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雨丝中血水汹涌而下,周济泉面色苍白地将手中的剑,用尽最后力气狠狠往前捅了进去。对面达摩喇嘛装束的男子怅恨抬头,怒视着眼前这位白衣男子的脸庞。
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可这喇嘛的胸腔内却传来一阵阵剜心剧痛。穿透胸膛的那把银色长剑让其眼前景物迅速化为一片漆黑。他只能摇着头不甘地叹息了一声,眼中神采逐渐涣散,双腿也缓缓跪了下去,与周围堆积如山的尸体一般倒在了泥泞中。
漫天雨丝越下越大,在茫茫天地间织成了一道模糊而清冽的水帘。时值早春,世间万物虽已褪去银装素裹,泛出生机无限的绿色点点,可此刻雨水缠在人身上,却依然能够感受到阵阵刺骨的寒意。
白衣男子周济泉缓缓地将那喇嘛插进自己体内的一把峨眉刺从胸口拔出,脸上充满了痛苦之色。他咬紧牙关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却见体表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伤口,尤以左胸那道狰狞的伤口最为严重——那伤口宽约三寸,几乎将胸口刺穿,只是侥幸未曾伤到心脏。
周济泉在冷雨下默立片刻,忽然感到头晕目眩,不禁低声感叹道:“这伤口,只怕数月都不能痊愈。”
他旋即又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来,看着四周模糊了视线的丝丝寒雨道:“春来好个雨。”
道道殷红色血液自全身上下各处伤口流淌而出,将体内的热量也一并带走。周济泉深吸一口气,艰难地挪动步伐想要离开此地,可是才迈动步伐,身体各处传来的剧痛便立刻令他眼前发黑,喉头处也传来一阵难以抑制的腥甜感。
身体各处渐渐痛到麻木,始终缭绕在鼻尖的血腥味,也不知何时居然一点也闻不到了。对此,他不禁带着些许怅恨道:“莫非我也要命丧于此了?”
周济泉的视线骤然一片漆黑,如同先前的达摩喇嘛一般倒了下去,伤痕累累的身体就这么砸进脚下的泥潭之中,溅起一片昏黄的泥水来。就在他倒下的同时,前方不远处却悠悠地转进一把素白的纸伞来。
那纸伞的主人似乎迟疑了片刻,但最终还是缓缓靠了过来。不过片刻后,便有一顶素白纸伞悠悠飘到周济泉的上方。
细雨如丝如幕,将万千银针均匀地撒在伞面上,汇聚成颗颗晶莹水珠,顺着伞骨点点滴落到他的面庞上,碎散一朵朵冰冷的水花。那把素白纸伞寂静了片刻,随即伞面微翘,露出下方一袭白衣来……
这是一处颇为朴素的农舍,其内摆放的桌椅板凳看起来都有些老旧,但似乎经常有人打扫,所以并不显得脏乱。周济泉轻轻一嗅,四周弥漫着的芳香令他感觉精神舒缓了许多。他又向四周扫视了一下,发现屋子角落中放着数个药匾,其中装着一些不知名药草,大概此屋的主人对药理也颇为精通,丝毫不介意就寝处整日弥漫着药物的芬香。
周济泉尝小心观察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发现全身伤口已被尽数包扎好了。虽说依然有强烈的阵痛感袭来,但比那日令人窒息的痛感却要好太多了。他努力回忆着那日所见,记忆中的画面最终停留在了那把素白的纸伞上。可惜当时他身负重伤视线模糊,根本没来得及看清那纸伞主人的模样。
既将我救回,又帮我包扎了伤口,应该不会是敌人。只不知那伞主人究竟是何身份……
周济泉正暗自思索,老旧的木质小门却伴随着“吱呀”一声颤响缓缓被人推了开去。他循声望去,只见得一位白衣女子步履轻盈踏入屋内。
这女子似乎并未觉察到床上那个昏迷了好几天的男子早已醒来,她只是自顾自地将背上的药篓放下,接着便开始将药草分门别类地平铺于药匾上。
周济泉也不打扰她,只是静静地看这白衣女子专注地忙着手中之事。不知为何,只是静静看着,他便觉得自己内心那份躁动竟已稍稍平息,整日充斥在心间的杀戮之念也能暂时蛰伏下来。不经意间她若有所觉,翩然回首二人目光顿时撞在一处。
二人俱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对方,在经历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不约而同地又将目光各自移了开去。大约是觉得气氛实在有些尴尬,周济泉干咳了一声,随即低笑道:“是姑娘救了在下吧?如此大恩,实在无以为报。”
白衣女子听他有些局促的语气不禁感到莞尔,却又故意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倨傲神色:“对待救命恩人难道不该先报上自己的姓名吗?还是你原本就打算隐姓埋名一走了之?”
周济泉闻言不禁一怔,只因白衣女子声音清脆宛若黄鹂甚是悦耳动听,回过神来便忙道:“姑娘所言极是,在下周济泉,引清泉济浊世,不知姑娘芳名?”
白衣女子听到他的姓名不觉默念了几遍,忽的才反应过来什么,冲他笑道:“浊流济渡,清泉润林,虽是粗野武夫,倒有个文绉绉的好名字。”
周济泉见她一板一眼甚至可爱,又暗藏戒备绝口不提自己的名字,便也不愿追问,只执礼道:“姑娘不愿告知芳名本无可厚非,只是总称‘姑娘’二字,实在生分而唐突,不过周某还是要再次感谢姑娘……”
没等他说完,白衣女子便是笑着打断道:“好了好了,咬文嚼字酸不酸?本姑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张名梨雨。梨花一枝春带雨,你好生记着吧。”
张梨雨。周济泉心中默念数遍,暗道当真佳人如其名,妙哉妙哉。
就在他有些胡思乱想的时候,却听张梨雨冷声道:“我虽救了你,但并不知你底细。你若诚心谢我,不若告诉我为何那些喇嘛会不死不休地追杀你?”
周济泉目光一凝,双眉顿时拧了起来。
张梨雨见其沉默不答,也不着恼,只将一团纱布朝着他面门砸去:“既然你醒了,就自己把身上绷带换掉吧,本姑娘可没功夫伺候你。”
“张姑娘,且慢。”
周济泉看她朝室外走去,猛然从身后喊住她,接着道:“非我不愿告诉你,以再造之恩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此乃祸端,若是姑娘知了实情反而惹祸上身,实非我所愿也。”
张梨雨转过身来,略带玩味地看着他。虽未说话,不过那神情架势却无需多言。
“既如此,那我便坦诚相告了。”周济泉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见眼前佳人并无丝毫退缩之意,便终于下定决心道,“他们是为了我手中的一本书。”
他说着下意识地伸手朝贴身处摸去,却忽然从惊愕中醒悟过来:自己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后被救下,贴身之物只怕已被……
却见对面一身白衣的张梨雨,手中此时正轻轻握着一本薄薄的书卷,意味深长道:“周大侠是在找这个吗?”
那薄薄的书册封面上正是醒目的《苍生录》三个大字。
“你……”周济泉见此情景竟一时语塞,不知道到底该如何说下去。
“《苍生录》现天下惊,周大侠身怀此等至宝,有此境遇自然不奇怪。”张梨雨说着将手中书卷轻轻放到桌上,接着一拍手道,“方才你昏迷时,我翻阅了一二,你不会怪我吧?”
周济泉苦笑起来:“与性命相比,这些都是不足道的外物罢了,姑娘若真是喜欢,送给你也是无妨的。”
“算啦,君子不夺人所爱。我也只是心下好奇罢了,而且只觉其中内容甚是奇怪,还是物归原主吧。”
“原来姑娘早已知道了,倒是我小瞧了姑娘。”周济泉抱拳致歉道。
张梨雨轻笑了一声,接着带上门走了出去。
她将一匾药草均匀地晒在屋外的地面上后,便下意识地走回屋内。
“我好像忘记什么事了。”张梨雨嘴里嘀咕着,伸手轻轻将木门推开。
下一刻,床榻之上的情景便映入了她的眼帘。
周济泉此刻强忍着伤口撕裂的疼痛,将大腿上沾着血污的绷带缓缓揭下,正要换上干净的纱布,突听到木门开启的声音。他循声扭头望去,却见张梨雨正直直地瞪着他,如同白玉般的俏脸上迅速飞起一片绯红。紧接着后者惊叫一声,狼狈不堪地逃出屋去。
“哐当!”木门发出一声闷响重重关上。
周济泉惊醒过来,连忙换好绷带穿上衣服追出门去。却见张梨雨站在不远处,正瞪着一双微微泛红的眼睛怒视着自己。
她粉拳紧攥,身体一阵阵颤抖着,不知到底是惊是气。
周济泉尴尬至极,正要开口解释,却不料张梨雨看到他便顿时气打一处来,顺手抓起一株药材便砸了过来,同时骂道:“流氓,混蛋!”
那药材的速度并不快,周济泉只微微一个侧身便轻松躲了开去。
张梨雨见状不禁恼怒道:“好啊,你居然还敢躲?”
说着,又就近抓起一把药材朝他怒掷而来。
周济泉见状笑道:“好好好,我不躲就是了。”
他伸手在身前一圈,那些药材尽数被接下,随即又被其一挥手抛了回去,同时道:“张姑娘,若这样能让你解气,那便尽管扔吧。”
张梨雨越想越气,又连扔数次,但每次都被周济泉稳稳接下再抛回她的脚边,忍不住带着哭腔大声道:“你堂堂大侠,就这样欺负我一个小女子?就不能让我砸中一次吗?”
周济泉闻言哭笑不得,只得解释道:“方才冒犯真是无心之举,这些药材亦是你辛苦所得不能浪费。”
真是木头。张梨雨无计可施,唯有恨恨跺脚又躲进屋子,只将他一个人关在了屋外。
周济泉默默地在屋外静立许久,估摸着张梨雨差不多也该消气了,便隔着木门问道:“张姑娘,你可曾见到我随身携带的一把剑?”
屋内立刻传来张梨雨气呼呼的回应:“被我扔了!”
周济泉闻言一怔,皱眉道:“张姑娘,莫和我开玩笑,那把剑对我很重要。”
“我说扔了就是扔了,你这家伙这么重,我能把你拖回来已属不易,哪还有力气去管你那把什么破剑?”张梨雨的声音犹自恼怒,不料屋外的周济泉却猛然破门而入。
他脸色铁青,一把攥住她的衣襟怒喝道:“你真的扔了?快说到底扔哪里去了!”
张梨雨何曾见过他这般疯样,被他那凶芒毕露的双眼瞪着便更加慌了神,一时间倒忘了方才的尴尬,忙解释道:“你这疯子急什么,本姑娘和你开个玩笑而已。那把剑不就在床下吗?不信你自己去看。”
周济泉闻言松开手上的力道,来到床边匆匆摸索一阵,便见一把银白色剑锋的长剑被他握在了手中。剑身反射着明亮的光华,并且透着丝丝寒意,显然绝非凡品。
他心头大石终于落地,身体也随之放松了下来,全身伤口又传来阵阵痛感。就在此时,耳边却响起张梨雨漠冷的话语道:“若是没问题,就请即刻离开此地吧,我不习惯家里一直有陌生人。”
周济泉心下暗道:她是在赶我走。也罢,若继续留在此地,定然会给她带来不小的麻烦,不如趁早离开。
一念及此,他便抱拳道:“张姑娘,救命之恩矢志难忘,若有在下能够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张梨雨漠然转过身去,令他无法瞧清其脸上的神情,语气中满是不耐烦道:“不必了,今日相救不过是我善心使然,纵是一犬一豚亦会救之,怎可指望任何回报。况且周大侠你身上秘密太多,只求别把小女子我牵扯进去就谢天谢地了。”
“也罢。既如此,还请姑娘多多保重,在下便告辞了。”见她如此冷漠,周济泉自然也不好再留,郑重道别后便大步离开农舍,身影也迅速融入到了前方的一片竹林中去了。
张梨雨呆滞半晌才幽幽转过身来,一双似水明眸深深凝望着他远去的方向,忽地轻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