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死亡过山车(上)

尖叫。不是恐惧的尖叫,而是那种被速度狠狠攫住、在喉咙里肆意翻滚、最终冲破闸门的、纯粹的、狂野的释放。声浪汇成一股洪流,撞击着“星海极速”巨大的钢铁骨架。这架刚刚落成的云霄飞车,像一头匍匐在BHX区的银色巨兽,骨架在午后的强光下蒸腾着热浪,每一次高速俯冲和呼啸而过的回旋,都引来下方人群一阵沸腾的惊呼与闪光灯的疯狂闪烁。

“亚洲第一速”——广告牌上这几个鲜红的大字,此刻正随着飞车的每一次咆哮而微微震颤。

“琳琳,快看!到我们了!下一组!”苏玥的声音穿透嘈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兴奋,紧紧攥住了妹妹苏琳的手腕。那力道很大,指尖甚至微微陷进苏琳细嫩的皮肤里。

苏琳被拽得一个趔趄,脸上还残留着刚才在旋转木马上被姐姐偷拍的羞赧红晕。她抬眼看向那高耸入云、扭曲盘绕的轨道,巨大的车厢正带着一连串变调的尖叫从头顶的螺旋弯道俯冲下来,风压扑面,心脏本能地缩紧了一下。“姐…”她小声抗议,试图抽回自己的手,“太吓人了,我们…我们去玩别的吧?那个漂流看起来也挺好的…”

“不行!”苏玥立刻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甚至带上了一丝急躁。她转过头,脸上的笑容灿烂得有些异样,眼睛亮得惊人,直直盯着苏琳,“这可是你姐夫陈锐的心血!他熬了多少个通宵,就为了今天。我们怎么能不捧场?必须体验!说好了的!”她晃了晃两人紧握的手,随即又迅速松开,动作显得有些突兀,仿佛刚才的用力只是无心之举。她弯腰,从脚边鼓鼓囊囊的背包里翻出两瓶冰镇的橙汁,拧开一瓶塞给苏琳,“喏,压压惊。喝完我们就上!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速度!你姐夫说了,最刺激的就是那个‘深渊螺旋’,保证你一辈子忘不了!”

她自己也仰头灌了几口橙汁,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似乎让她刚才那股莫名的焦躁平息了一些。她看着妹妹小口啜饮着饮料,目光掠过苏琳白皙的颈项,最终落在她锁骨处那条细细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铂金贝壳项链上,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

苏琳拗不过姐姐的坚持,只能小口抿着冰凉的橙汁,试图压下心头的不安。她低头看着自己胸前那个小小的贝壳吊坠,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金属边缘。就在姐姐弯腰放背包时,她忽然轻声开口,声音细得像蚊蚋:“姐…你今天…好像特别温柔。”她的目光扫过苏玥沾着几点深色油污的灰色工装裤裤脚,那是种在崭新衣物上显得格外突兀的污迹。

苏玥放背包的动作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快得几乎无法捕捉。她没有抬头,只是闷声说:“傻丫头,我一直都这样。快喝,马上要放人了。”

广播里传来毫无感情的电子音,宣告上一轮尖叫的终结和下一轮冒险的开始。闸门咔哒一声弹开,等待的人群像开闸的潮水般涌向站台。

苏玥立刻拉起苏琳,凭借着身高的优势,灵巧地在人群中穿梭,目标明确——最前排!那是陈锐反复强调过“体验感最极致”的位置。

“这边!琳琳,快!”苏玥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促。苏琳被她半拖半拽着,跌跌撞撞地穿过兴奋的人群,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说不清是即将体验“亚洲第一速”的紧张,还是姐姐此刻身上那股陌生而强烈的压迫感带来的不安。她们如愿以偿地挤到了最前排的两个位置。

苏琳被姐姐按进外侧的座椅,冰凉的工程塑料紧贴着她的后背。安全压杠带着沉重的机械声响,从头顶缓缓降下,咔哒一声锁死,将她牢牢箍在座位上。与此同时,站台工作人员——一个戴着棒球帽的年轻小伙子——例行公事地挨个检查着每一根压杠是否锁紧。

轮到苏琳时,他伸手在她胸前的压杠上用力按了按,又俯身检查了一下她脚底的安全踏板。当他的手无意间拂过苏玥那一侧时,动作似乎快了一点点,指尖若有若无地在压杠的某个连接部位擦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苏玥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工作人员的动作,直到他走向下一排,她才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下来。

“别怕,琳琳,”苏玥侧过头,声音在巨大的引擎预热轰鸣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抓紧扶手,闭上眼睛,感受风!风会带走一切!”

引擎的咆哮声猛然拔高,淹没了苏玥最后的话语。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将苏玥和苏琳狠狠按向椅背,云霄飞车如离弦之箭般弹射出去!

世界瞬间被拉长、扭曲、撕裂。失重感像一只无形巨手攫住心脏,狠狠抛向高空,又猛地拽向深渊。狂风如同实体化的鞭子,疯狂抽打在脸上,让人几乎无法呼吸。轨道在脚下发出沉闷而巨大的呻吟,车厢剧烈地震颤着,每一次急转弯都伴随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尖啸,仿佛这头钢铁巨兽随时会分崩离析。

“啊——!!!”苏琳的尖叫完全失控,被狂风撕扯得支离破碎。她死死闭着眼,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关节发白,指甲深深陷进扶手的软垫里。旁边的苏玥也在尖叫,但那声音里似乎混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狂热的情绪。

飞车在连续几个令人心胆俱裂的俯冲和爬升后,开始进入那个标志性的巨大螺旋轨道——“深渊螺旋”。钢铁巨龙在眼前盘旋上升,视野急剧收窄,只剩下冰冷扭曲的轨道和头顶一小片旋转的天空。巨大的离心力死死将人压在座椅上,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脚底,大脑一片空白。

就在车厢沿着螺旋轨道攀升到最高点,即将迎来最猛烈俯冲的那个瞬间——

“嗤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撕裂声,混杂在狂暴的风声和轨道摩擦声中,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苏玥的耳膜。紧接着,一股温热的、带着浓烈铁锈味的液体猛地喷溅了苏玥一脸!黏腻、滚烫!

苏玥下意识地睁开眼。

前排,苏琳的位置。

空了。

那根沉重的安全压杠依旧死死地锁着,牢牢禁锢着一具端坐的无头躯体。脖颈断口处,肌肉和血管的切面在高速气流中诡异地微微颤动着,喷涌的鲜血已经染红了小半截压杠和座椅靠背。

而苏琳的头颅,那张几秒钟前还因恐惧而扭曲、此刻却凝固着一种茫然惊愕表情的脸,正被狂暴的离心力裹挟着,在车厢上方短暂地翻滚、飞舞,长长的黑发像一面绝望的旗帜在螺旋轨道中心的虚空中狂乱地招展。然后,它如同一个被随意丢弃的破败玩偶,直直地坠向下方深不见底的轨道支撑架深处。

时间仿佛凝固了。

苏玥脸上温热黏稠的血还在往下淌,她甚至忘了尖叫,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前排那具端坐的无头身体,盯着那空荡荡的、喷溅着猩红的座椅靠背。车厢还在高速旋转、俯冲,尖叫声在她身后此起彼伏,但那些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遥远而不真实。

“啊——!!!”一声凄厉到非人的惨叫终于撕破了凝固的空气,不是苏玥,而是她后排某个目睹了这地狱景象的游客发出的。

这声尖叫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车厢里短暂的死寂。瞬间,各种音调的、歇斯底里的恐惧尖叫如同被引爆的炸药,轰然爆发,彻底淹没了云霄飞车引擎的轰鸣。车厢在失控的尖叫声和巨大的惯性中,猛烈地冲出了“深渊螺旋”,沿着最后的轨道疯狂滑向终点站台。

站台早已乱成一锅沸粥。上一秒还在欢呼拍照的人群,此刻像被冻住了一般,惊愕、茫然、恐惧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当这趟染血的飞车带着凄厉的余音和浓重的血腥味冲入站台时,人群才如梦初醒,爆发出更大的混乱和尖叫。有人惊恐后退,有人瘫软在地,有人疯狂呕吐。

苏玥是被人从座位上拖下来的。她像一具被抽掉了骨头的木偶,双腿完全无法支撑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冰冷的站台地面上,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脸上、头发上、衣服上,全是已经半凝固的、暗红色的血迹。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空洞地扩散着,失焦地对着前方虚空,嘴里无意识地发出断断续续、不成语调的嗬嗬声。当工作人员试图扶她时,她猛地一缩,手臂胡乱地挥舞了一下,手腕内侧一道新鲜的、细长的红痕在刺目的灯光和血污下,一闪而过。

混乱中,一个穿着皱巴巴米色风衣的男人逆着四散奔逃的人流,敏捷地挤到了最前面。他看起来三十多岁,面容普通,扔人堆里很难被记住,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得像深潭的水,此刻正锐利地扫过现场的一切——失控的人群、瘫软的苏玥、那节染血的车厢,以及车厢前排那片触目惊心的猩红。

他叫林默,滨海市局刑侦支队的探长。今天本是休假,带侄子来玩,侄子吵着要吃棉花糖,他刚离开队伍去买,惨剧就发生了。

林默的目光首先锁定在瘫软如泥的苏玥身上。他蹲下身,没有贸然触碰,只是近距离地、仔细地观察。她脸上和衣服上的喷溅型血迹形态,手腕内侧那道新鲜的、细如发丝的红痕……这些都像针一样刺入他的眼底。他抬起头,视线投向那节敞开的、散发着浓重血腥味的车厢,尤其是前排那个空着的、被血染透的座位,以及那根锁得死死的安全压杠。

“封锁现场!所有人留在原地!技术队!法医!”林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混乱的、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压过了现场的嘈杂。他站起身,风衣下摆带起一阵风,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站台上每一个惊魂未定的工作人员和游客的脸,最后,落回苏玥那张被血污覆盖、只剩下无边恐惧和空洞的脸上。

技术队的强光灯将站台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死亡的气息。林默站在警戒线外,目光越过忙碌的现场勘查人员,死死盯着那根刚刚从前排受害者座位(现在是苏玥的前排)上卸下来的安全压杠。负责检查它的技术员小赵戴着白手套,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正用放大镜一寸寸仔细检查压杠末端的复杂锁扣机构。

“林队,”小赵抬起头,脸色凝重,“锁扣本身没问题,但…释放棘爪的联动销这里,”他用镊子尖端小心翼翼地指向锁扣内部一个不起眼的细小金属部件,“被人动过。有非常细微的、新的撬压痕迹。这痕迹…很专业,不是蛮力,是用特制的工具轻轻别了一下,让它处于一个临界状态。”

林默的瞳孔骤然收缩:“临界状态?什么意思?”

“就是…锁扣看起来扣死了,仪表盘显示也正常,”小赵的声音压低了,“但在特定的、巨大的外力冲击下,比如飞车高速冲进螺旋轨道时那种超乎寻常的离心力和震动叠加…这个被动了手脚的联动销,很可能就会失效滑脱,导致整个锁扣机构在瞬间…意外解锁。”

意外解锁。林默咀嚼着这四个字,目光冰冷地投向轨道深处。这绝不是意外!是精心设计的谋杀!利用云霄飞车本身的极限工况作为杀人的扳机!他猛地转头,视线投向被女警搀扶着、裹着保温毯、依旧瑟瑟发抖、眼神空洞的苏玥。她的手腕被毯子边缘盖住,但林默清晰地记得那道新鲜的红痕。

“苏小姐,”林默走到苏玥面前,声音尽量放平缓,但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穿透力,“我需要再看看你的手腕。刚才在站台,你这里,”他虚指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内侧,“好像有道伤?”

苏玥的身体剧烈地一颤,空洞的眼神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把手臂往毯子里缩了缩。旁边的女警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安抚着。林默耐心地等待着,目光沉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几秒钟后,苏玥像是耗尽了力气,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从毯子里伸出那只手臂,将手腕内侧暴露在强光下。

那道红痕清晰地呈现在众人眼前。长约三四厘米,极其细窄,边缘整齐,微微凸起,颜色鲜红,显然是刚形成不久。它不像普通的擦伤或割伤,更像被某种极细、极坚韧的线状物以巨大的力量瞬间勒过所留下的印记。

林默的眼神锐利如刀。他立刻转向轨道勘察组:“轨道!特别是‘深渊螺旋’那段!重点检查!给我一寸寸地筛!找所有可疑的附着物!尤其是…细线!任何细线!”

轨道组的探员们穿着厚重的安全装备,携带强光探照灯和精密采样工具,如同攀爬悬崖的蜘蛛人,在巨大而冰冷的“深渊螺旋”轨道上艰难地移动。灯光刺破钢铁的阴影,在扭曲的轨道表面投下晃动的光斑。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只有金属摩擦声和沉重的呼吸声在夜风中回荡。

“林队!这里!”一声带着激动和难以置信的呼喊从螺旋轨道中段、靠近最高点内侧的位置传来。负责那片区域的年轻探员小心翼翼地举着一个特制的、带强力吸附头的取样器,里面粘着一小段在强光灯下几乎完全透明的纤维。它比最细的钓鱼线还要细得多,只有借助特殊角度的光线折射,才能勉强看到一丝微弱的光泽。

“纳米级碳纤维!”技术负责人老张接过样本,在便携式高倍电子显微镜下只看了一眼,就倒抽一口冷气,声音都变了调,“我的老天爷…这东西强度高得变态,比最好的钢琴弦还韧!锋利程度…跟超薄手术刀片有得一拼!只要绷得够紧,高速冲过去…别说脖子,钢板都能给你切开!”他的脸色发白,想象着那瞬间切割的恐怖画面,“这玩意儿…市面上根本买不到!绝对是特种领域的东西!”

林默盯着那段在电子屏上放大后依旧纤细却透着致命寒光的纤维,心沉到了谷底。切割丝!果然!他立刻厉声下令:“查苏玥!查她的社会关系!特别是她那个工程师男友!立刻!马上!”

市局,询问室。灯光惨白。

陈锐坐在林默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