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我的家
无言
夜里,拖着行李箱的常年漂泊在外的游子又看到了自己那坐落在山腰上的家。夜里闪烁着昏黄的灯光,犹如隐藏在祖国大地上一颗微微颤动着的小心脏。这就是我的家,平凡又普通,普通又平凡。
在我的印象里,我来到这个世上最早的记忆:我当时多少岁我不记得了,只记得我当时我家门前干阳站着,面前用麦秸杆烧了一堆火,火里埋着几个洋芋,那是专门烧来吃的。接着我似乎依稀听懂了父母之间的谈话:他们马上要到到坑头(家乡地名)收麦子。
家乡的春
家乡的春来得颇有层次感,就像是现代年轻人自己调制的风味饮料:山顶还有一抹春雪,那估计是年轻人在自己调制的风味饮料的最顶抹了一层奶油;山腰上松柏哪怕经历了严冬依旧保留着自己强韧的青色,那估计是饮料里停留在中层的青色的青苹果汁;山脚下此时因为百花齐放而显得色彩斑斓,这估计是饮料的最底层用多种水果切成的果肉粒而做成的五彩缤纷的果肉粒水。
家乡春日里绽放的娇艳的桃花,犹如一位浓妆艳抹的时尚女郎;一身洁白清香四溢的李花犹如一位端庄的白领丽人;而既没有桃花那般浓妆艳抹,也没有李花那般清香四溢的一身素白默默无闻的樱花,则更像个朴实无华的农村姑娘。家乡的樱花是家乡春日里来得最早的。光秃秃的樱树上不知何时有了几抹悄悄绽放的樱花,远远看去还真以为是挂在枝头的几点春雪。从树底下经过,看见那随风起舞的洁白花瓣,很有种把你又重新带回冬日里的感觉。随风纷飞的樱花,飘落在田间的阡陌上,飘落在春日前种的那一垄垄洋芋上,同时每当看见那一垄垄洋芋我总想起父亲给我讲的他的故事。
那一年父亲分家出去,分家后得到的是一背篼洋芋种和一背篼谷子。父亲在三尖角(家乡地名)跟人家借的一片荒地,然后把荒地开垦出来,将洋芋种下去,就打算着这就是自己独立以后自己为自己的家挣的第一桶金。为什么要选在三尖角,因为那离319国道近,那时家里还没通公路,附近几个村子就靠着那条国道将自己的农作物卖出去换点钱养家。我想象着那时的父亲努力耕作的景象:父亲默默地奋力地地在地里耕耘着,在短暂的小憩之余或许也曾坐在那块平整的大青石上想着自己迷茫的未来,想着往后如何把家立起来;也或许父亲劳作之余坐在那棵桐子树树下,背靠着桐子树假寐,微微的春风撩起了他那厚实宽阔的额头上的黑发。听父亲说,就是自己种出去洋芋收了以后,然后就靠着拿这点洋芋去卖了的钱就把这个家立起来了。
入了春,远处山坡上还散落着几堆白色的东西,让人以为那是被遗弃了的春雪,其实不是的,那是村里人为每年最重要的农作物——苞谷提前做的准备。那一堆一堆的“白雪”其实是薄膜覆盖起来的用于给苞谷育苗的营养土。智慧的劳动人民们,早在种苞谷之前就在地里根据自家土地的大小提前估算来年要捏多少粪球而来规划这次所需的营养土。营养土是人们用薅锄在犁过的地上铲一堆细土,把里面的石子剔除,然后与过磷酸钙以及土粪(家里牛粪猪粪混合发酵过的粪肥)混合均匀,混合均匀以后铲成一堆,最后用薄膜盖住。
到了苞谷育苗的季节,近一点的就从自己挑一担清粪来与营养土混合,将营养土和成稀泥,再用粪球器在稀泥上拄粪球,最后在粪球在种上苞谷籽。有的远一点的地,人们就不用清粪,则是在地旁边挖一个大坑或是在龙洞(地下水的出口)前挖一个大坑,等到发水的时候,大坑里就填满了水,人们就用这里面的水来将营养土和成稀泥。那一排排整齐排布的种上了苞谷籽的粪球此时在劳动人民眼里显得异常可爱。种上了苞谷籽以后人们再用薅锄铲一些细土小心将苞谷籽掩盖上,最后根据粪球的多少用竹条在粪球上两端插入地里,中间拱起来,再在拱起来的竹条上盖上薄膜,薄膜四周用土块压实。一个“迷你型”的苞谷小温室就完成了,其余的就交给苞谷籽们慢慢生根发芽了。
过不了多久,就可以把长出来的包谷秧移栽到地里了。打开小温室的薄膜,拔掉竹条,你看见了那只有半筷子长的郁绿色的包谷秧苗,心中的喜悦是可想而知的。此时那些在温室里待了很久的秧苗们似乎还在挠着自己的脑袋,对这个世界还充满着迷茫。到了清明节移栽到地里的包谷秧已经准备从粪球里生出根来探索外面的世界。春前种下去的洋芋此时已经到了“青年”,狭窄的地似乎有些容不下洋芋与苞谷和谐相处。洋芋仗着自己是“高年级学生”总想着欺负一下旁边的包谷秧这种“低年级学生”,洋芋总是把自己的身体靠在正在成长中的包谷秧身上,包谷秧不堪重负就开始反抗,随着被受压迫者越来越多,反抗者越来越多,于是形成了一股巨大的洪流,逼着洋芋以后只能在自己的那一垄土地上生长,包谷秧则在属于自己的那一块地上生长,双方便达成了协议,互不侵犯。
每到清明时节,我总想起我的奶奶。那一年的清明是我奶奶逝世后的第一个清明,我跟大伯一起去给奶奶上坟。奶奶的坟就在家对面的山坡上在爷爷的坟旁边。那天天正下着雨,天也是阴沉的,就跟此时的人的心情一样。奶奶生前,我和我哥哥都很粘奶奶,因为奶奶很疼爱我哥俩。我记得哥哥出去打工回来时,奶奶看见我哥总会对我哥说“自己一个人在外要学会心疼自己,你看你饿得像个猴子”,每次我听到这个总会很暖心,因为我知道有一个人在关心着我们,害怕我们在外受饥受冻。我还记得我跟奶奶一起在梁子项(家乡地名)放牛时,奶奶用茅二杆给我编马,现如今已经记不得怎么编了,但那个样子一直烙我心里。我从小就喜欢跟着奶奶睡。有一次夜里我跟奶奶在床上,此时听到了外面有只鸟“咯咯咯(其实是猫头鹰在晚上叫)”的叫声。奶奶于是跟我讲,从前有一对兄妹家里很穷,哥哥就去给人家看毛坡(树林子)养家。不久哥哥在给人家看毛坡时被来偷树的强盗打死了。妹妹听了就怄气,结果怄死了。死后妹妹变成了一只鸟,每天晚上就飞到树上叫“哥哥,哥哥”。听了奶奶讲的这个故事,我也懂了奶奶经常教导我哥俩的兄弟间要和睦。故事里,妹妹听到哥哥被人打死,自己便怄气死了,按理说,人死了不光意味着生命结束,同时也意味着生命里的爱恨情仇,喜怒哀惧也一并结束了,但故事里的妹妹不是如此,她死后又变成了一只鸟,每天晚上在夜里叫着“哥哥,哥哥”以此来继续着生前未尽的丧兄之痛。这或许就是“人虽已死,情传千年”吧。
奶奶病重那几日,我周末放学后从镇上回来到奶奶床边看奶奶。奶奶当时正输着液,吊瓶在床头放着,针扎在手背上,当我进去问候奶奶“松活点了没(好点了没)”,奶奶跟我说“是啷凯(就那样),你才回来?还没吃饭,你快点去吃饭”。那天我在山上,我一个人坐在石头上默默掉眼泪。身边家里那头老黄牛脖子上的铃铛发出的铃铛声让我感觉到心里痛;灌木丛里传出来的鸣叫的鸟叫声让我感觉心里痛;即使万籁皆寂,一点声音都听不见也让我感觉到心痛。奶奶逝世那天,我站在门口眼看着奶奶的呼吸声一点儿一点儿微弱下去,此时一直守在床边的妈以及两个姑姑就哭了起来,嘴里不停地叫着“母(妈妈的老式称呼)”。我不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我不理解一切就来得那么快,我依旧在门口站着看,一只手叉在腰上。此时,坎脚(家里的村落都是在山腰上建起来的,坐落在比自家房子低一点的我称作“坎脚”,高一点的称做“坎上”)的二婆婆上来了,二婆婆对我说“你二伯在搭门(家乡人把自家门前的那一片地方称之为“搭门”)做活你赶紧叫他来,你就说‘婆婆(奶奶的老式叫法)过(过世)了’”。我于是赶紧跑到坝子冲着搭门的二伯喊“二伯快上来,我婆婆过了”。二伯听见我家的鞭炮声其实就已经开始往我家赶了。
奶奶埋葬后,我也得赶紧去学校了。奶奶的葬礼虽结束了,但来我家帮忙的人还没走完,当我背上书包准备去学校时,在人群突然看见一个跟我奶奶生前一样用一块白帕子包着头的老婆婆,我以为是我奶奶,我下意识的准备上去给她说“奶奶,我上学去了”,但我愣了一下,仔细一想,我已经没有奶奶了,今后再也不会有谁在你回来后对你嘘寒问暖了。在那一瞬间我感觉我长大了,我知道了家不可能是你一辈子的港湾,当你的父母们为你遮风挡雨时,你要记住,他们不可能为你挡一辈子,你应该学者自己去经历风雨,面对这个世界考验。我认为一个人真正长大的标志就是,自己明白自己该干什么了。
第二年的清明,大伯回家来给奶奶上坟。大伯因为工作的原因很难回家的,但那年清明为了给奶奶上坟,特地从外面赶回来。家乡人每年过年时总不会忘去给过世的人上坟,人们有时候不禁要问我们做的这些死了的人既看不见又听不见,有意义吗?父亲曾给过答案,我们做的这些对于死了的人的确没啥意义,但是对于活着的人意义却重大。的确如此,为死了的人做的一切其实是为了活着的人。每个人常年都在为了自己的事业与家庭在外拼搏着,一年到头很难一大家族的人在一起聚一聚。但要为过世的老人上坟,一大家族的人就有聚在一起的理由了,而且一大家子的人还要和和睦睦的。就如同奶奶时常教导我哥俩的兄弟间要和睦,以及她在故事里讲的那个妹妹那样,化作一只鸟不息地传唱着自己的兄妹之情,而我们则是以每年不厌其烦地为过世的老人们上坟,以此来传承着中华民族几千年不忘本,家庭和睦的宝贵的精神财富。
我又想起了我的外祖母。小时候环境比较恶劣,所谓的压岁钱不过是只是在教科书上看见过而已,我们现实生活中能领到的压岁钱少之又少。我记得那一年外婆给了我一张两元的压岁钱,那时的钱上印的还是少数民族的头像。我拿到了外婆给的压岁钱,但离过年还有几天,我怕弄丢了,我就把钱塞进袜子里。我后面则天天度日如年的盼着过年那天早日到来,在山上放牛时还时不时把钱拿出来看看,看完后又赶紧叠好重新塞回袜子里。后来那钱在袜子里磨得不成样子了,后来那钱拿去买了些啥现在已经记不得了,但那两块钱定是我终身难忘的,因为那里面包含了一个外祖母对于一个外孙的真挚的关爱。每次到外婆家去时外婆都会把自己存下来的钱多多少少给点给我,有时甚至赶集时在街上遇上了,她也会偷偷给点零花钱给我。外婆每次给钱给我们时就说,等我老了就该你们找钱来给我花了,我当时说了句,等我们找来钱了,估计你已经不在了。童言无忌,童言唯实。当我还在读大二时,外婆就过世了。当我们在一天天长大时,那些老的却在一天天变老。孝心不能等待,等待换来的往往都是遗憾。所以当我们用心去爱护我们的下一辈时,往往感觉不是在尽义务,更像是在还债。
到了端午节便到了挖新新洋芋(一年里最早挖的洋芋,此时的洋芋最嫩,皮用指甲就能刮下来)以及给苞谷薅草的时节了。此时也正值梅雨时节,此时天的下雨就像是两个好不容易碰到一起的长舌妇人之间的絮叨。有时“絮叨”一上午或是一下午,有时能“絮叨”一整天。好不容易挨到天放晴了,村里人赶紧带上薅锄到地里给苞谷薅草。久雨之后的世界显得格外的清新,万物都被绵绵的雨水洗干净了。山显得异常的青翠,一只隐没在山里的某棵树枝上的布谷鸟此时也放肆地叫着“薅草苞谷,薅草苞谷”,山间的沟渠此时一股清澈的溪流在潺潺流动着,沟旁边几簇灌木丛里开了几朵小黄花,这几朵黄花似乎也在为这久来晴笑得更灿烂了。在沟渠旁还有几笼长得繁茂的水麻泡(一种野果子,很甜),它那硕大的、多汁的、红黄色的果实已经向你预示了它是如此的香甜,令你垂涎欲滴。每当看见这水麻泡我就想起我哥。那时估计我只有三岁的样子,我去找我哥玩。我哥正在放牛,我往他那个方向走去,刚爬上坎,就看见我哥巴在干子(形成山地地形的断层面)上,手里拿着摘来的水麻泡在吃。他看见我来了,他先笑着看着我,然后我招呼我过去。我站在干子下面,他折了几根结满了水麻泡的树枝,然后从干子上跳下来,递给我叫我吃。
上幼儿园时,有一个哥哥的我总比那些有姐姐或是没有哥哥的人有优越感。记得一次午休时间,我和我的一个发小跟一帮年纪比我们高的人在操场打跳。原本也不过是大家一起玩乐,但是他们仗着自己比我们大,就有点太欺负人了。我于是带着我打发小一起找到了我哥,我哥正在打乒乓球,看见我哭着找到了他,说我被人欺负了,他立刻放下了手里的球拍跟着去找那帮欺负我的人。然而我哥并不是也仗着自己大就对那帮欺负我的人来个“以牙还牙”。他也参与进我们的打跳中来,那帮欺负我的人看见一个比他们还大的人参与进来,心里首先有些害怕,但我哥先嘴里念念有词说一些大人性质的话(显得很成熟的话,又带有一点轻脏话),然后耍了几招最近电视上很火的电视剧里的侠客们的招式,这下可把那帮人给逗乐了,也愿意跟他一起玩。原本也不过是小孩子们在一起玩游戏,总免不了有时候就把握不住分寸,欺负了一下比自己小一点的孩子,如果当时我哥去那些人揍一顿,估计以后不仅不能再一起玩耍,甚至还会升级到仇恨,但通过我哥这一番操作,不仅不会产生矛盾,以后大家还能玩得更开心。这或许就是武侠里侠客的最高境界——化干戈为玉帛吧。
家乡的夏
夏日,东方还是一抹模糊的白色,地上路还只是模模糊糊能看清楚,在此时你就已经能听到一阵竹竿在背篓里相互撞击发出的清脆的响声——这是赶在太阳还没变得毒辣之前到烟地里赶着撇烟(采烟)的烟农们背上背的花篮(家乡人用竹条编的大背篼)里的四根一米左右的竹竿相互碰撞发出的。
小时候,村子里有很多种烟户,我自己家也种过。那些大一点的烟农们多则种过四五十亩,我家我记得种过最多的一次好像是二十亩。那时候父亲不大愿意出门打工,就选择在家种烤烟,这几乎是农村里除了麻唯一能带来收入的经济作物了。那二十亩的烟草几乎是一家人的噩梦。
我记得那时我正在上小学。正值为烟苗施第二次肥的时候,此时的烟苗已经长得半人高了。早上出门上学的时候,家里就告诉我,放学后别回家,直接往地里去,饭都带到地里了。那饭算什么饭,那个时节也正值地里青黄不接的时节,陈菜已经快吃光了,新菜又还没出来,家里就用年初泡的酸菜与米放在炊壶里蒸,蒸熟了就带到地里。等到了吃的时候饭早凉了,也抽不出时间把饭热一下什么的,一人舀一碗拌点年前做的豆豉或是霉豆腐又或是糟海椒就那样就吃了。吃完赶紧干活。
入了夏就到了烤烟最关键的收获时间。烤烟的收获并不是一次性的把一树的叶子全采光,而是一个部位一个部位的收。首先采的是最底下的叶子,因为它们最先长出来,所以最先成熟。烤烟不同部位的叶子以及烤出来不同颜色卖价也是不同的。最不值钱的是底部的叶子,因为它最先长出来所以叶子小,因为它在最低部它上面总会沾泥土所以叶子质量最差。最值钱的是中部的叶子,因为它的叶片最大,叶子所受日照最足。烤出来的颜色,最不值钱的是黑色,可能是烟叶质量不行或是烤烟的师傅不行,这种颜色的烟叶遇到有些时候政府直接不收,用经济学上的术语来讲就是属于“无价值产品”。如果烤出来的是橘黄色那就是最值钱的。综上,最不值钱的就是烤出来是黑色的下部叶子,严重的人家不收,自己少了熏蚊子;最值钱的是中桔一(收烟人的专业术语),这种烟叶的生叶片就将近一米,像这种我家没烤出来过,听爸妈说那些住在高山上的老烟户有烤出来过。其余的烟叶,政府会根据专门的等级划分来给烟叶定价。
烟叶采集好以后就用一个家里专门编的一个大花篮来装,这样防止把娇嫩又珍贵的烟叶给损坏掉。其次大花篮的四个角分别放上四根竹竿,这样在烟叶装满花篮以后可以再往上装,因为一般烟地离家都比较远,来回一趟会花很多时间,所以是能背就尽量背。最后用一根蛇皮口袋把护住最上面的烟叶,用一根绳子把烟叶捎住,不能太紧,太紧容易损坏烟叶,也不能太松,松了烟叶捎不住。装好烟叶后就背着烟叶往烘房(专门用于烤烟的房子)走。
由于烟地离烘房比较远,一般烘房都是修在自家屋子附近以方便烤烟期间往灶里添火。烟农们要么是背着一背沉重的烟叶一个劲儿往坡下走,要么就是一个劲儿往坡上爬。我曾经看见过一个烟农背着满满的一背烟叶爬坡的情景:在爬坡时,他左脚先支着全身的重量,此时左脚肚子上的青筋就暴露出来,然后抬起右脚踏上前面的坎,等到右脚踩实以后,再右脚使劲儿用劲儿身体向前一倾这样就把全身的重量转移到右脚上来,这时右脚上的青筋又暴露了出来,最后左脚脱离地面赶紧与右脚一并站实,以分摊右脚的承重。他就像这样爬上通往烘房的一个又一个坎。家乡的小路上劳动人们总是根据着不同的地形在干子上挖了许多坎,这其实是个歇台,是用于人们背着农作物在中途歇气的地方。他好不容易挨到了一个歇台,立刻小心地把花篮立在歇台上。此时,他通红的脸上汗如雨下,连成线地往下流,如果用一句家乡话来说那就是,汗水八颗八颗地滴。身上那件就衬衫已被汗水浸透,下半身半卷的裤子也因为早上烟叶所带的沉重的露水从花篮里流下来而湿透。远远地我都能听到他那“扑通扑通”的心跳,像是他的心脏随时就有可能从胸腔里蹦出来似的。等到气能喘过来了赶紧又背上花篮继续赶路。终于到了烘房,他慢慢弯曲双腿小心翼翼地把花篮立在板凳,松开背肩,找一根竹竿来把花篮撑好,然后他立刻走回家里拿了一包头痛粉,打开后连水都不要直接倒入嘴里,凭着胰腺分泌的唾液就将头痛粉咽进了肚子里,然后他静静地坐在坝子边上的石头上,双眼看着远方,通红的脸上的汗还在流着似乎没有要停息的意思,心咚咚咚地跳,站在旁边的我依旧能听到他那急促的心跳。烟叶背回家里后不能平着放,要叶尖朝上,叶梗朝下立着放,一方面方便烟叶上的露水流下来,另一方面避免最下面的烟叶被压坏了。当烟叶被一排排整整齐齐地立好后,那露水就从烟叶间留下来聚集到一起,在空地上流出一条亮晶晶的线,很像睡梦中的人流的一条梦口水。
背烟如果说是烟农们种烟炼狱中的短痛,那后续的烤烟那就是长痛了。烤烟过程中得时刻保证烘房里的火保持在一定程度不能熄,如果熄了可能会导致这一烘房的烟烤出来的颜色不好,从而造成巨大经济损失,这样的损失对于底层的劳动人民的打击是不可想象的。我曾听说村里有一家因为一烘房的烟叶,而且是中部叶子烤坏了,夫妻俩一想起这件事有好几晚上都没睡好觉。保证烘房里的火一直烧着(其实火不仅仅只是烧着,里面还有根据实时观察烘房内叶片的颜色来控制火势的大小),白天还好,最痛苦的其实是晚上。本来白天就已经很累了,难得一个短暂的夏日夜晚能休息一下,可为了保证烘房里的火不熄,烟农们得两三个小时去看一次,添一次煤渣。夏夜里,经历了白天的燥热所有的生物都十分珍惜这难得的凉爽的静谧的夏日夜晚,此时原本白天活着的东西到了此刻却“死”了,蛐蛐们收起了自己的乐器不在“蛐蛐”的叫了;蝉也关起了嗓子,沉默了;柜子上的猫睡熟了;柴堆里趴着的狗也睡熟了;世上的万物在此刻也都已安然入睡了。“你起来看你的烟火,冉**(此处避讳,省去两字)。”母亲推了一下睡在旁边的父亲并说道。父亲翻了一下身。母亲见父亲没起来,又推了一下父亲,再次说道:“你起来看一下你的烟火,不然要熄了。”因为睡眠被打断,再加上本身的疲惫,父亲口中一句粗话就脱口而出了:“怎(家乡方言有“随便”的意思,表达一种不屑)它妈了个皮的熄。”父亲一边骂着,一边用手摸了摸身边的手电筒,不一会儿就听到父亲开门以及关门的声响。接着又听到母亲在屋子对着外面喊了一句:“拿电筒好生照,注意长虫(家乡对那些有毒的容易伤人的毒虫的总称,一般是指蛇)啊。”父亲打着电筒出了门,经过门前那一片竹林往烘房走去,在竹林里脚踩断地上那干枯的竹枝而发出的清脆的响声清晰可闻。父亲来到灶前打开用于挡风的灶门,看了看火,又向里面添了几铲煤,再爬上梯子,把温湿计拉出来看了看,都确认没问题以后,又回到床上继续着他那断断续续的睡眠。我曾听村里的一个烟农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过“一个人可以几天不吃饭,但如果几天不睡觉那是要人命的”。
到了收烟的时候,政府专门负责收烟的人就到家里来统一收购。当时卖烟时,母亲常对我说“这卖了烟的钱就是你明年的书学费,这都是血汗钱,你要好好读书才能对得起那辛苦挣来的书学费”。说起卖烟,我又想起父亲给我讲的他们最早卖烟的一个故事。那时候卖烟是自己把烟背到政府专门收烟的地方去,先到就先收你的。因为家离收烟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父母怕去晚了,轮次排后面去了,就打算着早一点出门。那时候又没个钟表啥的没法看时间,唯独爷爷有一只手表,于是爸爸就去问正在房间里睡觉的爷爷“伯伯(念做“白”父亲的家乡人的老式称呼),几点钟了,我想把烟背去卖了,又怕去暗(晚)了”。不知爷爷是没听见还是啥,就在房间里咕噜了一句,父亲模模糊糊地听到说是五点钟了,又不敢再问,那就当成五点钟吧。赶紧,父亲叫上母亲,两个人背上烟就往街上赶,等到了街上,发现天还没亮,好不容易找到个人问现在几点钟了,那人说才三点钟。父母两个人就趴在烟上在收烟处门口睡了下半夜。
家乡的盛夏是一个出了名的暴君,一匹脱了缰的野马。火红的太阳悬在空中炙烤着大地,田里的水早消失得不见了踪影,只有纵横开来的裂缝,如同一张张张开的嘴在向着上天祈求;地里的苞谷受不了这等炽热,把叶子都打成卷;树林子里的知了扯着嘶哑的声音拼了命似的叫着“这天太热了”;家里的狗倒在阴凉处恨不得把自己猩红的舌头整个都吐出来。人们都半卷着裤脚,有的穿着凉鞋,有的甚至打着光脚。男人把衣服都脱了半裸着身子,女人此刻也顾不上廉耻了,半卷着衣服露出那下垂的乳房。这种天早没食欲了,人们于是煮一锅醪糟水,丢几个卡卡汤圆(就是把面粉揉成一长条像大拇指那么大的面团,然后用手掐成一颗一颗的丢在醪糟水里煮。家乡话把“掐”说成“卡(谐音)”),就这样一人喝上两碗解暑。
不久这个暴君又显露出他的另一面。天那边的云层不断地堆积着,堆积着,就像是马上就快撑不住就要掉下来了。此时人们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心中那颗被压抑的心立刻就要爆出来了。突然,一道闪电在不远处划过,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在云层里炸开,接着又是一道闪电,又是一声巨雷,随着闪电与雷声越来越近,降雨大幕正式拉开。
平原里的降雨以为大雨是齐整整地打在大地万物上,所以我个人认为它更像是一场大合唱,大家一起跟指挥齐声演唱。而山里的雨更像是一场多乐器演奏出的交响曲。首先是风在山顶拂过,翻卷起的松树发出一阵阵呜咽声,那是长笛首先开始演奏了;接着大雨来到,打在山腰的阔叶林上,打在屋顶的瓦上发出的“哒哒哒”的声响,那是鼓手们开始演奏了;雨越下越大(鼓手们继续演奏者),山脚里干涸已久的小河终于活了过来,巨大的洪流从山腰直冲而下,发出的“哐哐哐”的声响,那是大锣演奏者们等不及了。雨任性地下着,狂风肆意地翻卷着。当狂风经过地里时,一排排苞谷齐整整地匍匐在地上,表示自己已屈服于暴君的淫威;那一片麻此时也掀起自己的裙摆露出白色的裙底,表示自己也屈服于暴君的淫威,愿把自己唯一的一点儿贞操献给暴君;一棵枫树也被屈服,匍匐在地上;枫树旁边有三棵柏树似乎不愿屈服,狂风使劲儿一吹,“啪啪啪”三声,三棵柏树齐整整的拦腰全吹断了,这就是敢于挑战权威的下场。狂风路过人们门前,有一个人站在自家门口不知如何触犯了天威,狂风包裹着她,使她险些窒息而亡;狂风把一颗颗大树推倒在人们的屋顶上,把屋顶砸个稀巴烂,丝毫不管屋里的人会不会受雨淋;狂风又把这家的屋顶掀起来,瓦片到处横飞,也丝毫不顾屋子里有一个正在坐月子的妇女。暴君终于发作完了,一切也终于结束了。屋顶被砸坏的人赶紧请人来帮忙把吹倒在自家屋顶上的大树弄下来,把砸断的格子换了,重新盖上瓦。倒在地里的树木也慢慢地弄回家,最惨的就是倒在地里的庄稼,能抢救的就抢救一下,不能抢救的干脆割回家喂牲口吧。发生这一切,人们什么都不说都只是默默地做着,默默地做着,啥也不要说,因为没什么好说的。
家乡的秋
秋总带有一种肃杀之气,也难怪古时会有秋后问斩的做法。秋是盛世的终结,万物的葬礼。
石缝里卑卑微微地过了一辈子的苔藓现在终于解脱了,它那干枯的尸体就等着时间将它抹去;荒野里生前多么不可一世的野草到了此时也偃旗息鼓了,生前它们肆意侵略别的植物的地盘,比自己弱小的植物就踩在脚下,比自己高大的就想办法尽量消耗它,而此刻遍山的野草已变得枯黄,在微风颤抖着,犹如英雄到了末路。深秋的早晨,那结了白霜的大地犹如一张惨白的死人脸,大地上绽放的金黄色的野菊花,估计是死人那患有黄疸的眼眸子,那火红的枫叶或许是这个人死之后又被狠狠砸了几拳,砸出来的血瘀。
秋天是金色的季节,就如同农民们心中黄金色的喜悦的心情。
地里苞谷黄了,豆子也熟了。苞谷一个个悬在苞谷杆上,人们早已等不及要把它收回来了。人们掰苞谷时,准备一个大花篮和一个小花篮,先背着大花篮去掰,左手握住苞谷与苞谷杆的结缔处,右手握住苞谷颠,然后右手用力把苞谷往下一掰,只听得干脆的一声“啪”,就好比嘴里咬断了一块饼干发出的那清脆的声响,苞谷就干脆利落的脱离了苞谷杆。右手再把掰下来的苞谷往自己背上的大花篮里一丢,先听到丢进去的苞谷撞击花篮发出的声响,接着就听到苞谷砸在花篮里其他苞谷的声响。等到背上背的大花篮里苞谷装得比较多了,人们把大花篮立在苞谷地旁边的歇台上,再背上小花篮去掰,用小花篮掰来的苞谷把大花篮装满。智慧的劳动人民们在装苞谷时,如果花篮的大小有限,人们根据苞谷的形状在花篮装满后再用苞谷沿着花篮的内圈插上几圈,这样就可以尽可能的装更多。
到了收苞谷的时节,地里首先听到一阵清脆的掰苞谷的声音以及人们在焦黄的苞谷林里穿梭的窸窣声,接着你就会看到苞谷地间的小路上,有一个或是几个背着满尖(花篮里的苞谷一圈一圈地插,插到最后就变成了一个尖的形状)苞谷的人。他弓着背,低着头,脖子上挂一张洗脸帕(用于抹汗水),肩上垫了一间厚实的旧衣服(用于减少花篮对肩部的磨擦)。此时若是两拨收苞谷的人在路上遇到一定会有这样的对话:
“你们苞谷却(家乡人把习惯把“掰”说成“却(谐音)”)到哪来了?”
“刚架起势(开始),还早得很哟。你屋苞谷要却完了?”
“贵州人吹的萨喇(唢喇)——还在‘啦哩啦(哪里哪,差得远的意思)’哟。)”
掰回家的苞谷得连夜把苞谷的外壳以及上面的苞谷毛(玉米的雌蕊)清理干净。白色的外壳可以喂牛,也可以当引火柴(家里烧火时先需要一些易燃的东西来引燃比较大的耐烧的柴)。苞谷毛也可以当引火柴,同时还可以做枕头。我记得我小时候母亲用苞谷毛做了个枕头。当天晚上我就要去睡妈妈做的苞谷毛枕头。我跟着妈妈上了楼来坐在妈妈床上,妈妈跟我说,你先在旁边坐一下,我把床铺一下,于是我就坐在床沿上,结果我没坐稳,身体往后一仰,先滚到床下,然后接着从楼边一下就滚到了搭门的竹林里。
苞谷去完外壳以后就需要把苞谷晒干。晒苞谷的日子是天最调皮的时候。早上看见太阳笑嘻嘻地从东边的山上爬起来,人们把苞谷就摆出去,摆在自家干阳(家乡的房屋属于吊脚楼式的,屋子大门前有一块地方上面有屋顶护着,保持着它的干燥,另外前面又是敞开的,保证了它的敞亮,故叫作“干阳”)或是坝子。人们看着太阳安安稳稳的停在天上没什么异常,突然,一朵乌云飘了过来,此时太阳也躲起来了,人们知道要下雨了,赶紧把坝子的苞谷往干阳收,全家一家老小搞慌了,随手捡个花篮或是背篓就跑到坝子去把地上的苞谷捡着往干阳收。刚收进来,果然滴了几滴雨,在干燥的坝子上砸了几个黑点。接着天放晴了,太阳又从云层里钻了出来,笑嘻嘻地看着地上的人,它似乎很为自己搞的恶作剧而感到高兴。人们看见天晴了,又赶紧把苞谷晒出去,若是后续没有“恶作剧”了,那么人们就有幸让苞谷又晒得了一天,若是又飘过来一朵乌云,那么还得再次把苞谷收进来。就有点像我在县城里看见的那些路边的小商贩,当看城管来了,赶紧把东西收起来转移阵地,等到城管走了,又把摊子摆出来那般夹缝之中求生存。
苞谷好不容易晒干后就要脱粒。脱粒完再晒,这次晒得干焦以后就可以收进柜子里长时间保存。最早家里给苞谷脱粒是人工脱粒,就是用钉子胶鞋的那粗糙的鞋面来脱,家乡人把为苞谷脱粒叫成“抹,抹苞谷”。人工抹一天也抹不了多少,后来家里就有第一台脱粒机。家里刚买来第一台脱粒机时,就放在楼上,挨着哥哥的床边。这台新买的脱粒机就成了哥哥的新玩具,哥哥在楼上把那脱粒机的转子使劲儿一转,机器就发出“轰轰轰”的声响,可把躺在楼下床上的我撩得心痒痒,我也好想上去玩一玩。不一会儿,没听到机器的轰轰声,听到了有人下楼的在楼梯上咚咚的脚步声,紧接着就听到我哥到了我和婆婆(奶奶)的床前。哥哥对婆婆说:“婆婆你有布没得?我耍机器时把指拇压出血了。”婆婆把电灯拉亮后就去给哥哥找布来把他那流着血的手指包好,这下哥哥算是安分了,上楼以后我没听见“轰轰”声了。第二天我上楼去看那机器,首先看见了哥哥床上那一卷昨天夜里婆婆为包哥哥那流血的手指上的布,夜里从哥哥的手指上脱落下来并被哥哥的身体压扁,上面还留着一块暗红色的血渍。顿时,我对立在哥哥床旁边的这个庞然大物肃然起敬,颇有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感觉。
后来我记得有一次妈妈到县城里去买脱粒机,因为家里旧的那个不能用了。我跟妈妈一起到了县城,那时我正在县城里读高中。妈妈买好了机器后就对我说“你个人(自己)去学校,我现在把机器盘(搬)到金杯车(当时的往返于我们乡里和县里的班车)上去。等到了街上我再想办法把它弄回去”。那时候电力不足,家又离电压房相对较远,只要有几家用电,我们家的电力就带不起像脱粒机这种大功能电器。母亲总是在凌晨三四点钟时就赶紧起床,拉亮那微弱昏黄的电灯。在灯光下,母亲把脱粒机搬出来固定好,再把苞谷用一个大花篮装好放在机器的右边,然后启动机器准备打苞谷。首先是机器启动后的嗡嗡声,接着是苞谷与机器的铁齿相互撞击的轰轰声。到处飞溅的苞谷籽,有的打在楼板上,苞谷籽蹦弹几下;有的打在母亲的衣服,衣服就凹进去一个洞;有的打在母亲那脸上,母亲下意识地眨一下眼;有的沿着楼梯就蹦蹦跳跳地下楼了,那成了偷偷溜进屋子里的鸡寻找的宝藏;有的打在碗橱里的汤碗里,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那时候家家都有养牛,那是家里的大劳力,耕地时就全靠它了。从我懂事开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放牛。上学后,每天放学回家吃了饭赶紧把牛牵出去放。家里那一头养了好几年的老黄牛在我读初中时因为太老了,家里把它卖了,当时我内心还有些舍不得,养了这么多年,我也已经对它有感情了。后来又买了一头半岁大的黄牛,可是那头黄牛顶人,又被母亲卖了。此时村子里的马路修到了地里去,于是家里就买了个犁土的机器。
我现在还记得母亲用家里那头老黄牛犁土的情景:母亲先把犁架在牛身上,然后就开始犁了。不同的师傅在犁地时有自己的不同的耕地的口号,有的就不过几个嘴里说出的常规性的几个字,比如说,上意(家里犁地时根据自家地的形状,然后来规划犁地的路线,那条路线家乡人称作“意头(谐音)”,上意就是要牛跟着意头走),转来,莫挨起(别偷懒);有的犁地的口号更像是在唱一首山歌。我母亲犁地的口号就像是唱山歌。我听她说,她也是找以前那些老师傅学的。她的口号是这样的:哦——犁来哦,你管(语气词,无实意)莫挨起,又来诶。转,转来哟(这是到了地的尽头招呼牛转过来),上意,嘿戚戚,上意。有时看着天快要黑时,母亲的口号又会变一下,就变成“哦——快点哦,你管莫挨起,要黑了(天快要黑了)”。
我还记得母亲给我讲的一个关于犁土的笑话:从前有俩爷子(父子)教牛犁土。在地里时,总是父亲在前面牵着牛,儿子在后面掌着铧。每犁到了自家地的边界时,儿子就对父亲说:“伯伯(爸爸),转来(转回来)。”每次犁到边界时儿子就这样说。教了几天,父子俩感觉这牛教会了。这天,父亲就不去了,儿子一个人牵着牛就去犁土,刚开始挺顺利的,牛也跟着意头走,当到了边界,犁土的人对着牛喊“转来”,牛没动静,再喊,还是不行。犁土的人感觉也怪了,明明教得好好的嘛。突然,犁土的人灵机一动,喊了句“伯伯,转来”,那牛一下子就转了过来。这当然是个笑话。其实犁土是件体力活,特别是犁那种板结的地时。前面拖着铧的牛累,后面掌着铧的人也累。老式的铧,铧口是铁做的,身子是用木头做的,那个木头一般都很重,因为轻的木头质地不好,遇到那种铁实一点的地或是地里暗石较多的地,一下子就能把你的铧身扯断。我常常看到耕地时牛和人休息时的场景:牛嘴边堆着白沫,有的已经拉着丝拖到了地上,牛站着没动,身体却跟着肺呼吸的节奏前后摇摆着;加担(犁地时用于套在牛肩上从而拖动铧的曲形木)还套在牛肩上,铧口还直立的插在地里,人则用自己那宝蓝色的外套使劲儿抹了一下脸上的汗水,然后坐在地上,拿出兜里的香烟或是叶子烟(家乡人自制的土烟)点燃,默默地抽着。那时候人们讲的一句玩笑话就是:两个人犁一头牛,能够把这头牛累死,而一个人犁两头牛,能把这个人累死。
现如今,犁土的机器那尖锐刺耳的轰鸣声早已取代了往日犁土人那悦耳动听的口号声;那沉闷的汽油味替代了清香牛粪味。村子里好多家里的牛圈都已荒废,有的改成了猪圈;有的变成鸡舍;有的干脆空着不用;有的甚至早已多年失修而坍塌。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往城里走,家乡好多地也都荒着了。而母亲依然坚守在家里,那守着那几亩地。期间她也曾到城里试着去工地上干活,后来发现适应不了,又回到家重新捡起那荒废的地种上农作物开始自己的老本行。母亲常常跟我们这些在外面奔波的人说“我在家把这个窝理好,你们回来了能吃碗现成的饭”。
苞谷脱粒晒干后需粉碎,听母亲说,家里第一台苞谷粉碎机就是父亲第一次出远门打工回来买的。我也曾听父亲讲过他第一次出门打工的事。父亲与村里的另外几个一行大概有七八个人(他们那时都是二十刚出头小伙儿,有的已经结了婚,有的也快要结婚了)一起出门打工。他们先到了市里,再由市里到了汉口,最后从汉口坐船到了福建。一行人到了福建,人生地不熟的,再加上没找到活儿,又饿了一整天了,此番落魄无法用言语形容。还好一行人中我余姑父身上还剩了点钱,大家先暂时解决了肚子的问题。但是活儿的问题依旧没有解决。一行人漫无目的地走着,这时一个人看见了他们,他们那模样一看就知道是出门打工的,这个人就走过问他们是不是找活儿干的?他们赶紧说是。于是这个人就把他们带到了自己造水泥砖的厂里。这样父亲第一次出门打工就找到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
我脑海里还记得父亲有一次出门打工的场景。那时我还很小,那天天刚麻亮,人们刚起床,父亲就已经收好行李准备出发了。父亲所谓的行李不过就一根蛇皮口袋,里面尽可能的装各种自己能用得上的东西:衣服、被条啥的。父亲出门走了,我跟着父亲一起走到了隔壁的坝子,母亲靠在自家干阳的柱子上看着我们父子俩。我站在隔壁坝子,对着一直在前面走的父亲说了句“爸爸,早点回来”,父亲一句话也没说,头也没回,一个人默默地扛着肩上那鼓鼓的蛇皮口袋消失在了清晨的灰幕里。
家乡的秋日还有一双灵巧的大自然的手,它从清晨农家屋顶的炊烟里抽出丝来,又从地里因为地热而散发出的水蒸气里抽一些丝来,织成了一张硕大的网。它把这张织成的大网,悬在山谷里,在山腰上找几棵大树把网绷上。听说找到网所绷的那棵树,你就可以沿着那丝线爬到网上。到了网上,你拨开那层薄薄的云雾,你就可以俯瞰整个山谷的景色。又或是你就静静躺在网上,随风把你送到任何地方。但是,上面不能久留,等到太阳出来前赶紧下去,因为太阳出来了它就会消失,如果你还在上面你就会摔下去。
家乡的冬
家乡的雪就像个匆匆的拜年客,早晨一推开门,它就已经到了:眼前的一切都是一片素白,像是盖上了一层层厚厚的棉被,屋子旁边的几根竹子不堪大雪的重负已经压断在地上,人踩在雪被上脚下发出“咯吱”的声响。但是这样的一地白留不住多久,等过了一天,那位匆匆的拜年客就要走了。早晨还在自家屋顶坐着,中午就已经到了对面的山坡上,等到了黄昏,它已经到到家了——对面最高那座山的山顶上。
冬日的清晨,空气依旧很冷,山腰环绕着一层层薄薄的水雾。这家的男主人早早起来,在屋子旁边的坝子边上挖了一个土灶,然后架上一口大锅,锅里掺了一大锅水,灶下开始生火了。锅里的水渐渐开始变热时,就模模糊糊看见这家人搭门有一个人背了一个小背篼向着这户人家走来,背篼也没什么新奇,就是从背篼里还伸出了一根棍子。接着,村里的几个壮实的青年人也到来了,主人家赶紧递上烟招呼上,大家吸着烟聊着一些家常事。那烟味在冰冷的空气似乎显得格外清新。原来是这家主人今天要杀猪了。主人家早早的烧的那一大锅水是为了给杀了的猪烫毛。那个背着背篼的人就是杀猪匠,他的背篼里背着杀猪用的刀具,背篼里伸出来的棍子其实是一根带钩的铁棍。那些到主人家来的壮实的村里人是来帮忙的,我们那把这种帮忙叫作“撑(只是谐音,是不是这个字我不知道,它有压和按的意思)猪尾巴根”,把杀猪叫作“期(家乡方言里把“吃”有时候也说成“期(谐音)”)刨汤”。家里人忙了近一年的劳动成果此时就要来个“期末考试”了,不管成果如何,此时也已成了定局。
人都到齐了。主人从屋子里端出一根大板凳来摆在离猪圈最近的坝子上,摆稳。杀猪匠也开始准备着自己的东西。一切准备就绪。大家一起就往猪圈去了。主人家走在最前面,他要先去把猪圈门打开;杀猪匠拿着铁钩子紧随其后;杀猪匠背后也也跟着一帮四五个大汉。主人家打开猪圈门,杀猪匠进了猪圈,尽量使手里拿着的铁钩子不引起猪的注意,大家都屏气凝神地等待着,但同时又剑拔弩张地准备着。等到杀猪匠手里的钩子钩住了猪的上颚,猪立刻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叫,这一声尖叫划破了冬日里沉寂已久的空气。大家伙听到后一起上,有的从猪圈门挤进去,有的直接从猪圈的墙翻进去。杀猪匠在最前面双手抓紧手里的铁钩使劲儿拉,后面的人分别站在猪两边:有的扯着猪耳;有的用手死死抓住猪毛;有的扯着猪尾巴。大家一起用劲儿把往前面推。猪则不住地尖叫甚至是惨叫,四肢的蹄拼了命地往地里抠,由于这只猪的尖叫也带动了猪圈里其他猪一起骚动,圈里的猪有的发出恐吓的吼叫,有的则用猪鼻顶着圈门。大家伙一起奋力把猪一直推到摆在坝子的大板凳旁边,让猪跟大板凳平行后,大家把猪朝着大板凳一推,猪就先倒在凳子上。杀猪匠依旧握着手里的铁钩不放,其余的人,一些在前面抓住猪的四肢往凳子上用力抬,猪背后的,则扯着猪毛弯曲着腿用膝盖顶着凳子把猪往凳子上拉。等到猪在凳子上摆正以后,一个人按着猪脑袋;一些人扣住猪的四肢;一些人死死压住猪的身体;一个人用力向下扯着猪尾巴。杀猪匠见猪固定好以后,才小心松了手里的铁钩,然后左手掌在猪脖子上,右手慢慢伸到凳子下抽出那把杀猪匠早就准备好的,半开的长刀。刀是半开的,黝黑的刀鞘以及黝黑的刀柄中间露出两寸长的刀刃,那刀刃似乎感觉到自己该干活了此时也显得异常的雪亮,就像是池塘里凝结的薄冰。杀猪匠缓慢抽出长刀对准猪脖子上大动脉的位置,干净利落一刀,直插大动脉,然后把刀立刻抽出来。随着那把冰刀上的颜色来了个白红互换,猪脖子处一个大洞里鲜红的血喷薄而出。当男人们在猪圈里忙活时,其实女主人也没闲着,当女主人看见猪血喷涌而出时,她赶紧端着自己准备好的洋瓷盆去接住,盆里还装一些芡粉。随着喷出的血液的力度越来越小,猪那惨叫声也越来越小;随着猪的惨叫声越来越小,人们加在猪身上的力也越来越小。最后,血不流了,接血的人赶紧端着盆子走开,猪也不叫了,人也不用力了。猪的悲惨的尖叫停息了,人们喜悦谈话却开始了。大家谈论着,这头猪大概有多少斤;前面谁家杀的猪大概有多少多少斤;谁家的猪杀了那身上的肥肉就有四指那么宽。此时人们的谈论跟像是放榜之后,几个同学在食堂里聚在一起,谈论着自己考了多少分;哪个学霸又考了多少分一样。人们又开始后续的工作,有的用气枪在向猪身体里打气(方便给猪刮毛);有的继续往灶里添柴;有的拿出瓢什么的;有的用瓢在搅着大锅里翻滚着的开水。
这个过程或许很残忍,但上帝创造生存游戏就是这个样子的。与其花那么多时间去讨论什么人道或是什么保护动物,我现在不如跟大家说说尊重,人对食物该有的尊重。对食物最大的尊重就是不要浪费,让食用动物每一个部位都得到充分的利用。就那杀的这只猪来说:猪毛,以前杀猪匠给你家杀了猪,吃了饭准备走时,一个是找你要税票(以前杀猪是要交税的,去政府办专门的税票,我记得上面标识出来的面值一元钱),另一个就是你家杀了的猪身上刮下来的猪毛(猪毛可以拿到街上去卖钱。那时候杀猪匠给人杀猪一般是不收钱的,前面说的税票那是交给共产党的,杀猪匠一分都没得到。所以杀猪匠就把猪毛收集起来拿去卖,也算是给自己的劳务费了);猪血,女主人把猪血接去以后,往盆里在加点佐料拌点葱,与芡粉混合均匀,混合均匀后放在芭蕉叶上蒸,蒸好的新鲜的猪血一口咬上去还有些粘牙,咀嚼间能感受到猪血在牙齿间咕叽咕叽的响,不时又有一点葱的清香以及芭蕉叶沁脾的香味;猪肉,那就不必说了,那是一大家子来年唯一能解馋的东西;猪肝,家里的泡脚炒猪肝那个味让我至今难忘,酸酸的泡椒刺激着味蕾让人产生食欲又裹挟上猪肝的脆脆的嚼劲,就这样先在嘴里慢慢嚼,仔细品味,最后再来一口米饭如此加又入了米饭的香甜,此刻再慢慢地嚼,细细品味。。。。。每次吃到它时总有种快要过年的感觉;猪肠,小肠可以包香肠或卖了换成钱,至于大肠,洋芋团炖大肠,再加几截干辣椒,炖得熟透心的洋芋团入口即化,炖熟的大肠依然保留着本身的嚼劲,与入口即化的洋芋团形成巨大反差,再加上一抹家乡人打死都要有的辣味,这味道爽死人;猪肺,家乡人不大喜欢吃猪肺,但把家里喂的猫给乐死了,杀完猪那近一个月,不仅人横着长了一圈,猫也是如此。猪胆,人们则把它挂在墙上,以后可以涂在破损的伤口上,有消炎作用;猪肾以及猪心,那是过年时才舍得拿出来吃的,而且是最亲的客人来了才拿出来丢在火锅里,惹得大家拿着筷子在翻腾的锅里翻来覆去地找;猪脾,熬油时就丢在锅里跟猪油一起熬,熬到焦脆时,捞出来一家人抢着分着吃;就是熬完油,剩下的油渣也不浪费,我后来在外地工作了,在跟同事们一起进川菜馆时,我也会向他们推荐莲白炒油渣这道菜,他们也都还挺喜欢;甚至猪骨头,人吃光了上面的肉,再给狗,让它再“检查”一遍,狗“检查”完以后,又丢进灶里当柴烧,烧完后的骨头还是地里不错的磷肥。
冬日,树木们都脱下来自己身上那干枯的叶子。到这时候奶奶总会带着我哥俩去树林子里找掉在地上的枯枝,或是就在屋子背后的树林里去用个竹耙把堆在地上那厚厚的干燥的松针以及青冈叶耙到一堆,然后装进花篮里,背回家堆在灶旁边。放牛时,再去树林子里挖几个疙篼(树桩,但一般是连着根一起称作“疙篼”,这种柴很耐烧)。冬日里,烧上那堆在灶边的干树叶以及枯树枝,见火势起来后再丢一两个疙篼在火堆里,一家人就围坐在灶门前,伸着双手感受着火的温暖,耳朵听着屋外的风雪。有时火堆里还会放几个洋芋或是红苕,也或是几颗花生,等洋芋或是红苕烧好以后,拍一拍上面的灰,剥了皮就往嘴里送,一边吞着,一边往外喷着热气。
冬末的一个早晨,我和母亲到地里去种洋芋。此时的天虽还带着几分冬日里该有的寒意,但已有一种强弩之末的感觉。我和母亲在去地里的路途中,天还有些带灰色,我在路上就看见不远的地里有一个人,弓着背,手里还拄了一根棍子,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蹲下去,像是在光秃秃的地里找些什么。
我和母亲到了地里做了一会儿活,我就看见刚刚在地里看到的那个身影在向我们走来。原本没多远,但我感觉他好像走了好久。最后,终于到我们面前了。他拄着拐棍,弓着背,手里还拿了一把东西。
“你做哪样啊?”我母亲先问了。
那个人看见是有人在问他,他立刻回道:“我去找苦蒿。”
“这个季节苦蒿不是缩头(枯萎)了吗,你去哪找的?”
“嗯,苦蒿,我去找来给她(他老伴儿)看一下。前头,我又给她弄了点消炎药、散血丹,今天我去给她找点苦蒿来,等她把年过了再看。”
“我说,现在这个季节苦蒿都缩头了,你去哪还找了这么多?”
“嗯,苦蒿。”说着又点了头。
我看着他往着半山腰自己家回去了。他走了几步看见干子上有一个歇台,他就先背靠着干子,脚跟靠拢干子,右手拄着拐棍,缓缓弯下膝盖,背往干子上靠,臀部就稳稳靠在歇台上了。没歇多久,他背往前躬,手拄着拐棍一用力就缓缓站起来了,接着往坡上爬去,没走几步发现没有歇台可以休息,他就缓缓坐在倾斜着绵延向上的小路上。他刚走没多久,半山腰上又传来一个声音:
“你们刚刚在说哪样啊?”
我母亲往山腰上看了一下,回答道:“这个老年人去找苦蒿,你说现在土头(地里)啥都没得,他还去找那么多苦蒿。”
“他找苦蒿做哪样啊?”
“他说,‘拿回去给她看一下,还是想办法让她把年过了’。等把年过了看。人老了造孽(可怜)哩咯。”
后来我听说,年后没多久他老伴儿就去世了,老伴儿去世没多久,他也去世了。
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又要离开家了。那一条崎岖的盘山公路,犹如一条死死勒住大山努力向着外面攀援,祈求找到更多发展空间的藤蔓,但是不管它伸得多远,自己的根在哪,这个不能忘记。若是在外面风吹雨淋久了,也可以回到原处休整休整再出发。这就是我的家,它就静静地隐没在祖国大地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它既默默地迎来了一拨又一拨人,同时又默默地送走了一拨又一拨人。它就是如此的平凡又普通,普通又平凡。
附诗:
言农事
昨夜风雨昨夜休,初晓杜鹃独自愁。
禾苗绿油油,农夫心忧忧。
禾苗初及长,杂草已没头。
初晓荷锄耕,披星戴月归。
不苦烈日灼肌肤,但愿日暴绝草根。
脸颊红黝黑,双手满厚茧。
骄阳口干灰,汗流湿沾衣。
铁铲草锄尽,春风吹勿生。
禾苗勤生长,丰收且安心。
漫天飞红本是美,颦儿何苦哀落英?
鸡声催人出,暮归伴虫鸣。
长日劳地里,归家心力疲。
不敢稍休憩,立喂牲畜食。
牲畜具食尽,便饭为己餐。
粗衣独一色,淡饭重一样。
未承祖宗盛大业,未得皇天春风恩。
若得八分食,且付十分汗。
如此且为何?但尽生死尔。
夜深百虫鸣,农夫呼声起。
东方待晨曦,夜空满星辰。
农人沉入睡,天明复作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