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巨鹿血·忠烈魂

崇祯十一年,十二月廿一。巨鹿,贾庄。

天,是铅灰色的,像一块压得死沉的、浸透了尸油的裹尸布,沉甸甸地盖在冀南平原这片广袤的坟场上。

雪已经停了,但酷寒未歇。北风如同一把把无形的、淬了冰的刮骨钢刀,卷过光秃秃的战场,将死人身上尚未凝固的血,迅速冻成一摊摊肮脏的、暗红色的冰。

卢象升拄着他那杆早已不成模样的虎头湛金枪,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一捧碎玻璃渣子,带着血腥味的寒气直冲肺腑,疼得他五脏六腑都仿佛要一并冻住、然后碎裂开来。

他身上的棉甲,早已被鲜血和冰雪浸透,又硬又沉,紧紧地黏在皮肉上。头盔不知所踪,披散的头发被血水冻成一缕缕僵硬的冰棱,搭在额前,遮住了半边视野。

但他依旧站着,像一棵扎根在这片死亡之地、宁折不弯的孤松。

他的身后,是他亲手组建的“天雄军”最后的阵地——一个由粮车、拒马和同袍尸身堆砌起来的、简陋得令人心酸的环形工事。阵里,还能站着的,不足百人。每一个,都像从血池里捞出来的一样,盔歪甲斜,人人带伤。但他们的眼神,和他们的主帅一样,都燃烧着一股不愿熄灭的、绝望的火焰。

阵外,是黑压压的、望不到边的虏兵。

后金——那些关外的建州女真,如今自称的“大清”——的八旗精锐,如同黑色的潮水,将他们这叶小小的孤舟,围得水泄不通。

“督师!”亲兵卢秉忠拖着一条被箭矢贯穿的小腿,挣扎着挪到他身边,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高总监的关宁铁骑……还是没来吗?”

卢象升没有回答。他只是抬起眼,望向东南方那片同样死寂的旷野。

四十里外,就是总监军、大太监高起潜与关宁总兵吴三桂所率的四万关宁铁骑。那是大明最精锐的边军。只要他们发起一次冲击,只需一次,眼前的围困便能迎刃而解。

可是,他已经在这里,在这贾庄的冰天雪地里,苦苦支撑了两天两夜。

没有援兵。

没有粮草。

连一个传令的斥候,都没有再回来过。

答案,不言自明。

兵部尚书杨嗣昌力主“议和”,而自己,却屡次上书,痛陈“鞑虏狡诈,断不可信,唯有死战到底,方可保我国家万一”。如此,早已成了朝中那帮“主和派”的眼中钉、肉中刺。

所谓“入卫京师,督天下援兵”,不过是一纸将他和他这支最善战、最忠心的天雄军,从宣大总督的任上,骗来这片死地的催命符罢了。

借虏之刀,以除异己。

好一招“驱虎吞狼”!

想到此处,一股比这寒风更刺骨的悲凉涌上心头,卢象升忍不住喉头一甜,一口逆血喷涌而出,溅在身前的雪地上,宛如一朵瞬间绽开又迅速枯萎的红梅。

“督师!”卢秉忠惊呼。

“无妨。”卢象升摆了摆手,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迹。他抬起头,环视着自己最后的这些弟兄。这些跟着他从大名府、从郧阳、从湖广,一路剿匪平乱,百战余生的好汉子。他们本该有更荣耀的未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憋屈地饿死、冻死、耗死在这里。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杆虎头湛金枪从冻土中拔起。这一动,牵扯了身上大小十几处伤口,疼得他眼前一黑,但他硬是凭着那股百折不挠的悍勇之气,挺了过来。

“弟兄们!”他的声音不大,却像金石一般,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天雄军士卒的耳中。

“我卢象升,天启二年进士,受皇恩浩荡,方有今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死得其所!”

“只是我愧对尔等!不能带你们活着回家,见爹娘妻儿!”

他横枪于胸,虎目圆睁,须发皆张,一股纯粹由百战杀气与不屈意志凝结而成的威势,竟让他身边三尺的寒风,都为之一滞。

“但,我天雄军,没有一个孬种!”

“百年之后,史书上会记着,崇祯十一年,有我天雄军将士,战于巨鹿,虽众寡不敌,炮尽矢绝,却无一人乞降,无一人后退!”

“我等,是大明的兵!是大明的魂!”

他猛地将长枪指向前方那黑压压的敌阵,用尽了此生最后的力气,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

“——天雄!死战!”

“死战!死战!死战!”

残存的百余名士卒,被这股最原始、最纯粹的血性所感染,纷纷举起手中残破的兵刃,发出了同样震天的咆哮。他们的士气,在这一刻,竟压过了数万敌军的肃杀。

对面的清军阵中,镶蓝旗旗主,豫亲王多铎看着这困兽犹斗的一幕,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佩,但随即被冰冷的杀意所取代。他知道,这支南朝军队的统帅,是大清入关以来,遇到的最硬的骨头。

这样的人,必须死。

他举起手,猛地向前一挥。

“——杀!”

进攻的号角,再次吹响。黑色的潮水,发出了震天的喊杀声,从四面八方,向着那座小小的环形工事,发起了最后的、也是最猛烈的冲击。

卢象升笑了。

一种解脱的、快意的笑。

他不再去想朝堂的龌龊,不再去想同僚的背叛。作为一个武将,能死在最惨烈的沙场上,死在最强大的敌人手中,或许,便是最好的归宿。

他扔掉了那杆早已不堪重负的长枪,反手“锵”的一声,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他动了。

没有选择固守,而是选择了——冲锋。

一个人,一口刀,迎着那千军万马,发起了决死反击。

他的刀法,是纯粹的戚家刀法,是沙场上最实用的杀人技。没有一招是多余的,每一劈,每一撩,每一抹,都是为了最高效地带走一条生命。

一个白甲兵迎面冲来,手中狼牙棒带着风声砸下,卢象升不闪不避,不退反进,在那狼牙棒即将及顶的瞬间,猛地一个矮身,让过了致命一击,手中的佩刀却如毒蛇出洞,自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由下至上,精准地从那白甲兵的下颌软甲处刺入,直没至柄!

他甚至来不及拔刀,便已舍弃,顺手从地上抄起一杆断矛,转身一记横扫,将侧面扑来的两名清兵扫得筋断骨折,倒飞出去。

他就像一架不知疲倦、不畏生死的战争机器,凭借着凡人之躯的极限,硬生生地在那黑色的浪潮中,杀出一条血路。

但,血肉之躯,终有穷时。

“噗!”

一柄长矛,从他防御的死角刺入,贯穿了他的右肩。

剧痛传来,卢象升闷哼一声,反手一把握住矛杆,猛地向前一拉,将那偷袭的清兵从阵中硬生生拽了出来,一头撞在自己膝上,撞得他脑浆迸裂。但更多的兵器,从四面八方涌来。

一刀,砍在他的背上,铁甲迸裂,皮开肉绽。
一箭,射中他的大腿,让他一个趔趄,半跪在地。

……

他感觉自己的力气,正在随着不断涌出的鲜血,迅速地流逝。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耳边的喊杀声也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他知道,自己的大限,到了。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那杆断矛重重地插在地上,用它支撑着自己残破的身躯,缓缓站直。

他没有再去看那些如疯狗般扑上来的敌人。

他转过身,面向京师的方向,整理了一下自己早已破碎不堪的衣冠,然后,用尽全部的力气,朝着那片他再也无法回去的故国,深深地、深深地……跪了下去。

“臣……卢象(哽咽)象升……叩谢……君恩……”

“陛下……万岁……大明……万年……”

无数的刀枪,在这一刻,同时贯穿了他的身体。

崇祯十一年十二月廿一,宣大总督、兵部尚书衔卢象升,战死,年三十九岁。

其人虽死,身躯怒目圆睁,屹立不倒。

围攻的清兵,竟无一人敢上前触碰其尸身。

……

《明史·列传第一百五十四》:象升身材高大,声音洪亮,熟知兵法,娴于骑射。……(高)起潜、杨嗣昌不发援兵,象限升军遂战殁。……象升忠勇,为时所惜。

……

时间,失去了意义。

卢象升感觉自己像一滴落入无边墨池的清水,迅速地消融、散逸。疼痛、寒冷、悲愤……所有属于“生”的感知,都在如潮水般退去。

他死了。

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点。那贯穿身体的剧痛,和最后跪倒时骨骼碎裂的声响,是他留给那个世界的最后记忆。

然而,他“看”见了光。

不是太阳的光,不是火把的光,也不是任何他所能理解的光。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描述的、仿佛由亿万颗碎钻组成的、流动的光之河。它们在他“眼前”奔涌,每一颗光点之中,都仿佛蕴含着一个世界的生与灭。

这是……什么地方?是阴曹地府,还是九天仙界?

他的“身体”在下坠,朝着这片无垠光海的更深处,无休无止地坠落。没有空气,没有声音,只有一种比最深沉的死寂,更加令人心悸的……“静”。

就在这片极致的宁静之中,他听到了歌声。

那歌声,同样不属于人间。

它没有词,没有调,不符合宫商角徵羽中的任何一律。它时而如高山流水,清越空灵;时而如金戈铁马,慷慨激昂;时而又如怨妇夜哭,哀婉凄绝。它更像是一种……纯粹的情感,被转化成了声音。

这歌声,穿透了死亡的帷幕,直接在他的“灵魂”中响起。

慢慢地,他那已经消散的意识,竟在这歌声的牵引下,开始重新凝聚。那些属于“卢象升”的记忆碎片——宜兴的青山秀水,天启二年的金榜题名,大名府剿匪的意气风发,以及……巨鹿贾庄的漫天血色,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再一次汇聚起来。

“我……是谁?”一个念头,在他新生的意识中,第一次浮现。

歌声,仿佛听到了他的疑问。

光河奔涌得更加湍急。一幅幅破碎、混乱、却又真实得可怕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入他的脑海。

他看到了一座无法想象的、漂浮在星海中的城市。城市中,高耸的建筑直插云霄,表面流淌着瀑布般的光芒。天空中,没有翅膀的铁鸟往来穿梭,悄无声息。

他看到一个男人,和他长得有七八分相似,正与一个“人”并肩而立。那个“人”的身体,仿佛是由月光和流水构成,不断变幻着形态。他们没有开口,但卢象升却能“听”到他们的交谈,那是一种比语言更直接、更高效的……思维共鸣。

男人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瑶光,分析此次跃迁的能量波动,我们需要更精确的数据。”

那个名为“瑶光”的存在回应道:“舰长,数据已上传至您的视觉皮层。但请注意,前方高维扰动异常,‘她’的存在,正在变得不稳定……”

“她”?

是谁?

画面猛地一转。

无尽的黑暗。宇宙在颤抖,星辰如落叶般凋零。一场无声的、比巨鹿之战惨烈亿万倍的战争正在进行。他看到了如同山脉般巨大的钢铁战舰在寂静中崩解,看到了如同神明般的巨大人形造物挥舞着光剑,也看到了——

一颗巨大、冰冷、宛如没有瞳孔的眼眸,正从宇宙的尽头,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那是……月亮?

不,不对……

“轰——!”

一声无法用声音形容的巨响,在他的灵魂深处炸开。所有的画面,所有的歌声,都在这一刻戛然而生。

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拉扯力,猛地攫住了他的意识。

就仿佛一个溺水之人,被硬生生地拽出了水面。

……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让冰冷、混杂着血腥与泥土气息的空气,重新灌满了胸膛。

卢象升猛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片铅灰色的、绝望的天空。身下,是冰冷坚硬的、被鲜血浸透的冻土。

我……还活着?

他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左手下意识地往地上一按

“咔。”

一声轻微的、如同玉石相击的脆响。

他没有感觉到手掌与冻土接触时的粗糙与冰冷,反而是一种坚硬、光滑、完全陌生的触感。

他愕然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左手。

然后,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到了极致。

那不是他的手。

那根本……不是人的手。

他的左臂,从肩膀往下,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种东西。它的颜色,深邃如墨,表面却泛着一种非金非石的幽光。没有皮肤,没有毛孔,取而代之的,是遍布整条手臂的、仿佛天然生成的、如同夜空中星辰轨迹般的神秘纹路。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那只“手”应声而动,五根“手指”开合,动作顺滑流畅,关节连接之处,呈现出一种宛如古代鲁班锁般、巧夺天工的机括结构。

“妖……妖法……”他喃喃自语,一股源于未知和恐惧的寒意,瞬间席卷了全身。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是已经死了吗?这只手……这只手是什么?

他惊恐地想要爬起来,远离这个诡异的“部件”,却发现自己的身体虚弱到了极点,根本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一个沙哑的声音,在他的头顶响起。

“将军,你醒了。”

卢象升猛地抬头。

只见一个身穿破旧道袍、须发皆白的老道士,不知何时,已经俏立在他的身旁。他手中拿着一个拂尘,面容清癯,眼神却深邃得如同他刚刚坠入的那片星海。

“你……你是何人?”卢象升警惕地问,右手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佩刀,却只摸到了一手的空。

“贫道是谁,不重要。”老道士的目光,落在了他那只异变的手臂上,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奇,有悲悯,也有一丝……了然。

“重要的是,将军你,已经死过一次了。”

卢象升心中一凛。

老道士没有理会他的震惊,自顾自地说道:“将军可知,天道有常,生死有命。然,天道已崩,故而生死失序。你,本该是盖棺定论的忠烈,却成了不该存于世间的……‘变数’。”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瓶,扔到卢象升身边。

“你身上的伤,贫道已帮你粗粗处理。但这瓶药,能让你恢复些气力。是走是留,全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卢象升挣扎着拿起瓷瓶,拔开塞子,一股清冽的药香扑鼻而来。他没有犹豫,将里面的药丸尽数吞下。一股暖流,瞬间从丹田升起,流向四肢百骸,让他那几乎冻僵的身体,恢复了一丝知觉和力气。

他撑着那只诡异的左臂,缓缓坐了起来,正色道:“道长救命之恩,卢某没齿难忘。还请道长明示,我这身体……究竟是怎么回事?那梦中……不,那死后所见,又是何物?”

老道士摇了摇头,拂尘一甩,转身便要离去。

“天机不可泄露。”

他走了两步,又顿住,没有回头,只是留下了一句悠悠的话语。

“北方的‘天’,已经死了。京城里的那位,也快了。”

“将军,你若还想寻个究竟,便一路向南去吧。莫回头,也别问……随心而动,随歌而行。”

“歌?”卢象升一愣。

“不错,就是将军你死时听到的那首歌。”道士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那歌声的源头,便是你这条命,这只手的……因果所在。”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经融入了远方的风雪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只留下卢象升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堆满了同袍尸骸的战场上。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只不属于自己的、如星辰铸就的左臂,又抬头,望向那片茫然的、没有答案的南方。

歌声的源头……那里,有真正的“天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