉在原地,心脏骤然停跳!一股比秋雨冰冷百倍、足以冻结血液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全身!禁地核心!那光芒……是死神的凝视!
跑!立刻!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
求生的本能如同惊雷在脑中炸响,肾上腺素强行刺激着枯竭的身体。他猛地转身,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这片散发着浓烈死亡气息的黑暗!
然而,就在他身体刚刚扭转的刹那——
“咻——!!!”
一道无法用凡俗速度衡量的幽暗流光,如同从九幽地狱最深处射出的审判之矛!它并未遵循常理,并非来自林风看到光芒的禁地深处,而是诡异地、毫无征兆地从斜上方那厚重的、翻滚着雷电的雨云之中,悍然撕裂了墨黑的天幕!无视了狂暴的雨线,无视了层叠的枝叶,带着一种漠视一切、撕裂万物的冰冷与决绝,精准无比地朝着林风所在的位置,暴射而至!
快!快到林风的瞳孔甚至来不及收缩!那点在他眼中急速放大的、散发着幽暗光芒的物体,已经占据了他全部濒临崩溃的视野!那根本不是什么柔和的光点,而是一块边缘狰狞如同上古凶兽獠牙、通体流淌着古老幽暗气息的金属碎片!碎片之上,无数细密到无法用肉眼辨识的玄奥符文如同活物般疯狂蠕动流转,散发出令灵魂都为之冻结、为之湮灭的恐怖气息!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如此贴近地扼住了他的咽喉!
林风的大脑一片空白,极致的恐惧如同冰封的寒潮,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神经和肌肉。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块裹挟着毁灭气息的碎片,在瞳孔中占据整个世界!
“嗤…”
一声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却又清晰得如同在灵魂深处响起的诡异声响。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血肉横飞的惨烈。
那块散发着不祥幽光、铭刻着蠕动符文的金属碎片,如同烧红的烙铁投入寒冰,又如同一滴墨汁融入黑夜,竟毫无阻碍地、无声无息地……没入了林风单薄胸膛的左侧!
“嗬——!”
林风的喉咙里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如同被掐断脖子的抽气声。那不是痛苦,而是一种瞬间超越了所有认知极限的、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恐怖体验!
一股无法想象的、冰冷到足以冻结灵魂本源、狂暴到足以撕裂星辰万物的能量洪流,以那碎片没入的心脏为中心,轰然爆发!那不是火焰的灼烧,而是亿万柄由绝对零度凝结而成的、带着湮灭属性的无形利刃,瞬间刺穿了他每一寸血肉,每一条经脉,每一个最微小的细胞!极致的寒冷之后,是更可怕的、足以让空间都为之扭曲崩溃的狂暴撕扯!仿佛他的存在本身,他的血肉、他的骨骼、他的灵魂,都在被一股来自宇宙洪荒之初的原始力量,从最根本的层面强行分解、吞噬、重构!
“轰咔——!!!”
一道撕裂苍穹、将整个墨黑夜空瞬间映照得如同白昼的惨白闪电,毫无征兆地劈落!紧接着,是震耳欲聋、仿佛要将整个青云山脉都彻底碾碎的恐怖雷鸣!大地在雷声下剧烈颤抖,狂风卷着狂暴的雨幕如同失控的灭世凶兽般疯狂咆哮!
林风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破麻袋,直挺挺地、毫无生气地向后倒去,重重砸在冰冷刺骨、被雨水浸泡的腐叶泥浆之中。意识在那冰冷与狂暴的双重毁灭性撕扯下,如同风中残烛,瞬间被彻底掐灭。
只有那块没入他胸膛的“噬渊”残片,其上疯狂蠕动的幽暗符文,在他倒下的瞬间,如同心脏搏动般,极其微弱地、有节奏地……闪烁了一下。
一股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却异常精纯凝练的暖流,如同初生的藤蔓,从碎片与心脏接触的最核心处悄然渗出,极其缓慢地蔓延开来,如同最坚韧的蛛网,微弱却异常执着地对抗着那席卷全身的毁灭性能量,堪堪护住了他心脉深处最后一丝微弱的生机火种。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苍白如纸、毫无知觉的脸庞,冲刷着泥泞中那具仿佛已经失去生命的躯壳。那把豁了口的破扫帚,斜斜地插在泥泞里,像一个卑微生命无声的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