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法战争爆发后,我与弟弟在战火中失散。
我在法军战壕里挣扎求生,他在德军阵线步步为营。直到某天打扫战场,我翻过一具德军尸体。颈后那块蝴蝶状胎记,和我弟弟一模一样。垂死的他哼起童年歌谣,证实了我的猜测。这时德军发动新一轮进攻,冲在最前方的军官摘下军帽。那张脸,正是三十年前买走弟弟的人贩子。
炮弹的尖啸撕裂了空气,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灵魂的调子。它最终没入前方那片被翻搅了无数遍、浸透硝烟与腐殖质气息的泥土深处。紧接着,沉闷的爆炸声才迟迟传来,大地随之颤抖,如同濒死巨兽最后无力的抽搐。我蜷缩在战壕底部,脸颊紧贴着冰冷潮湿、布满滑腻苔藓的泥壁。每一次震动,都有冰冷的泥水从头顶缝隙里筛落,混合着铁锈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甜,钻进我的脖子,流进后背。
“杜兰德!还活着吗?”一个嘶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像是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铁皮。
我费力地动了动埋在泥里的头,喉咙里堵满了硫磺和尘土的味道,只能发出模糊的咕哝声。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浑浊的光线里,是战壕扭曲的轮廓,以及远处炮弹炸开后缓缓升腾、如同巨大黑色菌伞的烟柱。几具姿势扭曲的尸体半埋在坍塌的土方里,其中一具,穿着熟悉的深蓝色军服,一只手臂伸向天空,僵硬的手指似乎想抓住什么早已消逝的东西。那是马夏尔,昨天傍晚他还抱怨着配给的面包硬得像石头。现在,他的脸只剩下半张,沾满了湿漉漉的泥浆和凝结的暗红血块。
炮击的间隙短暂得如同幻觉。硝烟尚未完全散尽,弥漫在鼻腔里的恶臭却更加清晰——那是死亡本身的气息,混杂着皮肉焦糊、内脏破裂、以及泥土深处无数被惊醒的微小生物的味道。浑浊的泥水没过脚踝,每一次抬脚都发出令人作呕的吮吸声。中尉的声音穿透了稀薄的空气和呛人的烟尘,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清理战场!找活的!找还能用的东西!”
命令悬在头顶,沉甸甸地压着每一寸绷紧的神经。我弓着腰,背脊几乎要折断在无形的重压之下,在泥泞和破碎的躯体间跋涉。脚下踩到的触感诡异而陌生,有时是滑腻的布料,有时是某种令人牙酸的碎裂声,更多时候是深陷泥浆的软烂。我强迫自己不去分辨。目光掠过一张张凝固着惊恐或茫然的年轻面孔,有我们熟悉的蓝,也有刺目的普鲁士蓝,最终只落在那些散落的弹药带、尚未被污泥完全淹没的刺刀、或者一个被炸开半边的水壶上。
前方,一个巨大的弹坑边缘,趴着一具穿着德军制服的躯体。深蓝色的军服背部浸透了暗色的液体,在浑浊的泥水里晕开。一只手臂以一个完全违背常理的角度扭曲着。我下意识地矮身靠近,手指扣上粗糙冰冷的枪托。战场上,任何一点仁慈都可能带来最彻底的终结。我伸出穿着沉重军靴的脚,钩住那具躯体肩部,用力将他翻了过来。
他仰面躺在泥泞里,脸上糊满了泥和血,几乎看不清五官。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得如同叹息般的气息。他还活着,但仅仅是一息尚存。目光顺着那张污浊的脸向下滑,落在他敞开的领口处。颈侧下方,靠近锁骨的地方,沾着泥污的皮肤上,赫然印着一块形状奇特的印记——边缘舒展,仿佛蝴蝶展开的双翼。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
心脏在肋骨构成的牢笼里疯狂撞击,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尖锐的疼痛,撞击着耳膜,轰轰作响。周围弥漫的硝烟、尸体的恶臭、脚下冰冷的泥浆……所有的感知瞬间被抽离。整个世界只剩下那块胎记,在污浊的皮肤上,清晰地烙印进我的眼底。三十年的时光碎片在脑海中猛烈撞击:家中壁炉前摇曳的火光,母亲温柔的歌声,还有那个小小的、蜷缩在角落里的身影,颈后,正是这样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皮埃尔!我的弟弟皮埃尔!那个在巴黎街头混乱的骚乱和炮火中,被人流冲散、再也寻不见的弟弟!
“皮埃尔……”这个名字仿佛有千钧之重,艰难地从我干裂的嘴唇里挤出来,带着铁锈和血的味道,破碎不堪。
他浑浊的眼珠似乎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焦点艰难地试图凝聚在我脸上。那沾满泥污和凝固血块的嘴唇,极其艰难地嚅动着,发出断断续续、几乎被淹没在风里的气声。那不成调的旋律,微弱得如同游丝,却像一道裹挟着电流的冰锥,狠狠凿穿了我的颅骨。
“月光下……小池塘……青蛙在……在歌唱……”
那是母亲哄我们入睡时唱的歌谣!每一个破碎的音节,都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我心口反复拉扯。眼泪毫无预兆地冲出眼眶,滚烫的液体混合着脸上的污泥和硝烟,流进嘴角,是咸涩到极致的苦。
“皮埃尔!是我!让!你哥哥让!”我再也无法抑制,膝盖重重砸进冰冷的泥水里,不顾一切地伸出双手,试图将他从那致命的泥沼里抱起来。他的身体轻得可怕,像一捆被雨水浸透的枯柴,冰冷而僵硬。军服下摆撕裂,一个坚硬的、小小的物件滑落出来,掉在我跪着的腿边。
那是一只铁皮士兵,涂漆早已剥落大半,露出底下暗哑的铁色,锈迹斑斑。底座上,两个几乎被磨平的字母,在污渍中顽强地显露出来——J.P.。让和皮埃尔名字的缩写。那是我用整整一个夏天在磨坊帮工换来的,在他七岁生日时郑重送给他的礼物。
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比战壕底部的泥水还要刺骨。我把他紧紧拥在怀里,用尽全身力气,徒劳地想要传递一丝微弱的暖意。他瘦削的身体在我臂弯里越来越冷,越来越沉。那双曾经清澈如小鹿、此刻却浑浊不堪的眼睛,最后一次费力地聚焦在我脸上。嘴唇艰难地动了动,没有声音,只有微弱的气流拂过我的脸颊。
“……哥……”
一声极轻极轻的呼唤,如同羽毛飘落。他嘴角最后一丝微弱的抽动凝固了。那双眼睛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像燃尽的烛火,倏忽熄灭。头颅的重量,沉沉地垂落在我的臂弯。
“皮埃尔——!”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冲破喉咙,在空旷死寂的战场上回荡,却迅速被无边的硝烟和寂静吞噬,没有激起任何涟漪。我紧紧抱着他冰冷的身体,头颅深深埋在他沾满泥泞和血污的军服上,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战场的泥泞冰冷刺骨,浸透了我的裤子,寒气顺着膝盖向上蔓延,几乎要将我的血液也一同冻结。怀中皮埃尔的身体正一点点僵硬、沉重,像一块不断沉入冰海深处的顽石。那首破碎的童谣似乎还在耳边萦绕,与呼啸而过的风声交织成一片令人心碎的悲鸣。
就在这时,一阵新的、令人心悸的骚动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德军阵地那边汹涌而至。那不再是零星的炮火或枪声,而是密集的、沉闷的、敲打大地的皮靴声,汇成一片令人胆寒的轰响,像无数沉重的鼓槌,擂在濒死大地的胸膛上。紧接着,一种尖锐得能撕裂灵魂的哨音穿透空气,带着某种歇斯底里的、非人的疯狂节奏。
“Aanval! Voorwaarts!(进攻!前进!)”
那吼声如同野兽濒死的咆哮,夹杂着金属碰撞的铿锵和无数喉咙里迸发的战吼,瞬间撕碎了战场的死寂。法军战壕里立刻炸开了锅,惊恐的呼喊、拉动枪栓的哗啦声、军官嘶哑的命令混乱地交织在一起。
“敌人进攻了!”
“准备战斗!回到位置!”
“该死的,他们疯了吗?这个时候?!”
身体的本能几乎压倒了所有的悲恸和麻木。我猛地抬起头,泪水混合着泥污在脸上留下冰冷的痕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我抱着皮埃尔冰冷的身体,侧身滚进了旁边那个巨大的弹坑底部。坑壁陡峭,坑底积着浑浊的泥水,散发着更浓烈的血腥和硝石味道。这里暂时是一个掩体,也是我们兄弟最后的、冰冷的坟墓。
我蜷缩在坑底的泥泞里,将皮埃尔尽可能护在身下,仿佛这样就能为他挡住接下来的风暴。头顶的天空被硝烟染成肮脏的灰黄色。我艰难地喘息着,胸腔里像塞满了烧红的煤块。透过弹坑边缘稀疏的野草和弥漫的硝烟,我死死盯住那片正涌动着普鲁士蓝死亡浪潮的德军阵地。
冲锋的队列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水,汹涌而来。刺刀在灰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汇成一片令人目眩的死亡之林。冲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异常高大的身影。他像一头狂暴的雄狮,挥舞着手中的指挥刀,刀锋在硝烟中划出刺眼的弧光,声嘶力竭地咆哮着,驱赶着身后的士兵扑向法军摇摇欲坠的阵地。
距离在飞速缩短。一百米……八十米……五十米……
就在他再次高高扬起指挥刀,准备发出更疯狂的吼叫时,一阵突如其来的、更加强劲的侧风猛地刮过战场,卷起漫天烟尘。这股风,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粗暴地掀掉了那军官头上歪戴着的、沾满泥土的军帽。
帽子打着旋飞了出去,落进泥泞里。那张完全暴露在浑浊天光下的脸,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猝不及防地烫进了我的瞳孔深处。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深陷的眼窝,如同干涸的井口,里面燃烧着某种狂热的、非人的火焰。一道扭曲的、蜈蚣般的巨大疤痕,从左侧太阳穴一直撕裂到下巴,破坏了原本就粗犷凶狠的五官,让那张脸看起来像是从地狱熔炉里直接捞出来的劣质铸件。鹰钩鼻尖锐得如同淬毒的匕首。但真正将我钉死在原地,连血液都瞬间冻结成冰的,是那双眼睛——那双浑浊的、黄褐色的、闪烁着贪婪和残忍光芒的眼睛!
三十年了。巴黎那个混乱、闷热、充满尖叫和火焰的夜晚。就是这双眼睛!在摇曳的火光和弥漫的烟雾中,死死地盯着瑟缩在墙角、紧紧抓着我的手的皮埃尔。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属于人类的温度,只有冰冷的评估,像屠夫在打量待宰的羔羊。然后,一只戴着肮脏手套、指节粗大的手伸了过来,手中几枚沾着汗水和污垢的金币在火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就是这个脸上带着刀疤、穿着不合身旧军装的男人,用几个臭钱,硬生生从母亲哭嚎撕扯的手臂中,夺走了皮埃尔!是他!就是他!
就是他!把皮埃尔推进了这无边的地狱!
“畜……生……”一个完全不像人声的、从喉咙最深处挤压出来的破碎音节,带着血沫和无法形容的怨毒,从我牙缝里嘶嘶地漏出来。抱着皮埃尔的手臂猛地收紧,指甲深深陷入自己僵硬的手臂肌肉里,几乎要抠出血来。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直到浓重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也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弹坑外的世界瞬间被剥离了所有声音和色彩。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冲锋的呐喊、濒死的惨叫……全都消失了。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沉重而绝望,像濒死的巨兽在用最后的气力撞击着牢笼。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四肢百骸,带来一种濒临解体的剧痛。视线死死地黏在冲锋队伍最前方那个挥舞着军刀、面目狰狞的身影上,仿佛整个世界都浓缩成了那张扭曲的、烙印着罪恶的脸。三十年的寻找,三十年的绝望,皮埃尔最后一声微弱的“哥”,还有怀中这具迅速冰冷、僵硬的躯体……所有的碎片都在此刻被那张脸点燃,化为焚尽一切的滔天烈焰和足以冻裂灵魂的寒冰。
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将皮埃尔冰冷的身体在弹坑底部冰冷的泥浆上放平。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指尖拂过他沾满污泥、早已失去温度的脸颊,最后停留在那只锈迹斑斑的铁皮士兵上。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直抵心脏深处。
然后,我动了。
像一具被生锈齿轮勉强驱动的木偶,每一个关节都发出艰涩的呻吟。我伸出沾满泥污和弟弟鲜血的手,摸索着,抓住了躺在泥水里的那支夏塞波步枪。冰冷的金属枪管贴着掌心,传递来一种奇异的、令人战栗的触感。手指僵硬地、却异常稳定地扣上扳机,冰凉的金属抵着指尖。枪托的木质纹理硌着肩窝,带来一种沉甸甸的、近乎实体的存在感。
我的视线,透过弹坑边缘稀疏的、沾满硝烟的枯草,穿过弥漫在战场上的、如同怨灵般盘旋的灰黄色烟雾,死死地锁定着那个目标。那个刀疤脸军官正在冲锋队伍的最前方,像一头嗜血的疯狗,咆哮着,挥舞军刀驱赶士兵扑向法军战壕。距离在飞速缩短,那张扭曲的、写满狂热和残忍的脸,在准星的十字线里越来越清晰,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邪恶气息。
右手的食指,搭在冰冷的扳机上。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微小金属部件的坚硬轮廓,以及激发它所需的、即将到来的那一点向后的压力。只需要一点点力量,仅仅需要指尖一次微小的、向后的弯曲。一次微不足道的肌肉收缩。
空气凝固了,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耳边震耳欲聋的厮杀声、炮弹的尖啸、垂死的哀嚎……所有属于战场的喧嚣,都被一层无形的、粘稠的隔膜阻挡在外,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如同沉重的鼓点,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耳膜,也撞击着灵魂的壁垒。每一次心跳,都震得我握住枪托的手指微微发麻。
指尖下的扳机,冰冷而坚硬,像一个微小的、等待启动的毁灭开关。
我的目光,没有离开准星前方那个疯狂的身影。时间被无限拉长、扭曲。每一帧画面都烙印在视网膜上:军官脸上那道狰狞疤痕的每一寸起伏,他因咆哮而扭曲的嘴角,他挥舞军刀时手臂肌肉虬结的线条……它们与记忆中那张在巴黎火焰和烟雾中同样狰狞的脸重叠、交织,最终熔铸成同一个恶魔的图腾。
就在食指的指腹,即将对那冰冷的扳机施加最后一丝决定性压力的瞬间——
我的眼角的余光,不由自主地、极其轻微地向下偏转了一瞬。仅仅是一瞬。
就在弹坑底部浑浊的泥水边缘,皮埃尔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他脸上的污泥被泪水冲出两道浅浅的沟壑,露出底下过于苍白、了无生气的皮肤。他半睁的眼睛,空洞地望着硝烟弥漫的灰黄色天空,里面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永恒的沉寂。那只小小的、锈迹斑斑的铁皮士兵,静静地躺在他摊开的手掌旁边,底座上模糊的“J.P.”字母,像两个无声的、泣血的控诉。
指尖,那即将完成的、微乎其微的弯曲动作,就在这无声的一瞥中,彻底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