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七月殇

农历七月十四,滚烫的空气像被火炙烤过的铁板,压得人喘不过气。

傍晚时分,黑压压的乌云垂得极低,沉甸甸地悬在头顶,酝酿着一场蓄势待发的暴雨。

老公卫庄开着他的白色SUV轿车在通往他老家的高速路上飞驰。

明天就是七月十五中元节,每年这个时候,卫庄雷打不动要回老家给逝去的公公祭拜。

行驶过半,副驾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婆婆麻利的掏出个餐盒,塑料盖掀开的瞬间,浓烈的韭菜味如汹涌的潮水,瞬间填满了狭小的车厢。

怀孕后,一闻到韭菜味,我胃里就涌出一股强烈翻江倒海的恶心。

而婆婆和卫庄却对韭菜却能吸食鸦片般上头,婆婆咬下一大口韭菜盒子,随着酥脆面皮的断裂,翠绿的韭菜碎在咀嚼中自由的飞溅,随后又递给了卫庄半块。卫庄腾出一只手,熟稔地接过婆婆递来的半块,油渍在方向盘上晕开。

我强忍着不适,悄悄把后车窗推开一条缝,呼啸的风裹挟着热浪灌进来,却怎么也冲不散这令人作呕的韭菜味。

车窗外,乌云越发暗沉,黑压压的让人窒息。

“韩圆!”

婆婆突然甩出的声音冷的像腊月寒风:

“三伏天开着空调还开窗,当这是敞篷车?”

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皱起的眉头像两道拧成结的麻绳。

我攥着衣角,喉咙发紧:

“妈,胃里翻江倒海,很难受,想透口气……”

“韭菜多香的东西!见过孕妇闻不得牛羊肉,没见过连菜叶子都嫌臭的!”

“妊娠反应不受控的……”

我无力的解释着。

“少装模作样!”

她嗓音在狭小的空间尖利的响起:

“明知道我风湿怕风,偏要开窗膈应人?”

“真没这个意思!”

我慌忙比划车窗缝隙,后颈沁出冷汗:

“就开了小指宽,在后座根本吹不到您……”

“一辆车里还分什么前后?”

她手重重拍在中控台上,保温杯里的枸杞水晃出杯沿:

“卫庄,你就由着她折腾?”

卫庄脸色暗沉,右腕暴起青筋,猛地往右打了半圈方向盘,金属挡杆“咔嗒”作响,车子像失控的野兽,连并两条车道,重重撞向应急车道的白线。

“嘭!”后车门被拽开的瞬间,热风裹着尾气扑面而来。

“下车!”

“去干嘛?”

我的后背紧紧抵住座椅,他冰冷的眼神让我莫名心慌。

“你不是嫌韭菜味熏人?那就这地儿通风吧!”

他冰凉的手指掐住我的手腕,还没等我挣扎,整个人就被甩到滚烫的路面上。

卫庄快步回到车里,点火、启动,一眨眼的功夫,轿车就驶出应急车道。

合着是打算把我一个人丢弃在高速路了,无助和委屈如同洪水般涌上心头。

“卫庄,卫庄等等我,我不透气了,我把窗关上!。”

我追着车尾一路小跑,八个多月的孕肚如同身负一个巨大铅球沉重无比。

没多会儿,卫庄那辆白色的SUV轿车已经驶入中间车道。

“卫庄……我手机还在车里,你等我,等我,这是高速公路,我怎么回去啊?”

我大声唤喊声如泥牛入海,悄无声息,我跌坐在应急车道的护栏边,望着远处渐渐模糊的尾灯,无声的哭泣,泪流满面。

乌云越来越低,犹如乡村里人离世后停放灵柩处搭建的黑色帐篷,充满阴森和诡异,闷雷在云层深处滚动作响,几分钟的功夫暴雨倾盆而下。

“撑住……还有五公里就到服务站,在那里我就可以求助别人了。”

我看着前方服务站的指示牌一边流着泪慢慢前行,一边安慰自己。

泪水混着汗珠、雨水在脸盆滑落,远处服务站的霓虹灯像渺茫的萤火,在雨幕中忽明忽暗。

只是没走多会儿,狂风夹着暴雨如恶魔般瞬间把天地万物吞噬了,我那件薄薄的 T恤只有十几秒的功夫就湿淋淋犹如水里捞出来的,卫庄给我买的那双出门前新穿上孕妇鞋浸了水,变得比冰面还滑,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抹了油的玻璃板上。

“啊!”脚底一滑,我整个人栽进排水沟。

泥水灌进鼻腔的瞬间,身后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一辆八轮大货车的车灯刺破雨幕,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刺耳声响如死神的镰刀,正朝着我疯狂劈来,死亡气息如影随形!

货车轮胎触碰到我双腿的刹那,“喀嚓”声伴随着剧痛炸开,整条腿瞬间失去知觉,整个人不受控地被卷进车底。

紧接着,车轮碾上我腹部,“砰”的闷响如同惊雷炸响,腹部传来剧痛,恍惚间,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被冲了出去,消失在川流不息的车流里,那是我还未谋面的孩子啊,可我连开口呼叫的力气都没有。

还没从钻心的剧痛中缓过神,后脑突然传来重物撞击的闷痛,又是一声“砰”!世界在剧烈震动中开始扭曲,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淌,与暴雨混在一起,意识在黑暗中渐渐消散。

.....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嘈杂人声、车子鸣笛声和暴雨声吵醒了。

“我……还活着,没死?”

我有种劫后余生的狂喜,可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没有任何声波,视野所致,世界却诡异地缺了一半。

意识渐渐回笼,想要转动脖颈的瞬间,却惊觉身体失去了所有知觉,内心升起不寒而立的战栗,我拼命想要低头,可“视线”却纹丝不动。直到某个歪斜的角度,才发现我那半边的视野来自一只撞飞挂在杨树梢的眼睛,如今我死了,只有一缕魂识寄付在这只眼睛中!

而此刻,我这只脱离躯体的眼睛正倒映着来往的路人,他们指着我破烂不堪躺着高速路的上躯体七嘴八舌,声音却像隔着万里深海。

“泪水”突然涌出,可我这只眼睛没有眼眶,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悲伤的液体,坠入尘土,和雨水混为一起。

下了这么久,暴雨没有半点要变小的迹象,雨点砸在救护车顶灯上的声响让人莫名心悸,下方高速公路堵成蠕动的钢铁长龙,红蓝警灯在雨幕中交错闪烁。几名白大褂和藏蓝制服的身影挤在撑开的黑伞下,带着橡胶手套,打开手电筒仔细查看我躯体的每处伤痕。

“颅骨粉碎性骨折,多脏器破裂。”戴金丝眼镜的医生掀开白布一角,口罩上方露出痛惜的眼神,“当场就没了生命体征。”

“直接拉去火化?”年纪长的交警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询问着。

“必须走程序。”医生合上急救箱,金属扣发出清脆的咔嗒声:

“死亡证明得医院开。”

年长交警突然转身,帽檐滴落的水珠砸在年轻警员肩头:

“家属联系上了?”

“手机、身份证全没了……”

小交警声音有些发颤,瞥向不远处脸色惨白的货车司机,那人正抓着护栏干呕:“一尸两命啊,死状太惨了……”

我的瞳孔猛地收缩,浇在眼睛的雨滴变得寒冷,卫庄的脸在记忆里一闪而过,我大声哭泣,可空气中依旧没有半点声波的涟漪,只有那只眼睛的泪合着雨水不停滑落。

“还愣着?”

老交警的怒吼穿透雨幕:

“查 12123监控!必须立刻找到家属!”

不过眨眼功夫,手机屏幕的冷光划破雨帘。

“找到了!”

小交警手指发抖:

“死者从这辆白色 SUV下来的,车牌号……”

话音未落,老交警已经夺过手机,警靴踩碎水洼的声响,像极了我骨头断裂时的脆响。

“立即联络!”

.....

暴雨不停冲刷着柏油路上暗红的血痕,没多会熟悉白色 SUV轿车飞驰而来,急刹时溅起的水花还没落下,卫庄跌跌撞撞冲下车,膝盖重重砸在浸透血水的地面,溅起的泥点混着血水落在他惨白的脸上和黑框的眼镜上。

他盯着我那具支离破碎的躯体,喉咙里爆发出野兽般的哀嚎,颤抖的手想要触碰却又猛地缩回。

“现在嚎有什么用!”

老交警扯开湿漉漉的雨衣领口,对讲机摔在腰间发出刺耳声响:

“明知暴雨,高速危险,为什么把孕妇扔在这儿?”

卫庄瘫坐在地,雨水顺着凌乱的头发流进嘴里,他哽咽着:

“她晕车吐得厉害……我妈心脏病发作,必须立刻送医……我想着先安置好再回来接她……”

“骗人!全是谎话!”

我这只悬在树梢的眼睛剧烈颤动,无数记忆碎片疯狂翻涌:韭菜味刺鼻的车厢、被粗暴拽下车的瞬间、远去时冷漠的车尾灯。我忘了我的声音他们听不见,只有悲伤的泪水不断涌出。

年轻交警踢开脚边半块带血的石头,语气发狠:

“手机都不给?但凡留个联系方式!可能也不至于如此悲惨!”

“是我的错!”

卫庄突然用拳头猛砸地面,结实的路面蹭得血肉模糊:

“我该死!我真的……”

“够了!”

老交警别过脸去,满脸的惋惜:

“再自责也换不回两条命,先联系殡仪馆,处理后事吧。”

卫庄像具被抽走筋骨的提线木偶,颤抖着从泥水里撑起身子,他踉跄着扑向医生攥住对方白大褂的下摆,痛苦的哽咽:

“求您……告诉我她还有救吗?”

“她这个样子,你不是看到了吗,你说还有救回可能吗?”

医生冰凉的语气交杂同样的惋惜和气愤。

“处理后事吧!”

而后两名救护员费力地将我变形的躯体抬上担架,将那截分离的腿拼回到躯体的断裂处,又将血肉模糊的胎儿放在我腹部凹陷处。

卫庄突然剧烈干呕起来,雨水混着胃液顺着嘴角滴落。

“慢着!”

戴金丝眼眶眼睛的医生突然扯开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口罩,手电筒光束扫过地面,“右眼还没找到?”

白布悬在半空停滞了。

救护员们举着探照灯在血泊中来回搜寻,光束刺破雨幕,却只照见扭曲的车辙和漂浮的血肉碎片。

“别找了……”

卫庄突然跪在泥泞里,额头重重磕在柏油路上:

“暴雨……车流……应该早就没了……”

他的声音如同冬天刺骨的寒风,让人簌簌发抖。

“我在这儿!”

我这只卡在杨树枝桠间的眼睛疯狂颤动。

“我在杨树梢!我在这儿啊!”

我又忘了我发出的声音没有任何声波,只能眼睁睁看着白布缓缓落下,盖住那张再也拼凑不完整的脸。

救护车鸣笛声渐远时,我想追逐救护车而去,可这只眼睛如同被铁水焊死般挂在树梢一动也动,我又只能独留伤心地黯然流泪了。

阴风裹着雨丝突然倒灌,树影剧烈摇晃。

两个身影从雨幕中浮现,白的似团飘忽的雾气,黑的像块移动的夜幕,是黑白无常了。

白无常耷拉着泛青的长舌,红袍下摆无风自动;黑无常铁面如冰,锁链在掌心哗啦作响。

“别看了,该上路了。”

黑无常的声音像两块铁板相撞,震得树叶簌簌发抖。

“不!我不走!”

我这只卡在树杈间的眼睛疯狂颤动。

“我不甘心我就这么死了!我也甘心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没了”

酸涩的血泪混着雨水砸在树皮上,蒸腾起缕缕白烟,我发出的声音很奇怪传到了黑白无常那了。

我终于明白了,如今我是鬼魂,声音活人听不见阴人和鬼魂能听见。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白无常幽幽叹了口气,惨白的手指划过空中,竟浮现出一幅虚影:黄泉路上漂浮着七零八落的魂魄,正朝着忘川河飘去。

“生死簿早写定了你今日本有一劫,若命硬撑过,该是明年的今日寿终。”

黑无常猛地甩动锁链,惊起一阵鸦鸣:

“可如今你二魂六魄已入幽冥,独留这残魂困在现世……”

他顿了顿,地面裂开道诡异的缝隙:

“倒像是有未了执念,勾得天道都网开一面,摆了。”

“谢...谢二位!”

我拼命晃动眼球,树影在瞳孔里诡异的漩涡:

“但我困在这动弹不得……”

“阴气,怨念。”

白无常的长舌卷着寒气贴到眼前:

“残魂太弱,得靠这两样东西滋养。医院停尸间、殡仪馆冰柜、火葬场焚化炉……有的是阴气,就看你能不能撑到那儿了。”

话音未落,两道幽光闪过,锁链声消散在暴雨里。

七月的热浪和雨水交替上演,没过几日这只眼睛就腐烂不堪。

第五日黎明,狂风加着暴雨如同铁珠般炸向杨树,那只肿胀溃烂的眼睛在枝桠间剧烈摇晃,随着一声黏腻的“噗嗤”,整个眼球像泡发过度的海绵,瘫软着坠向地面,我的那缕魂识从腐瞳窜出,凝成透明眼球,悬在暴雨中,任雨滴穿透,却不散形,终与风雨乌云相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