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蓝湾未眠

“你的海浪,”那个被雨水浇透、像刚从海里捞出来的雕塑系怪人沈星野,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子,狠狠砸进咖啡馆门口潮湿的空气里,“在哭。”

林夏握着“鲸落”咖啡馆冰凉门框的手指,猛地一缩。

艹。

她心里爆了句粗口,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心口被洞穿的冰凉和震颤。她刚挂好的那幅画,那片用深夜里无人诉说的眼泪和钴蓝、群青搅和出来的忧郁海浪……这个浑身湿透、眼神像要把人剥开看的陌生人,是怎么知道的?

雨水噼里啪啦砸在老街的石板路上,咖啡馆里慵懒的爵士乐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林夏看着沈星野帽檐下那双深海般的眼睛,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激烈情绪,清晰地映着她画布上那片悲伤的蓝。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像个被当场抓获的小偷,藏得最深的心事,被一个淋成落汤鸡的“石雕”给看光了。

“雨很大,”林夏的声音有点飘,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试探,努力想把刚才那句“在哭”带来的冲击压下去,“不进来……避避?喝杯热美式,我请。”她试图让语气轻松点,但尾音还是有点抖。

沈星野像是被她的声音从另一个次元拽回来。他极其缓慢地转过头,帽檐阴影下的目光在她脸上刮过,那感觉,像被冰冷的刻刀划了一下。林夏下意识想后退,但脚下生了根。

他没说话,也没动。时间在雨声里凝固成块。就在林夏以为他下一秒会原地蒸发或者变成真的石雕时,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就砸了出来。

林夏脑子里嗡嗡的,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这画不能要了,得藏起来,或者……干脆一把火烧了?她甚至忘了再邀请一次,就那么傻站着,看着雨水顺着他漆黑的发梢滴落,在他脚下积成一小滩绝望的水洼。这哥们儿,怕不是有点什么特异功能?读心术?还是……同病相怜的雷达?

几天后,蓝湾艺术学院雕塑工作室。

空气里飘着石膏粉和金属屑,吸一口能呛出肺痨。巨大的工作灯像个小型太阳,把沈星野和他面前那块顽固的花岗岩烤得滋滋冒烟。

林夏缩在角落的阴影里,抱着速写本,炭笔沙沙作响。她画他绷紧的背脊线条,画他手臂上贲张的肌肉,画他额角滚落的汗珠砸在石头上瞬间蒸发的小白烟。这场景,与其说是创作,不如说是沈星野单方面在跟石头玩命。每一次凿刀落下,都带着一股要把地球凿穿的狠劲儿,火星子四溅,吓得林夏手里的炭笔差点飞出去。

“大哥,你跟这石头有杀父之仇还是夺妻之恨啊?”林夏心里默默吐槽,手却没停。这画面太有冲击力了,不画下来血亏。

突然,“哐当!”一声巨响,凿刀被狠狠摔在地上。

沈星野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弓着背,大口喘着粗气,汗水浸透的T恤紧贴在背上,勾勒出紧绷的蝴蝶骨。下一秒,他毫无预兆地,一拳砸向那块冰冷坚硬的花岗岩!

“砰!”

骨节撞击石头的声音闷得让人心肝脾肺肾一起颤。

林夏手里的炭笔“啪嗒”掉在地上,碎成两截。

血,鲜红的血,立刻从他指关节的破口涌出来,滴在灰白的石屑上,晕开几朵刺目的小红花。他却像感觉不到痛,只是死死盯着那块石头,眼神里的狂躁和绝望几乎要喷出火来,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濒临崩溃的困兽。

“卧槽……”林夏这回真把心里话骂出来了。这什么自虐式创作法?行为艺术?

她心脏揪成一团,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冲到角落那个锈迹斑斑的水池边。冰凉的水流冲刷着不锈钢池壁,声音空洞得吓人。她拧了块还算干净的湿布(在沈星野这狗窝一样的工作室找块干净的布堪比大海捞针),走到他身边。

空气凝固了。

沈星野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剜向她。那眼神,写满了“别TM过来”、“老子现在很危险”、“再看连你一起凿了”的警告。

林夏举着湿布的手停在半空,有点僵。但她没退,只是把布又往前递了递,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动一头随时会暴起的狮子:“那个……沈同学?手……痛不痛啊?”

沈星野的视线在她脸上和她手里的湿布之间来回扫射,最后落回自己血肉模糊的手上。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像在生吞一块烧红的炭。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嘶哑得不成样子:

“……习惯了。”

那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吃了”,但配上那滴滴答答往下淌的血,效果堪比恐怖片音效。说完,他别开脸,肩膀绷得像块钢板,浑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近,熟人滚蛋”的孤绝气场。

林夏翻了个白眼,心里默念“行行行,你酷你拽你流弊”。但举着湿布的手,还是倔强地悬在那儿,没收回。她看着那殷红的血珠,顺着他紧握的拳峰,一滴,又一滴,砸在满是粉尘的地上,晕开小小的深色痕迹。那缓慢的滴落,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沉重,无声地诉说着一种深植骨髓、无法言说的孤绝和痛楚。

蓝湾的夏天,阳光毒辣得能把人晒脱一层皮。海水被煮沸,泛着晃眼的碎金。

林夏光着脚,踩着被晒得滚烫的细沙,深一脚浅一脚。沈星野走在她旁边,沉默得像块会移动的礁石,目光投向海天相接处,眼神却像飘到了西伯利亚。

海风吹乱林夏的裙摆,也吹乱了沈星野额前汗湿的碎发。浪花涌上来,冰凉地舔舐脚踝,又带着沙子溜走。

“喂,沈星野,”林夏侧过头,看着他被阳光勾勒得越发锋利的侧脸,“说说呗?比如……你小时候?是不是也这么酷炫狂霸拽,从小就是‘莫挨老子’的气质?”

沈星野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没看她,继续沉默地走,脚下的沙子发出细碎的呻吟。过了很久,久到林夏以为这话题又凉了,他才开口。声音低沉,像被海浪冲刷了几万年的礁石,粗糙,平静,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没什么好说的。”他语气平淡得像白开水,“一个移动的人形酒桶,一个行走的散财童子。家里天天上演全武行,砸东西的声音比过年放炮仗还热闹。”他描述那些鸡飞狗跳、堪称灾难片的童年场景,语气却像在念一份过期报纸上的社会新闻。

林夏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把,闷得透不过气:“……后来呢?”

“后来?”沈星野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一个跑路,成功‘失踪’。另一个……把自己泡死在酒缸里了。”他抬起脚,泄愤似的,狠狠一脚踢飞脚下一块圆润的鹅卵石。石子划出一道低矮的弧线,“噗通”一声砸进浅水里,溅起一簇浑浊的水花。那沉闷的落水声,像极了命运给他那个操蛋童年盖上的冰冷棺盖。

窒息般的钝痛攫住了林夏。她停下脚步,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

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带着长期握持刻刀磨出的硬茧,此刻却冰冷僵硬得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

沈星野的身体在她触碰的瞬间猛地一僵!像被高压电击中,肌肉瞬间绷紧,下意识地就要把手抽回去——那是刻进DNA里的防御机制,条件反射级别的“别碰我”。

林夏没松手。反而更紧地、更坚定地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指,把自己掌心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笨拙地、固执地传递过去。心里却在疯狂打鼓:大哥,给点反应啊!别让我像个强抢民男的痴汉行不行?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两秒。

终于,在她手心都快出汗的坚持下,沈星野紧绷的身体,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弛下来。那过程,像一块冻了千年的寒冰,在春日微弱的暖阳下,极其不情愿地开始融化。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她的白皙柔软,包裹着他带着伤痕和硬茧的指节。那画面有点违和,又莫名和谐。

然后,他动了。小心翼翼地,带着点试探和不确定,他反手,轻轻地回握住了她的手。力道很轻,像怕捏碎什么易碎的梦。接着,又加重了一点,仿佛在确认这触感的真实性。他抬起头,眯着眼看向远处海面上一个移动的小白点,阳光刺得他微微皱眉。

“所以,”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低沉,但边缘似乎被海风吹软了一丝,“刻刀不会背叛。”他握紧了她的手,那力道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依赖,仿佛她是唯一能把他从冰冷记忆深渊里拽出来的绳索。“石头……不会跑。”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被吹散的风,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脆弱的祈求,“你……也别跑。”

林夏的心,被那轻飘飘的三个字砸得又酸又软。她用力回握他的手,迎着海风大声说:“放心!姐的续航能力超强,跑马拉松都没问题!要跑也是拉着你一起跑,跑得远远的!”

两年时光,像蓝湾的海潮,涨了又退,悄无声息地改变了岸线的轮廓,也重塑了岸上的人。

林夏的插画不再是当初咖啡馆里那片忧郁的蓝。她的线条变得大胆流畅,色彩像打翻了调色盘,鲜活又充满力量,接连斩获几个业内重磅奖项,“林夏”这个名字在插画圈成了响当当的金字招牌。沈星野也不再是雕塑系那个沉默的“怪人”,他那融合冰冷金属与原始生命张力的作品,像一把把沉默的重锤,狠狠敲击着艺术评论界和藏家的神经,“沈星野”三个字开始在顶级艺术杂志上频繁刷屏。

初冬的寒意渗入蓝湾的骨头缝,阴冷的雨下得没完没了,让人心烦。

沈星野刚结束一个跨洋视频会议。屏幕暗下去,映出他一张写满疲惫与亢奋交织的脸。他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纸——世界雕塑圣殿“洛伦兹艺术学院”的录取通知。纸很轻,落在他手里却重逾千斤,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锐响,如同他此刻撕裂的心绪。他抓起那张纸,几步冲到窗边,“刷啦”一声,粗暴地扯开了厚重的遮光窗帘。

窗外,雨幕如织,天地一片混沌的灰暗。冰冷的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玻璃,发出永无止境的单调噪音。远处艺术学院教学楼的轮廓在雨雾中模糊不清,像一幅被水洇开、即将消失的水墨画。

他死死盯着窗外那片压抑的灰暗,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吐息喷在冰凉的玻璃上,瞬间凝结成一团模糊的白雾,又迅速消散。脑子里像有两个小人在疯狂打架:

小人A(理智版):洛伦兹!那是你梦寐以求的殿堂!不去是傻子!艺术生命质的飞跃就在眼前!

小人B(情感咆哮体):去个屁!两年!异国!林夏怎么办?刚熬出头就要分开?这破雨下得老子心都凉了!视频能当饭吃?像素笑脸能代替拥抱?

小人A:矫情!真爱还怕这点考验?林夏那么独立!

小人B:独立个锤子!你看她上次跟她妈打电话那疲惫样!她需要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肩膀!不是隔着屏幕的安慰!

小人A:自私!你这是阻碍她发展也阻碍你自己!

小人B:去TM的发展!老子只想抱着女朋友在蓝湾晒太阳!……

不知站了多久,双腿早已麻木失去知觉。窗外的天色由昏沉彻底坠入墨黑,只有路灯在雨水中晕开一圈圈病恹恹的昏黄光晕。

终于,沈星野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也像是被心底某个声音说服。他猛地转身,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机器人。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甚至忘了关掉那盏散发着死亡白光的工作灯,一把拉开工作室沉重的铁门,身影决绝地没入了门外凄冷的雨幕中。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让他说服自己或彻底死心的答案。

雨点疯狂地砸在“鲸落”咖啡馆的玻璃窗上,汇成一道道急促下淌的泪痕。室内温暖干燥,咖啡香和甜点的暖甜气息筑起一道无形的墙,抵御着窗外的湿冷阴郁。

林夏蜷在二楼工作室窗边的旧沙发里,怀里抱着一个快被她抠秃噜皮的抱枕。刚挂断母亲的电话,听筒里那些关于“稳定”、“该考虑终身大事”、“女孩子漂泊不是办法”的“贴心关怀”,此刻像无数条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带来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疲惫和烦躁。她感觉自己像个被摆在货架上、即将过期的商品,被各种标准衡量着价值。

“烦死了……”她把脸埋进抱枕,闷声嘟囔。

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抱枕边缘最后的几根流苏。她目光放空地投向窗外,却被楼下路灯旁一个凝固的身影猛地攫住,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

是他!

沈星野。像一尊被世界遗弃在暴风雨中的黑色石碑。没有撑伞,浑身湿透,黑色的外套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瘦削却依旧挺拔得近乎倔强的轮廓。雨水顺着他低垂的脸颊不断流淌,路灯昏黄的光晕穿过冰冷的雨丝落在他身上,在他脚下拉出一道浓黑而孤绝的影子,仿佛要将他钉死在这冰冷的雨夜里。

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仰着头,视线穿透雨幕和玻璃,直直地、死死地投向二楼——她所在的这扇窗。那目光,带着穿透一切的沉重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质询,像冰冷的锁链缠绕上来。

林夏的心瞬间停止了跳动,又在下一秒疯狂擂鼓。她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怀里的抱枕滚落在地也顾不上。她冲到窗边,手指紧紧抓住冰凉的窗棂,指节用力到发白。隔着被雨水冲刷得模糊扭曲的玻璃,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穿透雨幕而来的、沉重得令人窒息的目光。

“沈星野!”她张了张嘴想喊,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只化作玻璃上一小片急促的雾气。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视线瞬间模糊。她用力眨了眨眼,死命把那汹涌的泪意逼退回去。

不能哭!凭什么哭?就因为他在下面淋雨装深沉?就因为那张该死的录取通知书?她林夏什么时候成了需要别人牺牲前途来成全的菟丝花了?

一股混杂着委屈、愤怒、不甘和巨大恐慌的情绪在她胸腔里横冲直撞,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

几乎是凭着本能,她转身冲到画架前。那里绷着一块空白的亚麻画布,像一片等待风暴的寂静海面。她抓起调色板上最冰冷最沉重的颜料——佩恩灰、靛蓝、深群青!用画刀粗暴地刮起大块大块的色彩,像发泄怒火般狠狠甩到画布上!

去他的洛伦兹!去他的异国恋!去他妈的“为你好”!

动作近乎失控。冰冷的颜料在画布上堆积、流淌、相互吞噬、覆盖。没有草图,没有构思,只有一种被巨大情绪驱策的、近乎毁灭的原始冲动。画刀代替了语言,成为她唯一的武器,在画布上疯狂地刮擦、堆叠、留下粗暴而充满痛苦力量的痕迹。她画那个雨夜中凝固如墓碑的身影!画他被雨水浸泡得反光的、冰冷刺骨的石板路!画路灯投下的、仿佛要将他审判和囚禁的惨淡光晕!

窗外的雨声、咖啡馆里隐约的音乐、甚至她自己急促到快要爆炸的心跳和呼吸,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画刀刮过粗粝画布的、令人牙酸的沙沙声,颜料被堆叠挤压的黏腻声,还有那个在雨中凝固的、让她心口剧痛到麻木的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手臂因为持续用力而酸胀颤抖得几乎握不住刀。最后一笔,她用尽全身力气,在厚重的深蓝背景上刮出一道锐利、绝望的亮白,如同撕裂夜空的闪电,也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她大口喘着气,像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汗水混合着不知何时滑落的泪水,浸湿了鬓角和衣领。

视线终于缓缓聚焦在眼前的画布上。冰冷的绝望感扑面而来,几乎要将她吞噬。

也就在这一刻,她感到指尖传来一阵冰凉湿润的触感。她下意识地低头——

画布右下角,那一片她用佩恩灰混合深蓝堆砌出的、代表冰冷路面的区域,不知何时,竟被几滴温热的水珠晕开了深色的痕迹。一滴,两滴……顺着画布的纹理缓缓洇开,留下深色的、无法忽视的圆点。

她愕然抬手,指尖触到自己的脸颊——一片冰凉的湿濡。

不是雨水。

是她的眼泪。在她毫无察觉的时候,背叛了她的倔强,无声地滴落,融入了那片她亲手描绘的冰冷绝望之中。像是在为画中人哭泣,也像是在哀悼某种即将逝去的东西。

两年后的蓝湾,艺术的气息仿佛融入了咸湿的海风,浸透了这座城市的每一寸肌理。市中心新落成的“海韵美术馆”灯火辉煌,巨大的玻璃幕墙倒映着城市的璀璨星河,如同一颗自深海升起的明珠,宣告着今夜的主角——“心潮·林夏个人画展”。

巨幅海报悬挂在入口处,海报上翻涌的、充满生命力的蓝色笔触,几乎要破纸而出。展厅内人头攒动,衣香鬓影。舒缓的钢琴曲如水般流淌在明亮开阔的空间里。

林夏穿着一袭简约却不失力量的深蓝色丝绒长裙,站在人群中心,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成功艺术家的得体微笑,眼底深处却沉淀着不易察觉的疲惫和一种历经风浪后的平静释然。她娴熟地与来宾、记者寒暄,回答着关于灵感、技法、风格转变的问题。闪光灯不时亮起,捕捉着她此刻的光芒。

“林夏老师,”一位气质干练、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女记者微笑着递过话筒,问题精准而犀利,“恭喜画展成功!您的作品,尤其是近两年的创作,色彩和情感表达都发生了堪称‘破茧’的蜕变,充满了震撼人心的生命力。能和我们分享一下,是什么关键因素促成了这种艺术上的‘涅槃重生’吗?是阅历的沉淀,还是……某段特别深刻的人生经历?”她的眼神带着职业的敏锐,显然嗅到了故事的味道。

林夏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眼神有瞬间的失焦。她下意识地微微侧头,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越过明亮的灯光,精准地、几乎是本能地投向展厅最深处、最核心的位置。那里单独辟出一方相对安静的空间,明亮的射灯如同舞台的追光,聚焦在悬挂于主墙上的那幅尺寸最大、气场最强的画作上。

人群似乎也感受到了某种无形的牵引,交谈声渐渐低了下去。许多人顺着林夏的目光,好奇地、屏息地望向那幅名为《自由》的画。

画布中央,一对恋人紧紧相拥。笔触是那样炽热、狂放、饱含激情,仿佛颜料本身都在燃烧,在呐喊!他们的身体姿态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和一种磐石般不可动摇的坚定。男人的手臂强有力地环抱着女人的腰背,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虔诚的珍重;女人则深深埋首在男人的颈窝,双手紧紧攀附着他的肩膀,像是抓住了生命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浮木。他们的侧脸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无比动人,纯粹的爱与信念几乎要破画而出!

然而,真正攫住所有人呼吸、引发低低惊呼的,并非这炽热忘我的拥抱本身。

是他们的脚下。

画面下方,恋人稳稳站立、仿佛扎根的地方,并非浪漫的沙滩或柔软的草地。那是一片由破碎的、尖锐的、冰冷的现实构成的废墟!

一部屏幕碎裂成蛛网、边框扭曲变形的智能手机,玻璃碴在射灯下闪着刺目的、不祥的寒光。

几张被粗暴撕碎、又被胡乱揉成一团的机票残骸,撕裂的航空公司Logo和模糊的目的地字样隐约可辨,像被丢弃的梦想残片。

几页被狠狠揉皱、甚至浸染过深色水渍(像极了干涸的泪痕)的信纸碎片,散落在尖锐的手机碎片旁边,上面的字迹早已被痛苦晕染得模糊难辨。

甚至,角落还散落着几块小小的、坚硬的、带着金属冷光的雕塑碎片,沉默地见证着曾经的分崩离析。

这些被践踏在脚下的、象征着离别、挣扎、痛苦抉择与沉重现实的冰冷残骸,与上方那对恋人**炽热忘我、仿佛要融为一体的拥抱**,形成了触目惊心又撼人心魄的极致对比!一种巨大的、无声的震撼在展厅里弥漫开来。所有的目光都被牢牢吸附在那幅画上,空气中只剩下低低的、压抑不住的惊叹和倒吸冷气的声音。这哪是画?这分明是一场关于爱与自由的残酷战争后,胜利者踩在废墟上的宣言!

林夏的目光依旧胶着在那幅画上,仿佛透过浓烈饱满的色彩,再次触摸到了那些冰冷碎片的锋利边缘,感受到了信纸上泪水晕开的苦涩湿润。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压下喉间的哽咽,声音透过话筒,清晰地传到骤然安静的展厅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沉淀后的平静和穿透人心的力量:

“真正的破茧,”她的目光终于从画上收回,缓缓扫过眼前一张张充满探寻、震撼或感动的脸,最后落回提问的记者身上,眼神清亮而坚定,如同淬火的星辰,“从来不是来自风平浪静,岁月静好。”她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有力,“它来自摔碎电话那一刻,玻璃碴刺破掌心的尖锐痛楚;来自撕掉那张承载着梦想与分离的机票时,指尖无法控制的颤抖和心脏被撕裂的空洞;来自把咸涩的眼泪生生咽下去,逼着自己拿起画笔,在绝望底色上继续涂抹色彩的每一个深夜……”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自由》,仿佛在与画中的自己和解,“它来自终于明白,真正的自由——”

就在这时!

一个低沉、沙哑、带着穿越时空尘埃质感、又无比熟悉的声音,清晰地接上了她的话尾,如同最完美、最震撼的和弦,响彻在寂静的展厅后方入口处:

“——不是毫无牵绊地飞翔。”

所有的目光瞬间被这石破天惊的声音吸引,齐刷刷地、带着惊愕与探寻,转向展厅入口!

光影交错的门口,一个高大的身影逆光而立。风尘仆仆,肩头似乎还残留着跨越大洋的疲惫与寒霜。简单的黑色羊绒大衣敞开着,露出里面深色的高领毛衣。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松,五官被入口处变幻的光线勾勒得越发深邃立体,英俊得令人屏息——正是画中那个紧紧拥抱着的男主角!

他的目光,穿越整个展厅攒动的人潮,穿越无数道好奇、探究、甚至惊艳的视线,如同带着千钧的重量和滚烫的温度,精准无比地、牢牢地锁定了站在展厅中央、穿着深蓝长裙、如同海中女神的林夏。

四目相接的瞬间,空气仿佛彻底凝固!时间的长河在无声的奔涌回溯,将那些分离的日夜、跨洋视频里像素化的笑脸、深夜独自啃噬的蚀骨思念、电话里冰冷的争吵、以及最后那场绝望的冷雨……所有的爱恨纠缠、痛苦挣扎、刻骨铭心,统统压缩在这一眼之间。千言万语,千山万水,都沉淀在那双深邃如海的眼眸里,翻涌着巨浪。

沈星野动了。

他没有看任何人,眼神只锁定着那抹深蓝。迈开长腿,坚定地、一步不停地穿过自动为他分开的人群(有人甚至下意识地举起了手机)。锃亮的皮鞋沉稳地敲击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有力的回响,像踏在每个人的心跳上,一步一步,走向他的灯塔,他的锚点,他跨越万水千山也要归来的彼岸。

林夏站在原地,看着他如同劈开海浪的礁石,穿越人潮向她走来。她脸上那属于“艺术家林夏”的完美面具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纯粹的、无法掩饰的震动和一种灵魂深处尘埃落定的巨大安宁。她甚至忘了呼吸,只是看着他越走越近,看着他眼底翻涌的、与她同频共振的滔天巨浪和深沉的眷恋。

终于,他在她面前站定。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淡淡雕塑工作室特有的金属粉尘、长途飞行密闭空间的气息,还有……独属于他的、清冽而熟悉的、让她无数次午夜梦回的味道。

没有言语。也不需要言语。

沈星野伸出双臂,动作带着一种久别重逢的小心翼翼,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排山倒海般的力量,将她整个人紧紧地、深深地、完完全全地拥入怀中!

这个拥抱,隔绝了所有闪光灯的刺目、所有低声的惊叹议论、所有艺术殿堂的辉煌喧嚣。在这个灯火通明、名流云集的展厅中央,在无数目光的聚焦下,他们只是两个在命运风暴中颠沛流离、伤痕累累,最终穿越惊涛骇浪、在废墟之上紧紧相拥的灵魂。

他宽厚的手掌带着灼热的温度,紧紧贴在她微凉的后背上,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再不分离。林夏的脸深深埋进他带着寒夜气息的肩窝,双手紧紧环抱住他劲瘦的腰身,指尖用力到发白,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感受着他胸腔里传来的、与自己同样失序却无比真实、无比有力的心跳震动。

时间失去了意义。世界缩小到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和体温。

不知过了多久,沈星野微微侧过头,温热的唇几乎贴着她冰凉的耳廓。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带着穿越漫长分离时光的疲惫、思念和终于落定的、磐石般的释然与承诺,如同最隐秘的烙印,只送入她一人的耳中,却足以让整个世界安静:

“我回来了,林夏。”他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垂,带着滚烫的誓言,“你的自由领地,”他收紧了手臂,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占有和守护,“由我沈星野,终身驻守。”

灯光璀璨,人声低语,艺术的光辉在展厅里流淌。但在那幅名为《自由》的巨作之下,在那些被踩在脚下的冰冷废墟之上,紧紧相拥的两人,用最沉默也最震耳欲聋的方式,向世界宣告:爱,才是灵魂最坚不可摧的雕塑;而真正的自由,是拥有选择与所爱之人并肩面对一切的勇气,哪怕脚下是万丈深渊,是破碎的现实残骸。蓝湾的海或许会沉睡,但相爱的心,永不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