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破壳：在遗忘的龙骨之间

黑暗像凝固的树脂，包裹着他下沉的意识。没有光，没有声音，连“坠落”本身都失去了参照。死亡的虚无，竟是这般粘稠的寂静。最后一点属于“人”的知觉——指尖敲击键盘的触感，咖啡微苦的余味，窗外城市模糊的嗡鸣——如同沉入深海的沙粒，被无边的“无”彻底吞没。没有审判，没有彼岸，只有永恒的……空。

然后，一股难以言喻的滞重感猛地攫住了他新生的感知。

那不是气味，至少不是人类鼻腔能理解的气味。更像一种实质化的压迫，沉甸甸地覆盖在每一寸新生的意识薄膜上。带着陈年岩石的冰冷、金属锈蚀的涩意，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如同庞大存在逝去后残留的精神余烬。这股压力无声无息，却带着一种古老的、令人灵魂震颤的重量，将他从混沌中狠狠拽了出来。

“呃……”

一声短促、干涩、带着明显不适的抽气声，从他自己的喉咙里挤了出来。声音稚嫩，像新磨的刀片刮过粗粝的石头，却充满了陌生的惊惶。伴随着这声音，剧烈的不适感如同潮水般涌来，淹没了残存的迷茫。

这不是他的身体！

一种强烈的“错位感”冲击着他。骨骼的排列、肌肉的牵拉、覆盖在体表的物质……一切都扭曲而陌生。他感觉自己被塞进了一个狭小、坚硬、布满棱角的容器里，每一次细微的动弹，都伴随着内部被强行拉伸的钝痛和外部被粗糙摩擦的刮擦感。他猛地睁开眼。

视野浑浊，如同隔着一层沾满灰尘的厚毛玻璃。只有深沉的、几乎不透光的黑暗。但这黑暗并非死寂。无数极其细微的、散发着黯淡幽绿或暗红的光尘，在粘稠的空气中缓缓悬浮、飘荡。它们像沉睡巨兽呼出的余烬，每一次微弱的明灭，都搅动着周围那令人窒息的滞重空气。

他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发出细微的、类似皮革摩擦的“沙沙”声，试图看清周遭。

浑浊的视界里，巨大得超乎想象的轮廓逐渐显现。

穹顶高远得令人心悸，隐没在翻滚涌动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帷幕之后。地面……他正趴伏的地方，是层层叠叠、望不到边际的……骸骨之丘！巨大的、弧度惊人的肋骨，如同支撑倒塌神殿的惨白石柱，斜插在骨堆之中；其他形态各异的巨大骨骼碎片，则如同被遗忘的远古兵器，杂乱地散落、堆积。它们大多覆盖着厚厚的、如同石粉般的灰白色尘埃，许多已经钙化、断裂，呈现出一种被时光彻底风化的脆弱感。空气凝滞、冰冷，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带着金属碎屑的冰雾，刺痛着新生的肺部。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透过覆盖体表的物质，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

他的身体……

他低下头，借着那些黯淡光尘提供的微弱照明，终于看清了自己支撑身体的“前肢”——那不是手，是覆盖着细密、冰冷、排列紧密如同古老锁子甲般的漆黑鳞片的肢体！五指的结构依稀可辨，却粗短有力，指关节如同包裹着黑曜石的凸起，顶端是微微弯曲、闪烁着冷硬岩石光泽的尖锐凸起。他试着动了动，肢体笨拙地抬起，刮过身下一根斜插着的、布满灰尘的巨大肋骨，发出一阵沉闷的“喀啦”声，簌簌落下许多骨粉。

不是梦。

一股冰冷的、带着巨大荒谬感的认知，如同冰水浇头，瞬间让他残存的意识清醒过来。

重生了？变成了一头……龙？一头刚刚破壳、还带着某种湿冷粘液和破碎的、类似蛋壳的坚韧膜状物、趴在无尽骸骨堆里的幼龙？

就在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迷雾的刹那，一股更加原始、更加不容抗拒的冲动，如同沉睡亿万年的地脉突然苏醒，从这具新生的躯体深处轰然爆发！

饿！

那不是胃部的空虚。那是一种从每一个细胞深处发出的、席卷一切的灼烧感！仿佛身体内部的核心熔炉第一次点燃，却没有燃料，正疯狂地抽取着他自身的存在作为薪柴，要将这新生的躯壳也焚烧殆尽！生存！能量！填补那可怕的空洞！这是铭刻在血脉最底层的、唯一的、也是最高指令！

“嘶——！”

一声短促、尖锐、饱含痛苦与纯粹生理渴望的吸气声再次响起。他猛地昂起显得纤细的脖颈，浑浊的、覆盖着一层半透明薄膜的竖瞳在黑暗中急速扫视。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瞬间穿透了粘稠滞重的空气，精准地锁定了不远处骸骨堆缝隙里的一点异样。

那不是腐烂的尸体。

那是一块嵌在巨大头骨眼眶中的不规则晶体。约莫拳头大小，呈现出一种沉郁的、仿佛凝固血液般的暗紫色。晶体本身并不明亮，但它的存在，却像磁石般吸引着那些飘荡的幽绿、暗红光尘，在它周围形成一圈极其黯淡、却异常清晰的光晕。晶体表面布满了天然的裂痕，内部似乎有某种极其粘稠、近乎凝固的深色物质在极其缓慢地流转。更奇异的是，靠近它，那股无处不在的、令人灵魂滞涩的精神重压，似乎变得……更加“浓郁”了？仿佛那晶体本身，就是这片骸骨之海某种沉重精神残留的凝结物。

危险！未知！属于人类灵魂的残余在发出模糊的警报！一种本能的排斥感在滋生。

然而，这具黑龙幼崽的身躯，却给出了截然相反、近乎渴望的反应！

那块暗紫晶体散发出的、独特的能量波动——那股凝重的精神余烬的气息——在龙类的原始感知中，竟像黑夜中唯一的光源，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认知”在苏醒：那是“能量”，是“养分”！唾液开始不受控制地从齿缝间渗出，带着一种新生的、微弱的酸涩气息。体内那疯狂灼烧的“熔炉”似乎感应到了目标，发出更加沉闷、更加急迫的轰鸣，催促着他：靠近它！触碰它！吞噬它！

“呜……”

一声低沉的、混合着痛苦挣扎与无法抑制渴望的喉音，在他胸腔里滚动。属于“人”的谨慎和排斥，如同薄冰，在血脉本能熔岩般的灼热下迅速消融。他死死盯着那块散发着诱惑的暗紫晶体，覆盖全身的细密黑鳞因为体内激烈的冲突而微微震颤，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冰冷的爪尖无意识地再次抠紧身下的巨大肋骨，留下几道更深的白痕。

在这座由无尽骸骨堆砌的寂静坟场里，在这具象征着古老力量的幼小躯壳内，一场决定性的拉锯正在上演。生存的呼唤，第一次如此清晰，又如此陌生地指向了那块未知的晶体。

骸骨之海死寂无声。只有那些黯淡的光尘在缓缓飘动，映照着晶体周围那圈诡异的光晕。时间仿佛也被那沉重的精神余烬压得流动缓慢。

颤抖，从覆盖着细鳞的尾尖传递到紧绷的脊背。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牵扯着新生的筋骨，带来撕裂般的钝痛，而那源自核心的饥饿灼烧，则如同鞭子般抽打着他的意志。

终于，那覆盖着细密黑鳞的前肢，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然，猛地从深陷的骨痕中拔起。爪尖沾满了冰冷的骨粉。

他拖着这具沉重、陌生、充满抗拒又充满渴望的身躯，向着那块嵌在巨大头骨眼眶中的暗紫晶体，迈出了重生后的、踉跄而试探的第一步。

“噗。”

脚爪落下，踏碎了堆积在巨大肋骨旁的一小片早已钙化如薄饼的、不知名生物的骨片。粉末扬起，在幽暗的光尘中弥漫开一小片惨白的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