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但那片潮湿的石板地和泥泞沟壑,连同王柱那声裂帛般的“讨血债”嘶吼,虞武擦拭唾沫时冰冷死寂的眼神,如同烙印般刻在虞世的心底,从未褪色。
时间,在雁州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上,仿佛被鲜血浸透,流淌得格外粘稠而沉重。记忆的碎片如同淬毒的暗器,总在不经意间刺穿现实的帷幕。
虞世闭上眼,恍惚间又回到了那场惨烈到令人窒息的突围战。
喊杀声震耳欲聋,清源军的铁蹄如同黑色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们摇摇欲坠的防线。三弟虞文,那个永远挡在最前面的铁塔,被数支长矛同时洞穿胸膛,他魁梧的身躯摇晃着,嘴里喷着血沫,却仍死死顶在前面,为他们撕开一道缝隙,嘶吼着:“走!带四弟走!”四弟虞盖,试图去拉住二哥,却被侧面冲来的敌骑弯刀掠过脖颈,大好头颅飞起,热血溅了虞世一脸。王凯,那个沉默寡言的汉子,为了掩护他们兄弟撤退,抱着点燃的火油桶冲向敌阵,只留下一声短暂的怒吼和冲天的火光……
“三弟!四弟!凯叔——!”
虞世仿佛还能听见自己当时撕裂心肺的哭喊。他的手臂被王柱死死拽着,硬拖着向后撤。王柱的双眼赤红如血,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呜呜声,眼泪和血水混在一起,淌满了那张狰狞扭曲的脸。
那次突围,是刻骨铭心的失去。他们如同被斩断了手足,只剩下一腔无处发泄的悲愤和深入骨髓的仇恨。李特将他们当作炮灰的嘴脸,在那一刻变得更加狰狞可憎。
仇恨的种子在幸存者心中疯狂滋长。王柱便是那最易燃的引线。面对李特军日益猖狂的克扣粮饷、肆意欺凌,王柱终于无法忍受。那是一个闷热的夜晚,如同蒸笼。王柱纠集了一帮同样被仇恨和屈辱点燃的士兵,悍然发动了哗变!他们要夺回粮草,要砍下李特军督军官的头颅!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愤怒的咆哮与绝望的厮杀声交织。虞世记得自己当时浑身冰冷,他想冲出去,想和王柱并肩作战,却被兄长虞武死死按在营帐的阴影里。虞武的手像铁钳,力量大得惊人,眼神却沉静得可怕,仿佛冻结的深潭,映照着外面冲天而起的火光和不断倒下的熟悉身影。
“别动!出去就是送死!”虞武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李特等着我们犯错!等着根除后患!”
那一夜,王柱他们失败了。李特的亲军早有防备,以雷霆之势残酷镇压了哗变。王柱浑身浴血,力竭被俘。虞世永远忘不了次日清晨,王柱被五花大绑押到校场中央,李特高高在上,轻蔑的目光扫过所有幸存的“炮灰”,然后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
王柱被当众砍下了头颅。那颗怒目圆睁、死不瞑目的头颅,被高高悬挂在营门旗杆上,在风中摇晃,像一记无声的重锤,砸碎了所有人心底最后一丝侥幸和愤怒的余烬。那是李特最冷酷的警告:反抗?这就是下场!
巨大的恐惧和更深的绝望,如同瘟疫般蔓延。许多人的眼中,那复仇的火焰彻底熄灭了,只剩下麻木的顺从和求生的本能。
唯有虞武。
在虞世眼中,兄长在那之后变得更加沉默,像一块投入深潭的顽石,表面波澜不惊,内里的激流却无人能窥。他不再争辩,不再表露任何情绪。面对李特军的颐指气使,他躬身听令;面对分配下来的最危险、最损耗的任务,他默默接受,带着残存的兄弟,一次次踏进刀山火海。他用一种近乎卑微的隐忍,将自己和弟弟彻底融入李特这部庞大而冰冷的战争机器。
然而,虞世知道,兄长的眼神深处,那潭死水之下,依然是冰冷燃烧的火焰。只是这火焰被一层厚厚的坚冰包裹,不再炽热外放,而是转化为一种深沉如渊的算计和蛰伏的力量。他在默默地观察,学习,积蓄。
转机,伴随着更大的风暴降临。
清源军主力在席卷雁州大半后,士气高涨,其悍将图到亲率一支精锐劲旅,直扑李特苦心经营的陇州城老巢,意图彻底拔掉这颗钉子!
李特赖以起家的陇州城险固,图到却也是攻城悍将。双方在陇州城外围展开了惨烈至极的拉锯战。箭矢如蝗,滚木礌石倾泄如雨,壕沟被尸体填平,又被鲜血注满。李特的精锐部队损失惨重,战局陷入胶着。
就在李特焦头烂额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出现在他的军帐中。
是虞武。
他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木讷的样子,风尘仆仆,盔甲上沾满泥泞和暗沉的血迹。他向李特献上了一份详尽的地图和一策。
“启禀主公,”虞武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清源军前锋图到骄横,连日猛攻不下,已露疲态。其后方囤积粮草军械之处,位于此处‘鹰愁涧’。”他粗糙的手指精准地点在地图上一个隐蔽的峡谷。“涧内狭窄,两侧山崖陡峭,易进难出。图到自恃前方壁垒森严,对此处防卫必然松懈。”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属下愿率本部残军,趁夜翻越西山险道,潜入涧中。待天明图到再度猛攻陇州城,后方空虚之际,举火焚其粮草,断其归路!届时,图到军心必乱,主公大军自坞堡杀出,前后夹击,图到可一战而擒!”
帐内一片死寂。李特麾下的将领们面露惊疑,看着这个平日毫不起眼、甚至被视为消耗品的“炮灰”头目。
“鹰愁涧?”李特庞大的身躯倾斜,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虞武,“西山险道?你如何得知?又如何保证你的破衣烂衫能翻过去?”
虞武深深低下头,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属下……曾在附近山中躲避追捕,对地形略知一二。至于本部……”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混杂着痛苦和决绝的光芒,“皆是雁州子弟,身负国仇家恨!苟活至今,只为雪恨!此战若成,是为雁州复仇;若败,亦求死得其所!属下……可立军令状!”
那一刻,虞武眼中那深藏的火焰,似乎短暂地穿透了冰层的缝隙。
李特死死盯着虞武,帐内落针可闻。最终,那巨大的手掌猛地一拍案几:“好!本将军就给你这个机会!若成,重赏!若败……”
后果不言而喻。
那是一场用生命和意志搏杀的血色奇袭。虞武率领着那些同样背负血仇、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雁州残兵,如同鬼魅般翻越了令鹰隼都却步的险峰峭壁,在付出了巨大伤亡后,如同尖刀般插入了毫无防备的鹰愁涧!
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黎明前的黑暗!堆积如山的粮草辎重在烈焰中化为灰烬!
图到的大军正在陇州城外再次发起潮水般的猛攻!后方突然燃起的滚滚浓烟和无数的示警号角,如同晴天霹雳,瞬间击溃了清源军的攻势!恐慌如同瘟疫般在精锐的清源军中蔓延!前方的猛攻戛然而止,后路被断的恐惧让军队陷入混乱!
李特岂会放过如此良机!陇州城大门轰然洞开,早已憋足了劲的李特精锐铁骑如同洪流般倾泻而出!
前后夹击!图到纵然悍勇,也无力回天!一场空前的大溃败!清源军在雁州的主力被彻底击垮!图到本人亦在乱军中被一支流矢射中要害,殒命当场!
虞武的名字,和这场决定性的“鹰愁涧之战”,一同响彻了整个天下!
李特大喜过望!他需要树立一个榜样给那些曾经的“炮灰”看,更需要一个熟悉雁州、能帮他稳定局面的“代言人”。击败图到后,李特趁势席卷雁州残余的清源军势力,迅速扩张地盘。论功行赏之时,虞武被他推到了前台——任命为“雁州镇抚使”,名义上总揽雁州军政大权!
李特自以为是棋手,将虞武当作一枚掌控雁州的棋子。他留下部分亲信“辅佐”,自以为万无一失。
然而,他低估了那在屈辱、鲜血和死亡中淬炼出的意志,也低估了虞武在沉默隐忍中所积蓄的智慧和力量。
成为镇抚使的虞武,变得更加深沉内敛。他不动声色地利用李特的名头,以雷霆手段清洗了李特留下的钉子,又以怀柔之策迅速收服了雁州本土残存的豪强势力。他减免赋税,收拢流民,整编军队……每一步都走得极其沉稳,看似在替李特打理基业,实则悄无声息地将权力的根系深深扎入了雁州的每一寸土地。
他利用雁州复杂的山川地形和饱受战乱后人心思定的局面,巧妙地周旋于李特和周边其他势力之间。当李特的目光被更大的野心吸引,将主力调往他处争夺更大的地盘时,虞武在雁州的根基已固若金汤。
一场精心策划的“意外”——雁州通往李特新地盘的主要粮道被一股“流窜的清源军溃兵”截断,军粮被焚。李特大军在外,粮草告急,行事愈发急躁,与当地势力的矛盾激化,陷入困境。虞武则“心急如焚”、“竭尽全力”从雁州本就匮乏的存粮中“挤”出一部分,派遣“最忠诚”的弟弟虞世亲自押送,却在半途遭遇“不明势力”的猛烈袭击,粮草尽失,虞世“死里逃生”。
时机成熟!
虞武一面“悲痛万分”地向李特汇报粮道断绝、亲弟险死的噩耗,一面“痛心疾首”地指出,雁州贫瘠,根本无法支撑大军在外长期作战,强行征粮只会激起民变!同时,他暗中联络那些对李特暴虐统治早已不满的周边势力,放出消息:李特主力深陷泥潭,后院(雁州)空虚!
一时间,李特腹背皆敌!当他焦头烂额想要抽调兵马回防雁州时,才发现那条通道早已被忠于虞武的兵马牢牢扼守!而雁州境内,在虞武多年经营下,民心军心尽归!
最终,在多方压力下,李特不得不咬牙默认了虞武对雁州的实际控制权,换取虞武名义上的效忠和一条安全的退路。
雁州,这片浸透了虞家兄弟、王柱、王凯以及无数雁州子弟鲜血的土地,终于,落入了虞武掌中。他从一个被驱赶的丧家之犬,变成了主掌一方的诸侯。
……
浓烈的酒香弥漫在温暖的室内,与外间凛冽的寒风形成鲜明对比。
这里是雁州镇抚使府邸内最隐秘舒适的书房。上好的银丝炭在兽首铜炉里烧得通红,驱散了北地冬夜的寒意。紫檀木的长案上,精致的杯盘已然狼藉,酒坛倾倒,晶莹的酒液汩汩流出,浸透了铺着的名贵绒毯。
虞世靠坐在宽大的锦榻上,眼神迷离,脸颊酡红。他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像被抽走了,提不起一丝力气,思绪也如同漂浮在云雾里。他努力想看清对面的人。
虞武坐在他对面,依旧是那副深沉如渊的模样,只是平素紧绷的线条在酒意下似乎松弛了不少。他一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捏着一个小小的玉杯,杯中的酒液微微荡漾。他没有看虞世,眼神有些放空,似乎在盯着炭盆里跳跃的火苗,又似乎穿透了墙壁,望向某个遥远的、黑暗的所在。
“二弟……”虞武的声音低沉,带着浓重的鼻音,打破了醉后的寂静,“你可知……这雁州……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他缓缓举起手中的玉杯,对着烛光,那剔透的玉石仿佛映出了血色,“都浸着血……我们的血……三弟的血……四弟的血……凯叔的血……柱子的血……还有……”他顿了顿,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陡然变得沙哑而含混,如同梦呓:“……四十万雁州父老的血……”
“刻在骨上的债……是要还的……”他喃喃着,声音越来越低,捏着玉杯的手指却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
虞世迷迷糊糊地听着“刻在骨上的债”这几个字,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冰冷的手攥住。王伽当年在泥泞沟壑里的话语,王柱那颗怒目圆睁的头颅,兄长剑下倒下的敌人……无数破碎的血色画面在眩晕的脑海中翻腾,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
他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对着案几边栽倒下去,秽物混杂着酒气喷涌而出。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他仿佛看见兄长虞武那张在摇曳烛光下、模糊而又无比清晰的脸庞上,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孤寂。
……
虞世是被刺骨的头痛唤醒的。
冬日惨白的阳光透过厚厚的窗棂纸,在地板上投下冰冷的光斑。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根针在颅内穿刺搅动。喉咙干涩得像着了火,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他挣扎着睁开沉重的眼皮,发现自己躺在书房的锦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
室内一片狼藉的酒气尚未散尽,但昨夜倾倒的酒坛、狼藉的杯盘都已被收拾干净,只有紫檀木案上那块深色的、被酒液浸透的绒毯污渍,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放纵。
兄长虞武已不见踪影。只有案几上,静静地放着一碗犹自冒着微弱热气的醒酒汤,旁边搁着一块干净的布巾。
虞世挣扎着坐起身,剧烈的眩晕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捧起那碗温热的汤药,苦涩的味道冲入鼻腔,却带着一种唤醒力气的暖意。
他小口啜饮着,昨夜兄长最后那句梦呓般的低语,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他的心脏。
“刻在骨上的债……是要还的……”
阳光很亮,却驱不散他心底那片由血色回忆和权力阴影交织成的、沉甸甸的寒意。雁州的冬天,才刚刚开始。而那笔“刻在骨上的债”,似乎也远未到清算的时候。兄长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孤寂,成为他掌权之后,最清晰也最沉重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