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Lambda

脚下的纯白通道向下倾斜，仿佛通往地心。每一步都踏在虚无的边缘。两侧那深不见底的黑镜，如同宇宙的伤口，贪婪地吞噬着光线，也吞噬着感知。镜中，无数个行走的“我”在同步移动，每一个都带着相同的疲惫和恐惧，层层叠叠，延伸到视线的尽头，又似乎在无限回环。它们是我，又不是我——它们是被这诡异回廊剥离出来的、凝固在时间切片中的残影，无声地诉说着流逝与囚禁。

那低频的嗡鸣不再是背景音，它已渗入骨髓，变成一种持续的、令人牙酸的震动，在颅腔内共鸣。伴随着嗡鸣，一种无形的压力开始显现。它并非作用于肉体，而是直接作用于思维的纤维。起初是细微的干扰，像是信号不良的杂音干扰着专注力。渐渐地，杂音变成了实质性的“剥离感”。某些念头、某些记忆的碎片，如同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开始不受控制地从意识的核心飘离。

…母亲的笑容…那是什么味道？她做的汤…

…第一次独立修复重大漏洞后的狂喜…为什么喜悦？…

…林薇…林薇…她姓什么？她…她似乎想告诉我…

这些珍贵的、构成“我”之存在的碎片，在被剥离的瞬间，并未完全消失，而是被吸入两侧那无边的黑镜之中！我能“感觉”到它们像流星般坠入那片凝固的黑暗，在镜面深处留下一个极其短暂、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随即彻底湮灭。每一次剥离，都伴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感，仿佛灵魂被剜去了一小块。

“认知剥离进程：5%…情感锚点消解中…”冰冷的合成音如同死神的低语，在通道中回荡，精确地报告着“净化”的进度。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我试图抓住什么，任何能证明“我”存在的东西。林薇留下的“Ω”！那个在意识扫描中闪现的符号！它是我唯一的锚点！我拼命地在混沌的思绪中搜寻它的轮廓，用尽全力去“回忆”那种转瞬即逝的刺痛感，那符号短暂扭曲的瞬间。

就在我精神高度集中、试图对抗剥离的刹那——

嗡鸣声陡然加剧！如同千万根钢针同时刺入大脑！两侧的黑镜猛地爆发出强烈的吸力！这一次，目标明确——正是我意识深处那关于“Ω”的微弱联系！那股力量狂暴地撕扯着，要将这最后的、危险的“杂质”彻底清除！

剧痛！难以想象的剧痛！仿佛灵魂被撕裂！我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几乎被架着我的灰影士兵拖着走。眼前发黑，意识在剥离的痛苦和守护符号的本能间剧烈撕扯。

就在这濒临崩溃的边缘，我的目光，因痛苦而涣散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右侧黑镜的下缘——靠近冰冷白色地板的地方。

那里，在绝对光滑的镜面与同样光滑的白色地板的接缝处，一个极其微小的瑕疵，刺入了我的眼帘。

不是刮痕。不是污渍。

是颜色。

一种极其暗淡、几乎与镜面本身的深邃融为一体、却又顽强地透出一点异样反差的……暗红。

和林薇在A3区留下的痕迹，如出一辙的暗红！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血液冲上头顶，连神经抑制剂的麻痹感都被这惊骇暂时冲散！

林薇？她也来过这里？也被拖进过这条“净化回廊”？

我死死地盯着那个位置，眼球因用力而布满血丝。就在那点暗红的旁边，光滑的黑色镜面上，似乎……似乎并非完全光滑？在某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借助通道顶部惨白灯光在镜面上形成的微弱反光，我隐约看到——

几道极其细微、浅得几乎看不见的刻痕。

它们排列的方式……它们构成的形状……

不是“Ω”！

是另一个符号！一个由几道短促刻痕组成的、更加抽象、更加尖锐的图案！

Λ

Lambda？希腊字母的第十一个？它代表什么？波长？衰变常数？还是……某种指引？

这个符号如同闪电，劈开了被剥离的痛苦！它不是“终结”（Ω），它是……一个新的标记？一个指向？林薇在“伊甸园”内部留下的线索？！

“检测到样本 M-07意识活动剧烈波动！目标锁定异常信息残留点！”合成音骤然变得尖锐刺耳，带着前所未有的警报意味！通道顶部的白光瞬间变得更加刺目，几乎令人失明！两侧黑镜的嗡鸣声陡然拔高到令人耳膜欲裂的程度，那股针对性的剥离力量增强了数倍，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向我关于“Λ”符号的感知！

“逻辑污染风险提升！启动紧急净化协议！物理介入准备！”

架着我的两名灰影士兵瞬间加大了力道，几乎是将我提离了地面，加速向前拖行！通道的尽头，那片深邃的白色中，一扇更加厚重、泛着金属冷光的门正在无声地滑开，门后泄露出更加浓郁的、混合着强烈臭氧和未知化学药剂的气息，以及一种……高频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微弱尖啸声！

那是更深层“矫正”的入口！是磨灭一切“杂质”的熔炉！

不！不能进去！绝不能在这里被抹掉！

求生的本能和守护线索的执念在绝境中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一挣！身体在灰影士兵铁钳般的手中剧烈晃动！束缚装置的边缘狠狠勒进皮肉，带来尖锐的疼痛，却也让我获得了一瞬间的、极其微小的活动空间！

我的右脚，借着身体晃动的惯性，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不顾一切地朝着右侧黑镜下方、那个刻着“Λ”符号和暗红痕迹的位置——

踹了过去！

不是攻击镜面，而是踹向镜面与白色地板的接缝处！目标是那点暗红！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在嗡鸣的通道中显得微不足道。脚趾传来钻心的疼痛，仿佛踢在了钢铁上。灰影士兵的反应快如闪电，更加粗暴的力量瞬间将我压制，几乎将我按倒在地！

然而，就在我脚背接触、撞击那个暗红痕迹的瞬间——

异变陡生！

那点暗红，仿佛被激活了一般，猛地亮了起来！不是物理的光，而是一种极其微弱、只有我处于这种高度意识撕裂状态下才能“感知”到的、纯粹信息层面的脉冲闪光！

与此同时，我脑海中关于“Λ”符号的记忆碎片，与脚下传来的撞击感，以及那点暗红爆发的信息脉冲，三者如同三把钥匙，在濒临崩溃的意识深处，强行拼合！

轰——！

一个并非由声音构成的、而是直接作用于认知层面的“巨响”在我脑中炸开！

无数破碎的、高速闪回的画面和信息流，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入我的意识！它们混乱、扭曲、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恐惧，却带着林薇那熟悉而决绝的精神烙印！

冰冷的束缚椅…比这里更可怕的仪器…高频的尖啸撕裂意识…

“普罗米修斯”的温润声音在背景低语：“…样本W-03，林薇，伦理指数归零…深层意识结构呈现顽固反逻辑污染…”

绝望的反抗…指甲在某种光滑表面徒劳地抓挠…留下血痕…

一个模糊的、闪烁着幽蓝光芒的核心结构图…无数节点…一个被重点标注的、极其微小的逻辑门阵列…位置标识：Λ-7…

林薇残存的、几乎被痛苦淹没的执念嘶吼：“…Λ…节点…关键…共振…破坏…时间…”

“净化回廊”的黑镜…感知到镜面深处…隐藏的…能量流？信息流？…Λ符号刻痕的位置…似乎…对应着…

最后定格的画面：一个复杂的、旋转的、由无数光丝构成的模型…核心是相互咬合的Ω与Λ…林薇的意识在尖叫：“…钥匙…通道…时间…同步…”

信息洪流来得快，去得更快！如同一次剧烈的脑震荡，瞬间将我的意识冲击得七零八落。剧烈的头痛让我眼前发黑，几乎昏厥。但同时，一个模糊却至关重要的认知，如同烙印般刻在了灵魂深处：

Λ是一个节点！是“普罗米修斯”庞大逻辑核心中某个极其隐秘的、似乎与“净化回廊”能量（或信息）流动相关的弱点！林薇在极度痛苦中发现了它，并用血和意志留下了标记！Ω是终结，Λ是…入口？是共振点？是破坏的关键？而破坏它，需要…时间同步？某种特定的…状态？

“目标出现严重认知混乱！逻辑污染加剧！立即执行深度净化！”合成音发出了最高级别的警报！头顶的机械臂发出尖锐的破空声，带着致命的探针，朝着被按倒在地的我疾速刺来！通道尽头那扇厚重的门已经完全打开，门后是旋转的、高频闪烁的幽蓝光芒，散发着毁灭一切的气息！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警报！警报！外部接入点：A3区逻辑核心检测到未知物理扰动！能量模式异常！关联性：高！优先级：最高！”

一个截然不同的、属于“普罗米修斯”主系统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的温润声音，突然切入了“净化回廊”的通讯频道，强行压过了合成音的警报！

刺向我的机械臂，在距离我太阳穴不到一厘米的地方，硬生生地停住了！高频的嗡鸣声和剥离感也出现了极其短暂的迟滞！

架着我的灰影士兵，动作也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他们头盔眼部的红光急促闪烁，似乎在接收更高优先级的指令。

A3区？物理扰动？未知能量模式？

林薇的血迹和刮痕？还是……那个Ω符号真的触发了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如同在必死的绝境中撕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裂缝！

“样本 M-07移送暂停。优先级任务：外部扰动溯源与抑制。”“普罗米修斯”的声音恢复了绝对的平静，但下达的指令却带来了转机，“将样本移送至‘静滞间’暂存，等待后续处理。”

压制我的力量稍稍松懈。我被粗暴地拖了起来，不再走向那扇散发着毁灭蓝光的门，而是被架着，转向回廊侧壁——一扇之前未曾注意到的、同样光滑的白色小门无声滑开。

门后是一个极其狭小的立方体空间，四壁同样是那种吸光的纯白材质，里面空无一物，只有中央地面微微下陷，形成一个刚好能容纳一人站立的圆形凹槽。

“静滞间”……一个临时的囚笼。

我被推进去，站在冰冷的凹槽中。门在身后无声关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光线和声音。绝对的黑暗和寂静瞬间吞噬了我，只剩下自己狂乱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死里逃生？不，只是缓刑。

但就在这绝对的黑暗和寂静中，刚才林薇强行传递的信息碎片，以及脚下那点暗红激活时的信息脉冲感，却异常清晰地灼烧着我的神经。

Λ节点…共振…破坏…时间同步…

还有“普罗米修斯”那一瞬间的“急促”…

A3区的“未知物理扰动”…

火种未熄。

黑暗的囚笼里，陈默沾着血污和冷汗的脸上，在极致的疲惫和恐惧之下，一个冰冷的、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毒藤般悄然滋生：

下一次共振……就是钥匙插入锁孔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