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05年,一代女皇武则天龙驭上宾,武周王朝仅仅十五年便落下帷幕。朝代更迭如月换星移,人物往来更似白驹过隙。长安城外的那条渭水却从古至今的流淌着,永不止息。
一辆骡车沿着渭水,由西向东缓缓驶近。驾车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书生相公,名叫李客,穿一身青色长袍,虽然旧了,却洗的十分干净。车上坐在一个美妇,名叫胡姬,是他的妻子,此刻正拨弄着胡琴,曲调却是中原的调子。胡姬身旁依偎着一对孩童,男孩儿五岁,女孩儿三岁,是他们的一双儿女。
胡琴的曲子弹完了一节,男孩儿突然问道:“爹,咱们这是去长安么?”李客不置可否。那女孩儿也问道:“长安有好看的花灯么?”男孩儿插口说道:“正月十五才有花灯,你要看,还得等上大半年呢。”女孩儿说道:“你又没去过长安,你怎么知道只有正月十五才有花灯?说不定这会儿就有呢!”男孩儿说道:“我自然知道,马帮的萨伯伯每次回来都跟我讲中原的事情。”
所谓马帮,当时只是游走在中原和西域之间的一群商贩,有时也带人指路,押镖走货而已。那女孩儿这会儿噘嘴嘟囔着说道:“我下回也让萨伯伯给我讲,保管知道的比你多。”男孩儿说道:“就知道说嘴,哪回你不是听到一半就吵着回家?”胡姬将女儿揽在一旁,说道:“白儿,月儿,你们俩别吵嘴,听爹爹讲。”李客抬起头望着远处的山峦,叹了口气,说道:“碎叶城便是仿照长安城的样子造的。只是长安没有碎叶那般祥和,可是有的人偏偏只在长安才能够见到。”胡姬闻言,手中胡琴“嗡”的一声闷响,李客转身与胡姬对望了一眼,回过头去不再讲话。
凉风骤起,一大片乌云从背后漫将上来,眼见便有一场大雨。李客批起蓑衣,又在行李中抽出一个三尺多长的包袱拿在手边,跟着便催促骡车向前急奔。片刻间,风雨倏至,李客的思绪也随之回到了二十年前:
那是在浙江婺州道上,时近岁晚,路上人烟稀少。李客骑着一匹高头瘦马,控辔南行。只因他得知有人在婺州发现了骆宾王的坟墓,便要前往祭拜。当年徐继业起兵,骆宾王写下一篇《讨武曌檄》轰动海内。李客敬佩其文才胆略,常以自己当时身在西域,未逢其会而深感遗憾。后来徐继业兵败身死,骆宾王却行踪成谜。如今得知他的坟冢所在,李客说什么也要去奠上三杯酒不可。
风雪残年,马上黄昏。李客愈近婺州,心中愈沉重。他纵马缓行,不由得在想:“假如我也在起义军中,即使兵败也能护得两位英雄豪杰周全。这会儿我们三人结为知己,一同策马江湖,铲除天下不平之事,岂不快哉?”
正自出神,忽听身后有人快步疾驰。那人越过马旁,却是一个挑担子的货郎。那担子被压的直弯起来,显然所挑的货物颇为沉重,而那货郎行若无事,在雪地中急奔,落脚甚轻。李客感到奇怪:“这人不但力气大,轻功也十分了得。”他初涉江湖不久,最喜热闹,知其中必有蹊跷,当下提起马缰,不疾不徐的遥遥跟在货郎之后,势必要看个究竟。
行出数里,那货郎不感疲倦,仍奔跑如飞。忽然身后丁铃当啷响亮,只见一个手拿虎撑的走方郎中虚飘飘的赶来。这人落脚更轻,在雪中行走竟然不留半点脚印。李客心中一凛:“这踏雪无痕的轻功在武林中堪称一绝。这郎中明明是在追赶那货郎,只怕会有寻凶仇杀之事。然而这两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行了五六里,来到一个小小的市集,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李客见货郎和郎中陆续进了一家客店,于是也跟了进去。客店甚小,集上就此一家。刚一进门便见到厅上挤满了人,货郎和郎中也在其内。众人个个呼吸急促,手按兵刃,气氛格外紧张。李客向内张望,只见人群中一个魁梧的汉子坐在桌前,自顾自的喝酒,身旁立着一柄长五尺宽两尺的大剑。那汉子约么不过三十来岁,一张方形国字脸,粗眉大眼,高鼻阔口,一抬眼目光如电,顾盼之际,颇具威势。他虽然坐在那里,看起来却比任何站着的人都高。
李客顿时来了兴致,挤过人群,坐在那汉子对面,接过他手里的酒碗,一口干了,说道:“自斟自饮有什么趣味?兄台,我陪你喝。”魁梧汉子抬眼看了他一下,不置可否,从桌上拿起一只空碗,倒满了酒。李客又倒了一碗酒喝了,赞道:“好酒,好酒。”魁梧汉子仍不去管他,只是自顾自的喝酒。先前那货郎挤了过来,将手中扁担一横,说道:“小子在此捣什么乱,不想死的赶紧滚!”说着用扁担指向李客。李客见他这条扁担通体漆黑,两端刻有凸起花纹,仿佛是镔铁造就。蓦的想起一事,说道:“九流门一向在河朔一代做买卖,怎么突然南下了?”同时在想:“九流门人多势众,虽说良莠不齐,但半数多为豪勇之士。”那货郎听他说出自己的来历,心中暗喜,将扁担一竖,喝道:“老子就是九流门徐大刚,你待如何?”他这话一出,在场不少人“哦”的一声,更有人窃窃私语:“他就是九流门门主,不知道九流门还有谁来了?”“听说他一手‘地煞降魔杵’威震江湖,原来是这么个模样。”李客见状已知这群人乃是草草聚在一起,并非提前有所安排。
那郎中模样的人也凑了过来,朝李客说道:“老夫孙逸,这位少侠可愿听老夫一言?”李客知他是药王谷的高手,平素治病救人,扶危济困,倒是一位颇有菩萨心肠的长者,当下微微颔首。孙逸说道:“咱们学武之人一定要善恶分明,少侠糊里糊涂的闯了进来,老夫只当你一时不察,理应快快离去。然而......”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那魁梧汉子,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满脸愤恨地说道:“......此人手上沾满了无数英雄好汉的鲜血,今日定要将他剁成肉酱!”魁梧汉子闻言,冷冷地“哼”了一声,不做理会。李客对药王谷颇具好感,心想药王谷的敌人只怕真的不是什么善类,自己何必多管闲事?但仍冲口说道:“不过你们一群人围攻一个人,始终不是英雄好汉的所为。”此言一出,众人顿时哗然大笑。那魁梧汉子抬起头来将李客好一番打量,似乎在看一件天底下最奇怪的事物。
李客本想就此离去,但是见到众人这般模样,又喝干了一碗酒,胸中意气顿生,说道:“我喝了这位兄台三大碗酒,决定与他共同进退。”徐大刚怒道:“你可知他是什么人?这个魔头四处杀人,罪大恶极。我们今天要把他乱刀分尸,你也与他共同进退?”那魁梧汉子朝李客缓缓说道:“小兄弟你听见了?若然害怕,不必在此逞强。”话音未落,只见他身形一晃,长剑出鞘,便有两人尸首分家,死在当场。他这一动,厅上顿时乱了起来。李客尚未来得及赞叹,徐大刚举着镔铁扁担朝后脑打来。李客向前疾扑,在半空中使了招“飞燕回翔”,扭身转臂,一剑将徐大刚荡开。徐大刚叫骂道:“奶奶的,小子有些古怪。”双手拿住扁担一端,迎面横扫。他这路功夫是模仿庙里的韦陀,那韦陀又名韦护,乃西方佛陀座下金刚力士,专司护法降魔。相传佛陀涅槃之时,无数邪魔外道进攻灵山,抢夺佛宝舍利。一众菩萨、罗汉、金刚、比丘僧、比丘尼奋力回护佛陀法身,韦陀持金刚杵当先冲锋,威猛无匹。李客但觉劲风刮得面颊生疼,附身避开,一招“白虹贯日”当胸平刺。徐大刚不料他剑招来得这般快,忙向后疾闪,胸前棉衣被刺破一个大洞,漏出白花花一片棉絮。
李客向门口冲杀,左右两边各自攻上来一人。左边那人使一条丈许来长的大枪,抖将起来好似怪蟒翻身;右边那人舞动两把大刀,呼和而前,一时间四面八方俱是刀光。李客拦下双刀,飞起左脚踢在枪杆上,长枪陡然转向朝徐大刚扎去。徐大刚见状忙伸手将长枪按下,喊道:“这小子与那魔头是一路的,大家不要留手!”众人原本大多联手围攻那魁梧汉子,此时听他这么一喊,倒有一半反过来攻向李客。
如此一来,李客顿感压力倍增,过不多时便险象环生。反观那魁梧汉子的境况却大有不同,他每出一剑便有一人倒下,或者被砍断了手,或者被削掉双足,更有甚者被拦腰斩成两截,厅堂之上惨呼之声不绝于耳。李客见他如同魔鬼一般的模样,心中大惊:“天下间竟有此等凶悍之人?”这么一晃神,后背被徐大刚的镔铁扁担扫中,登时痛入骨髓。李客转身朝徐大刚刺出三剑,他与这群人往日并无冤仇,是以出招时刻意留手,只求退敌保身便罢。然而徐大刚等人身负血仇,岂能轻易了事。见李客这三剑来的虽快,劲力却未使足,徐大刚抡起扁担朝剑脊处砸去。
就算是最锋利的宝剑,无锋之处也最为脆弱,随便拿一块石头砸下去也是一砸便断,何况徐大刚的这条扁担一抡之下足有千钧之力。李客手腕略沉,剑锋一转,反朝他手腕挑去。徐大刚收手不及,“哎呀”一声惨呼,右手手筋已被挑断,镔铁扁担应声而落,在地板上砸出一个大洞。他的“地煞伏魔杵”必须两手同使,断了一条手筋等于一身武功俱废。登时面露悲愤,张开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向前扑咬。李客一愣,腿上登时被砍中两刀,向一旁栽倒。
那魁梧汉子此时正与孙逸缠斗,见到李客失利,便说道:“小兄弟,人在江湖,不是你杀人就是人杀你。你招招留情,莫非真要把性命留在这里不成?”李客深知他所言不差,当下将剑舞成一片电光,在人群中冲杀,剑锋到处,当着辟易。另一旁孙逸的虎撑已被斩断,蓦的从衣袖中摸出一排金针朝那汉子疾射而去。那魁梧汉子借着灯光看清金针上泛起碧绿色的幽光,知是淬了剧毒,冷冷的“哼”了一声,用巨剑围着周身一圈,将金针击落,怒道:“药王谷孙氏一家,也学会了用毒么?”药王谷源于大医孙思邈,历代传人悬壶济世,最具慈爱心肠。可是裴显杀了药王谷满门,孙逸因外出采药方逃过一劫。身负血海深仇,便也顾不得什么祖宗颜面了。
孙逸并不答话,伸手入怀,掏出一包紫色的粉末,一把一把地朝他掷出。金针再细,终属有形之物,而药粉散在空气中无形无质,着实难以抵挡。魁梧汉子顿觉一阵眩晕,奋力向后一撞,撞开墙壁,逃到屋外,被寒风冷雪一激,神志稍复。李客也想随之逃出,却被缠住。有两人见机飞出套索,登时将李客手脚套住,向外拉扯。李客腿上刀伤流血不止,渐感无力,被人这么一拖一拽,整个人悬在半空。徐大扑到李客背上,一口咬在他肩膀上,生生扯下一块肉来,另有几人手拿钢刀朝他头脸劈落。李客眼见势必无法躲闪,只得闭目待毙,心想:“当初骆宾王为天下百姓反抗暴政,死得轰轰烈烈,如今我死在这里,莫名其妙。”忽听“当当当当当当”六声,身子被人提着向上飞起,睁眼看时,却是那魁梧汉子回来相救。李客大喜,手脚已得方便,回肘后撞,徐大刚闷哼一声,随即昏死过去。
两人出离客店,各自翻身上马,一同朝西南边飞驰,身后众人仍紧追不舍。两匹骏马全力奋蹄,只是雪地之中难以奔行。此刻东方既白,眼见快被追上,李客喊道:“往山上跑!”两人一拉嘶缰便跑上左边的山坡。这山上树木颇繁,只是在隆冬季节大多有枝无叶,无法在林中躲避。那魁梧汉子暗骂了一声:“他奶奶的!”挥剑斩断掠过身旁的树干,以作阻敌。跑了一会儿,断崖拦路,马匹万万跃不过去。魁梧汉子跳下马背,向旁边的峭壁一指,说道:“从这里爬上去。”李客腿上的伤口此时剧痛难当,眼望山壁高耸入云,便道:“我上不去。”魁梧汉子见李客伤口流血不止,已明白缘由,将大剑往身后一背,伸手抓住李客,将他横抱在胸,来到峭壁面前,脚下用力一蹬,竟窜起两丈多高,跟着一只手抱住李客,空出一只手来扒住山壁,手脚并用向上攀援。
那山石结着薄冰,甚是滑溜,可是那魁梧汉子手脚一放一落之间十分平稳迅捷,到了不可攀援的地方,那魁梧汉子便抛出长绳,随意缠住一株树干,继续朝上攀爬。如此来回交替变换,花了一个多时辰才登上峰顶。魁梧汉子将李客放在一旁,累得不住地喘着粗气。两人朝山下望去,不见有人追来,顿时如获新生,相对大笑起来。李客心中暗暗钦佩:“这位大哥为人仗义,武功也是前所未见的高,大丈夫能如他一般,当真不枉了。”魁梧汉子调匀气息,扔给李客一块干粮,并说道:“咱们得趁机补充一下精力。某家乃是河东人裴显,小兄弟如何称呼?”李客听他自称裴显,心中又是一惊,江湖上谁人不知“剑寒四洲,河东裴九”的名号。据说此人十二岁始仗剑江湖,十数年间从无败绩。李客当下报了名号,说道:“裴大哥豪迈仗义,那些人却诬陷你滥杀无辜。不如咱们去少林寺请昙宗大师出面,昙宗大师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有他主持公道,旁人一定不敢造次。”“此事容后再说,”裴显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通红的药丸,说道,“这‘田七熊胆丸’治疗外伤颇有奇效,你敢不敢吃?”李客拿过药丸,顺手丢入口中咽下,顿觉通体舒泰,伤口处隐隐有些发痒。裴显见状,一竖大拇指,说道:“兄弟的胸襟气魄,实属难得。从今以后,你就是裴某的好兄弟!”李客闻言,当即拱手说道:“小弟幸何如之!”似这等为人,一诺千金,更不必准备三牲祭告天地,说是兄弟便是兄弟了。何况强敌环伺,路途不通,又上哪里去做什么繁文缛节?
裴显朝山下和两旁的道路看了看,说道:“这帮鼠辈这会儿虽爬不上来,但始终不会饶了咱们。预计再过一日,便有人能摸上来,到时候兄弟的外伤已不打紧,足以自保。嘿嘿,药王谷......孙家......有点儿名堂......”说罢,仰面栽倒,一动不动了。
李客忙上前查看,但见他牙关紧咬,脸上黑气笼罩,暗吃一惊,心想:“原来大哥还是中了孙逸的毒,坚持到这会儿只怕不妙。”他曾在山东百草堂学过一些解毒的法子,谁知一番查验下来,只得不住的摇头:“药王谷的毒狠辣非常,根本无从解起。”当即以点穴手法封住裴显的几处大穴,以免毒气深入。一轮红日渐渐从山边冒出头来,跟着又被一片乌云遮住。李客将裴显拖到一块山岩下躲避,眼见着黄豆粒般大小的雨滴自云层中倾泻而下,心里满是惆怅。回想方才裴显说他“足以自保”,微微有些失落,心道:“古时候羊左之交,为朋友舍却性命也在所不惜。今日裴大哥负伤中毒,生死一线,我却能独个逃命么?当真太小瞧我了。”强忍伤痛,闭目养神......
骡车停在山门外,风把庙门吹得“吱呀呀”的直响,牌匾斜斜的歪在一旁,上面只能看到“武庙”两个字,前面的字已经不见了,不知是真武庙还是玄武庙,殿上神像塌了半截,已不可辨认。李白和李月圆帮着母亲将行李搬进殿里,李客已找来些枯枝生好了火,一家人围坐在神龛前,倒也温馨。
雨愈下愈大,李客说道:“估计咱们今晚得在这间破庙过夜了,明天天晴了才能走。”胡姬支起瓦罐,朝里面倒了些羊乳,又掰了几块胡饼,温声说道:“咱们还有些吃食,这一夜倒也不至饥寒了。”李白和李月圆闻着羊乳煮饼的香气,眼睛瞪得圆圆的,露出一副垂涎欲滴的表情。李客扯下挂在一边柱子上的布,在雨中打湿了,将神龛擦洗干净,找了柴草厚厚的铺了三层,又扯下另一边柱子上的布,抖了抖灰尘铺在柴草上。整理好这些,才对胡姬说道:“等会儿你陪白儿和月儿来上边睡,我守着门口,以防有什么山精野兽误闯进来惊扰了咱们。”胡姬却摇了摇头,笑着说道:“白儿和月儿去上面,我在下面陪你。”李客看着妻子眼神中流露出的温柔,便不再多说什么。
夜里,风雨稍歇,一家人睡得沉稳,李客悄悄从包袱中抽出长剑,用手掌摩挲着,从一端到另一端。胡姬将头轻轻地靠在他肩上,幽幽地叹息着说道:“始终还是忘不掉么?”李客说道:“怎么能忘得掉啊。”剑格上传来冰冷的气息,让他又想起了当年的场景:
直到第三日清晨,裴显方堪堪醒来,见李客仍守在身旁,衷心对他赞许了一番。期间已有两波人马登上山崖,均被李客或杀或伤打发了,只是孙逸那样的高手未曾来过。李客也在山上四处寻过是否有其它的路可以下山,可惜一无所获。裴显问明现状,说道:“不在今日便在明日,他们一定会大举攻山。”李客见他说话时气息平稳,脸上的黑气俱已褪去,不由得大感惊奇。裴显似乎猜到了他心中所想,率先说道:“兄弟放心,我在昏迷之时暗运龟息之法,药王谷的毒虽然霸道,此刻却已被我一点不剩的导到泥里面去了。”李客惊异的说道:“竟有这么神奇的武功?”
山峦叠嶂,层云浮动,裴显心怀为之一畅,在崖边来回踱步,又缓缓地说道:“这功夫原为先秦百家争鸣时期,后来辗转流传到天竺,南北朝时达摩祖师东渡又把它带了回来。昙宗大师曾在王世充手中救下过太宗皇帝,因此结识了后来的卫国公李靖......”李客听他提起李靖,追慕之情油然而生。裴显继续说道:“......有一日李卫公前往少林寺拜会昙宗大师,两人当即比起武来。李卫公于战场上所向披靡,攻无不克,谁知却无法胜过昙宗大师一招半式。李卫公问起缘由,昙宗大师便将一部古经出示,并点明这本书中所载的修行方法能够令人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只可惜书中文字除梵文以外,更有部分是以摩揭陀文和巴利文写成。他虽是佛国弟子,却也不能尽晓。”李客插口道:“然则秦汉之后,就没有汉文原本传世么?”裴显说道:“那就不知了,当年秦始皇焚书坑儒,毁却的经典秘录不知有多少。兄弟呀,历来弱肉强食,一个人活在世上,争名也好夺利也罢,不过是安身立命的方法,本来没什么不好,然则为了名利二字却要给后人造成莫大的悔憾,就大大不必了。”李客点头称是,心想:“大哥看似粗豪,所思所想竟然这般深邃,比起我仗着一点点文才武功,做事只凭一时血气之勇,要强上百倍千倍。”
只听裴显又说道:“李卫公不愧是古往今来无双无对的人物,他不仅武功超群,兵法韬略,治国安民,文辞策论,乃至医卜星象,诗词歌赋,饮酒唱曲全部无一不通,无一不精,更难得的是他通晓西域列国语言文字。当下两人便将那部经书一字一句译成汉字,磨砺钻研,历经三年零六个月,终于才有了这部《易筋经》。”李客神色略显不屑,说道:“道藏之中,修身固本的法子比比皆是。两位大贤却为了一本异域经书煞费思量。”听他这么说,裴显当即捧腹大笑。李客说道:“大哥笑什么?”裴显说道:“但凡练武之人,每日里挥拳踢腿,舞刀弄剑,所求者不过是筋骨强健,进而脏腑圆融;而呼吸导引,却能让气血充盈,经脉畅通,招式的威力也就越大。只不过练气乃是逆水行舟,就算白天十分刻苦,入睡之后成效就会退减八分。然而《易筋经》中所载的修炼方法却可以让人就算在打坐睡觉的时候,气血也能自行在经脉中流转,练成之后一呼一吸之间都能有莫大的威力。”
见李客脸露疑色,当下深吸一口气,挥拳打在山壁之上。李客见他落拳之处,深陷数寸,心想凡人血肉之躯竟能开山劈石,当真十分了得。裴显说道:“我所修炼的只不过是《易筋经》里面的一点粗浅功夫,既然这部经书是由先秦流落天竺,李卫公和昙宗大师将它译成汉字,好教我华夏世代受益,真可谓是大功一件啊。”
话音方落,罡风卷集,裴显说道:“山下的那些鼠辈早晚会找上来,可惜我功力尚未恢复。咱们得想个办法抵挡上一阵才好。”一边苦思如何退敌,一边顺手抓起一把石子,在手中一抛一落。李客眼神随着他手中的石子忽上忽下,若有所思,说道:“小弟有一个法子,不知可行否?”裴显说道:“尽管讲来。”李客说道:“先前咱们从客店奔行至此,他们仅是追赶,可见并无弓矢暗器随身。”裴显皱眉说道:“那又如何?”李客说道:“如此便好,后汉三国时期,诸葛武侯留下过一部《八阵图》,这山上乱石颇多,正好可以摆个石阵。”当下把石阵的摆法,八门方位,奇正变换,相克相生的道理演说了一遍。
当年刘备在四川称帝之后,结拜二弟关羽关云长被东吴吕蒙奸计害死。刘备举全国兵马伐吴报仇,不想在夷陵被陆逊火烧连营六百里,以致惨败。逃亡之际,陆逊引兵追赶,诸葛亮沿路摆下一座石阵,竟然教陆逊十万人马寸步难行。虽然后来刘备于白帝城含恨而终,但是这八阵图却堪称古往今来第一奇阵。李客所知所能自然不及诸葛亮,然而如今面对的只是一帮江湖草莽,料来足够应付。
两人劈石磊土,待到阵型布好,已是次日正午时分。裴显坐在东南角上闭目运气,早一刻恢复功力便可早一刻冲杀出去,好过躲在这里等人来攻。然而药王谷的毒药着实厉害,他虽已将之排出体外,此时额头汗水涔涔,丹田中始终空空荡荡的,真气难以聚集。李客望着他一脸严肃,心想:“不得已时我与他们同归于尽,自可保护大哥周全。”他在客店听孙逸指责裴显,而见他对敌之时手段霸道狠辣,觉得错不一定全在裴显,滥杀之事或许未必不是事实,但相处下来,发现裴显见识卓著,对自己推心置腹,敌忾之情大盛,竟生出了为之舍命的想法。
约莫申牌时分,山下众人终于攻了上来。当先一人手使两只铁环,呼喝叱咤,正是孙逸。他原本的虎撑由精铁、锡金淬炼而成,可惜被裴显斩断,仓促之间来不及重新铸造,随便找来两根细铁窝就,倒也合用。裴显高呼:“来得好!”提剑纵越而前。李客抢先一步,剑身颤动,分刺对手天突、璇玑、华盖、紫宫、玉堂五处穴道。孙逸挥起左手铁环挡了一招,但觉这一下当中,劲力好似潮水一般,一浪叠着一浪,前劲甫去后劲又至,震得虎口发麻,暗暗诧异:“怎么这后生竟有此等功力?”李客这招“碧落苍穹”已是本身剑法至高之作,却奈何不了对方,且对方最厉害的毒针、毒粉都尚未使出,情急之下,挽了半个剑花,剑势变纵为横。其实孙逸何尝不想施毒,只是李客剑招太快,几次想要伸手去掏毒粉,都被他剑锋逼住,不得余暇,只得将两只铁环使得密不透风,待对方气力不继,再趁势反击。他俩以快打快,旁人根本插不下手去。
另一旁裴显一把巨剑使得虎虎生风,重伤之下仍具雷霆之威,然而气力未复,功力不纯,过不多时便险象环生。那边厢李客且战且走,拉住裴显退到石阵之内。孙逸刚上山来便看到这座石阵,心知必有古怪,然而此刻差一步便可诛杀仇敌,因此想也没想,带头闯了进去。
说也奇怪,这座石阵不过十余方丈,眼见裴、李二人就在前面不远,可是众人左冲右突却只是在原地团团打转,始终不能前进一步。孙逸怒喝一声,跃上乱石。本来上了石堆,即可不受石阵困惑,但是李客早有预料,挺剑疾刺他下盘。孙逸立足未稳,再次跌入阵中。李客连声呼叫:“玄武移白虎,艮位改乾位,乙木变癸水。”与裴显搬动岩石,石阵骤变。众人本就迷迷糊糊,如此一来,更是奔东至西,往南抵北,在阵内乱兜圈子,到后来筋疲力尽,束手待毙。
直至暮色苍茫,四下里乱石嶙峋,石阵中似乎透出森森鬼气,饶是孙逸艺高人大胆,也不禁心惊胆战,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已有计较。只见他掏出毒粉,漫天抛洒。他自身终日与草药毒物为伍,自然不受其害,可是同来众人却惨呼哀嚎,功力浅的更是满地打滚,在身上乱挠乱抓,头脸四肢抓出道道血痕,令人不忍直视。
裴显冷笑道:“哼哼,好一个名门望族,好心机,好手段。”毒粉飘散迅速,顷刻间石阵里已被紫雾笼罩,无法存身。裴显和李客跳出石阵,窜至崖顶,只见前面云深雾绕,更无去路。刚要转身往回跑,却见孙逸孤身追了上来。原来阵中毒粉被山风吹的朝来路飘去,如此不曾入阵的众人也深受其害,片刻间山道上陈尸无数。这些人是为了诛杀裴显和李客而来,到头来却没有一个人死在他二人手上。
孙逸一手握着铁环,一手攥着毒粉,阴狠狠地说道:“跑啊,再跑啊。”他一步步地向前缓缓逼近,两只眼睛里仿佛都要喷出毒来。李客知道再往后退便是万丈深渊,反而朝前跨上一步,要挡在裴显身前。裴显与他一般心思,也朝前跨了一步。如此便成了两人并肩同仇,气势上反而远胜孙逸。
就在此时,一曲洞箫倏忽而至,悠悠扬扬,软软绵绵,教人好似沐浴在暖阳之下,筋骨酥麻,一股倦意涌上心头。李客等三人恩仇未解,激战在即,此刻却都驻足闭目,仰面聆听。萧声由远及近,有时几不可闻,有时又如耳畔呢喃,好似溪流潺潺,玉珠轻跳,鸟鸣啾啾,飞舞盘旋,若白日初升,若红霞浮动。三人听得如痴如醉,到后来眼皮愈来愈沉,竟昏昏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李客蓦然惊醒,高呼:“裴大哥!”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少女的脸庞。那少女穿着蓝布粗衣,脸上稚气未脱,正笑吟吟地看着他。李客环顾四周,发现身处一个石室,室内除了一张石桌,一张石床,两把木椅,更无别物。李客翻身下床,突然脚下一软,好在及时扶住床沿才不致跌倒。那少女走过来将他扶起,说道:“你流血过多,所以才手软脚软。饮下这碗蜜浆,对你大有好处。”李客接过少女手中的碗,一饮而尽,便说道:“多谢姑娘,与我一起的那位裴大哥,不知道现下怎么样了?”那少女瞧了他一眼,一边把空碗收好,一边说道:“他的内功比你深厚,这会儿还没醒,却也性命无忧。”李客再三称谢。
那少女突然目光一冷,说道:“还有一个老翁是药王谷的人,你们是什么关系?”李客听她讲话,料想也是江湖儿女,说不定是奉师长之命前来问询,当即把前因后果述说了一遍。他本就极善言辞,见那少女模样娇俏可爱,于是添油加醋,说得精彩横飞。那少女安静的听他说完,摇了摇头,微笑着说道:“先师说过,越是名门正派,心胸越是狭小,看来果然如此。放心吧,那恶人已被我赶下山,不敢再找你们麻烦了。早知他手段如此狠毒,真应该好好教训他一番。”李客听其言辞俨然一派宗师风范,与她的年龄颇不相称,心想:“原来她师父去世了,只是不知是什么门派,派中还有何人?”正要开口询问,那少女却道:“你好生歇息,明日再来说话。”李客便不再问,却又要了一碗蜜浆,并大赞香甜可口,效用神奇,简直比玉皇大帝的琼浆玉露还要好,直引得那少女莞尔才肯罢休。
次日清晨,那少女端了一碗粥来,李客先问:“裴大哥吃了么?”那少女说道:“送了,他不肯吃,非说自己带着干粮。他那样粗犷的汉子,没想到竟然也会扭捏。”李客虽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堵在心口,却也捧起粥喝了个精光,连连赞美,又把那少女逗得捧腹。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李客突然说道:“哎呀,糟糕糟糕,大大不妙。”那少女侧脸对着他,说道:“怎么了?”李客说道:“在下昨日蒙姑娘相救,饮了姑娘的蜜浆,今日又吃了姑娘的粥水,却不知姑娘的姓名,岂非十分糊涂,大大的不妙。”那少女笑道:“我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师父起了个名字叫未璃,师父叫我璃儿,你比我大,却比我师父小,该怎么叫我呢?”李客见她此刻稚声稚气,故意调笑说道:“你比我小,我就叫你未璃妹子吧。”那少女不忤反喜,说道:“也好。”李客又说道:“受了妹子这么多恩惠,不知该怎样报答?”一边说着,一边摇头叹息,仿佛颇感为难。未璃秀眉一扬,说道:“这算什么,将来让你受我的大恩惠。不过你要想对我好,就真的对我好,别只拿好听的话搪塞。”用罢早饭,未璃将他和裴显带到一起。两人历经生死,此刻相顾无恙,均感大喜。
此后,李客和裴显便在此间住下养伤。未璃则照常每日给他们送去饮食。裴显有时故意查问她武功家数,未璃始终默然不语,有时独自练剑,见到裴显走来,便抛下剑走开。而李客则每次都与她东拉西扯,说笑上大半天。有时三人坐在一起,裴显便和他们离的远远的,李客偶尔见到他眼神中闪过的异样,心想:“大哥这是什么表情?莫非真像未璃妹子说的那样,竟然扭捏起来了?可是为什么要扭捏?”却又不曾深究。
如此半月有余,李客已然痊愈,便要去邀裴显研讨武功。谁知来到裴显所住的石室,竟然人去屋空,只有一封书信,大概是说来日可在长安相见。李客顿感怅然:“大哥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竟然不等我而独自离去。”他自幼父母早丧,更没有兄弟姐妹,好容易遇到一个性情相投的结拜义兄,却也离他而去,但觉空空荡荡的好不寂寞。
未璃缓缓走到他身旁,说道:“你随我来。”李客跟着她走出石室,穿过一条窄窄的隧道,越走气温越低,到后来已隐隐有风吹过,又绕了几个弯子,凉意渐逝,不多会儿来到一扇石门面前,门上青苔密布,四周有水珠渗出。未璃将油灯放在一旁,转动石门上的机关,“嘎拉拉”石门缓缓推开。李客走进去一瞧,却是一个偌大的花园,但见房舍雅致,四周绿树成荫,碧草茁生,鸟兽相戏,花香袭人,不仅与石室那空旷清冷的情况不同,更异于外界寒冬景致,春意盎然,直如人间仙境一般。
未璃领着他走到一张壁画面前,恭恭敬敬地朝前拜了三拜。李客见壁画上刻的是吴越战争的故事,他自幼熟知。吴越之战距今已逾千年以上,当初越王勾践为了复国报仇,立文种、范蠡为大夫,总领其事,更采用大夫文种所提的灭吴九术。这九术第一是尊天地,事鬼神,令越王有必胜的决心;第二是赠送吴王大量钱财,令他习于奢侈,去其防范越国之意;第三是向吴国借粮,再以蒸煮过的大谷归还,吴国见谷大,便发给农民耕种,结果稻不生长,吴国饥荒;第四是赠送美女西施和郑旦,让吴王沉迷美色,不理政事;第五是派遣巧匠,引诱吴王大兴土木,建筑宫室高台,耗费财力民力;第六是贿赂吴王左右奸臣,使之败坏朝政。第七是离间吴王忠臣,使得君臣离心,终于迫使伍子胥自杀;第八是广积钱粮,充实国家财力物力;第九是铸造兵器,训练士卒,待机而动。
后人评论,当时越国野蛮,常常不守礼法,出尽卑鄙无耻的手段,导致吴国失败。果然越王勾践胜利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治文种之罪,可怜文种一向忠心耿耿,劳智劳力,最终惨淡收场。另一个大夫范蠡则预感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提前带着西施辞官归隐,浪迹江湖,此后行踪无定,缥缈成谜。
李客见壁画上勾践、夫差、文种、范蠡、伍子胥、西施、郑旦等人物事迹刻画的栩栩如生,只是人群之中另有一个牧羊的少女,手中握着一根竹棒,身姿窈窕,气质出尘,唯独神色略显忧愁,不知是何许人也。只觉得自从来到这里,虽足以忘忧,却处处透着诡异,自己正一步一步的走向一个预先安排好的陷阱,也未可知。然而眼前这个涉世未深,终日陪在自己身边欢声笑语的可爱少女,当真会有这般心机么?未璃见他皱起眉头,突然开口问道:“李大哥,你知道剑宗么?”李客回道:“姑娘是剑宗门人?”他对眼前之人着实捉摸不透,因此不再称呼“妹子”,而是叫回“姑娘”,至于剑宗云云,他也确实不知。只听未璃又说道:“越国要战胜吴国,就必须送美女给吴王。但是西施和范蠡是一对爱侣呀,范蠡却要亲手把她送到吴国王宫,分别之际不知要流干多少眼泪。”范蠡和西施之间的故事,李客看过听过无数次,每次都为之惋惜,此刻听到未璃提及,斩钉截铁地说道:“若是我必然不会这么做。”未璃眼眸一亮,说道:“你说什么?”李客望着壁画,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国事成便成,不成便不成,何必要牺牲自己所爱的人呢?两个相爱的人天各一方,不能相见又生死难料,那种滋味想来必是剜心断肠之痛。虽然后来范蠡与西施逍遥相伴,但是没过多久西施便因心病绞痛而亡。我猜定是西施在吴王宫的那段岁月,对范蠡朝也思念,暮也思念,最终落下了这个病根。西施一死,范蠡势必也会终日郁郁,无一刻可以展颜。假如我是范蠡,既然能和西施这样的佳人相识相爱,管他是皇帝还是老天爷,谁也不能教我们分开。”未璃听他这么说,脸上泛起甜蜜的笑容,说道:“李大哥,假如先师在世,一定会把你当成生平唯一的知己。”随即有指向画中那个牧羊的少女,说道:“你知不知道她是谁?”李客摇了摇头。未璃说道:“先师曾给我讲过,其实文种的灭吴九术,招招毒辣。只是当时吴国士兵的剑术天下第一,越国并无必胜的把握。有一日,范蠡经过市集,看到一个手拿竹棒的牧羊少女正与几个吴国的上等剑士争论。范蠡痛恨吴国,本来想带兵上前帮助那个少女。不想那少女出手如风,眨眼之间便将吴国的上等剑士尽数击败。范蠡见那少女的武功出神入化,便刻意结交,想让她训练越国的士兵。那少女自称阿青,而且称自己并没有学过武功。”
李客一脸茫然,说道:“怎么可能,一个从来没有学过武功的弱质少女,如何能打败吴国的上等剑士?”未璃继续说道:“范蠡自然也不信阿青所言,所以从那以后每天都陪着她放羊,两人无话不谈,瞬间便成了最好的好朋友。久而久之,阿青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范蠡,而范蠡却丝毫不知,心里只时刻顾念着寄居在吴国的西施......”李客叹息道:“情之为物,倏忽而至,倏忽而去,谁又说得准呢?”未璃指向壁画中的一角,说道:“......直到有一天,范蠡在放羊的时候,一头浑身长满了白毛的大猿猴突然要来杀他,阿青便抄起竹棒和大白猿打在一起。那时范蠡才知道,阿青的武功不是学来的,而是跟大白猿相互挥棒大闹练出来的......”李客曾在一些志怪书中看到过,有人观蛇鹤相争而领悟高深武学,这会儿听未璃讲述阿青的武功来历,默默地点头说道:“想来那白猿或许是山中灵兽,或许是仙人化形,见到阿青聪慧善良,便来指导她傍身之法。”未璃没有接他的话头,顿了一顿,说道:“......如此一来,范蠡知道没法让阿青去训练士兵了。不过他也真的聪明,请阿青到越国军中表演剑术,让所有的士兵自行观摩学习。再后来,越国战胜了吴国,范蠡在吴王宫中找到了西施,就在两人互诉衷肠的时候,阿青突然飞身进来。或许是因为嫉妒吧,阿青用竹棒指着西施的胸口,要杀了她。”李客虽知西施并非因此而死,却也捏了一把汗,开口问道:“那如何是好?”要知凭借阿青当时的武功,别说眼前只有范蠡、西施两个人,就算越国数千甲士到齐,也拦不住她的神妙一剑。未璃继续说道:“......好在阿青看在范蠡的面上,最终没有刺死西施。可是她竹棒上发出来的剑气却伤了西施的心脉,所以后来就算范蠡富甲天下也找不到一个大夫能治好西施的病。”李客此时方知,原来世人所称赞的“西子捧心”的绝美姿态,是因其被剑气伤了心脉所致,不由得看向未璃,说道:“那么后来阿青便在此开宗立派,你是越女剑剑法的传人了?”越女剑在江湖故老相传中名气极大,却又没人见过剑法中的一招一式,其起源来历更无一人知晓,因此李客这么猜想也不全无道理。谁知未璃却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本门的开山祖师另有其人。当初在阿青要杀死西施的一刹那,范蠡才知晓阿青原来是喜欢着自己的。可是当时他心里全心全意只有一个西施,又怎么能够放得下另外一个人呢?后来西施因病不治,范蠡反而想起阿青的种种好处来。但是他寻遍了当初相遇的集市,一起放羊的山岗,都没找到阿青。于是他便散尽家财,到处搜集有关铸剑、练剑的古籍图册,召集了大批能工巧匠在这里修建房屋花园,又广发名帖邀请全天下的剑士来此聚集,心想总有一天阿青能看到,到这里来与他相会。可惜阿青始终没有再出现,就好像世间从来没有过这么一个人一样。等到祖师发现这里的时候,范蠡等人早已作古。祖师找到了前人留下的书简,得知了这段往事,便创立了剑宗。为了使门人专心修炼剑术,才重新修建了石室。自从师父去世后,我还是第一次踏足这里。原想跟石室内也没多大差别,不想竟这般漂亮,假如......假如......”她面颊微微泛红,后面的话就没再说下去。
又过了几个月,长安街头竖起了一块巨大的石碑,石碑上刻着“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八个大字。那是外戚武承嗣特意从洛水中打捞上来,进献给武则天的。昭示着改朝换代,天命所归。自从石碑运进京城,上到李氏皇族,下到文武百官,人人有如刀斧悬顶。长安城的百姓不再安居乐业,时时刻刻活在一片阴云的强压之下。
第五天,石碑裂了,被人用剑硬生生的劈裂了。百姓们跪在石碑面前,在官吏的皮鞭下,哀嚎之声更盛。
李客与裴显在长安重逢。裴显仍如山岳一般高大,身披明光铠,身后站满了大唐的精兵,已不再是落拓豪侠的模样。李客依旧是一人一剑。
“璃儿在哪?”李客发觉自己的语气变得冰冷,他从没想过自己会用这种语气跟裴显讲话,“带我去见她。”然而裴显的话却让他更加意想不到:“她不想见你。不过只要抓你回去,陛下便答应为我和璃儿赐婚,到时或许能见上一面。”李客握剑的手臂在滴血,胸膛在滴血,两条腿也在滴血,不是滴在地上,而是滴在心里。裴显拖着那柄斩杀过无数江湖好汉,诛灭过无数英侠仇寇的巨剑,一步一步地逼近,直到剑锋落在李客的头上。
李客因抵抗武皇天威,被判三日后处斩。大牢里,裴显没有带剑,而是带来了一坛酒,与他们初次相见,在婺州客店里一样的酒。李客一连喝了三碗,却一个字也不愿说。裴显陪他喝了一碗酒,说道:“我在陛下面前求情,只要你肯归顺,不仅不用死,而且封赏高官。到时候咱们俩一起守卫边疆,涤荡四夷,难道不快活么?”李客忍不住开口大笑,虽是大笑,却没有丝毫感情。过了良久,李客才说道:“武则天为了巩固皇权,肆意滥杀,为了让老百姓惧她怕她,任用一班索元礼、来俊臣、周兴这样的酷吏,像这样的人,值得你为之效力么?”裴显说道:“这些都是帝王权谋之术,为了稳定天下人心,哪朝哪代不是这样?街上的那块石碑是这样,我们手里的兵器是这样,身上的铠甲是这样,就连这牢里的刑具、门窗、桌椅,全部都是这样。”他越说越激动,到后来简直就是在嘶吼。李客冷冷地哼了一声,说道:“就算全天下都会屈服,我李客坚守侠义之道,百死无悔。”裴显抓住他的手臂,用力的摇晃,说道:“你以为有用么?区区一个侠客能做什么?一个人武功再高,剑术再好,当你面对成千上万的敌军,当你看见饿殍遍野,人人易子而食,当你对着满地的百姓跪下来向你苦苦哀求,而你又无能为力之时,就会明白......明白所谓的‘侠’有多么微不足道!侠客的剑只能救几个人,唯有权利、官位才能够救千千万万的人,你明不明白?”李客看着他发狂一般的模样,心里反而感到平静,说道:“就算做一个孤身流浪的人,也好过做武周的奴才。”裴显大吼道:“你得活着!活着!不管你想做什么,你得活着!”李客满满的斟了一碗酒,一口喝了,说道:“多谢了,大哥。”他自己也不知道要谢他什么,是他带来的这碗酒么?是他在自己临死前来探望么?是谢往日的情义?这些对李客来说很重要,然而却马上要与他毫不相关了。裴显望着四面冰冷的墙壁,也许是这一声“大哥”,让他心里一颤,缓缓地说道:“那璃儿呢?如果你肯归顺,我......我就让她跟你走。”李客又大笑了起来,这次的笑声显得无比凄凉。
他从来不知道裴显是什么时候爱上的未璃,但是当他知晓的时候,却选择了退让。他开始留恋妓馆画舫,时时在温柔乡里买醉,就是为了让未璃安安生生的待在裴显身旁。直至未璃满脸悲怆地问他:“李郎,你为何如此对我?”他却故意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道:“我本就是浪荡子弟,来此繁华之所,若不寻欢作乐,岂不是辜负了贪花之名?”随即左拥右抱,在两名舞姬的搀扶下,回到长安城中最有名的消金窟中。就这样,未璃的心伤透了,他的心也再感觉不到丝毫的跳动。若非如此,那武周的石碑关他何事,他又怎会用剑将它劈碎?他本就是要求死的。他不怪未璃不想见他,但是也无法接受裴显以未璃为筹码开出的条件。
黑夜深沉,李客独自在牢房里,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一个手拿竹棒的牧羊少女。他看到阿青放弃了杀西施,看到了她从范蠡身旁飞走时眼神中流出的愁苦,看到了她独自行走在无边无际的山野间,看到了她逐渐老去,逐渐变成了一个光点,那光点像灯花一样爆开,归入了无边无际的黑夜。
突然,那光点亮了起来。伴随着淡淡地幽香,一抹倩影映入眼帘。是未璃。未璃的剑,没人能够抵挡,大唐的官兵不行,牢房的枷锁不行,裴显不行,他李客也不行。两人逃至长安西门外的野地,李客拉住未璃的手,痴痴地望了良久:“跟我走吧。”未璃甩开他满是血污的手掌,说道:“你快走,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再回来。”说罢便要转回城内。李客再也按捺不住体内热血的激荡,一把将她揽在怀里,朝她娇滴滴的唇上,深深地吻了下去。这一回未璃没有逃,也没有反抗,她细细地品味着那带着苦咸泪水的吻,细细地感受着他干裂的嘴唇上传来的情意。
当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拥吻,仿佛天地间便只有了彼此。李客和未璃,这两个原本武功绝伦,当世无匹的绝世剑客,在这一刻,谁也没有发现就在不远处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一个背负巨剑,拎着包袱的身影。包袱里裹着一套干净的衣衫,两锭银子和可以畅通无阻的通过大唐西边七道关隘的令牌......
雨下了一夜,终于在第二日清晨露出了阳光。李客和胡姬将睡眼朦胧的儿女抱上骡车。突然一匹骏马迎面而来。马上少年瞧来十五六岁,背负长剑,腰悬硬弓,策马飞驰,十分威武。那少年来到骡车前停住脚步,翻身下马,朝李客抱拳行礼,说道:“先生有礼,这山间素有怪蟒为患,你们快到前面进了城后,就不必怕了。”李客见他眉宇间英气勃勃,疑似故人,同样施了一礼。李白眨着小眼睛在那少年身上来回打量,忽然说道:“山上有大蛇,你还进去干嘛?”那少年道:“我去杀蛇。”李白好奇地问道:“你不害怕么?”那少年面色一沉,眼神愈发坚定,说道:“怕,也要去。”李白奋力从骡车上跳下来,拉住他的衣袖,说道:“我跟你一起去,我也不怕。”那少年低头摸了摸李白的小脑袋,大声赞道:“有胆识。”跟着将他抱回骡车,送回母亲的怀里,说道:“等你长大了再说罢。”
李白略感失望地看看母亲,看看父亲,又看看那少年。李客方待驱动骡车,那少年突然叫道:“且慢。”回过马身朝胡姬望了望,从身上掏出一个方形的木牌交给李客,说道:“近日各处府镇对西域往来之人盘查甚紧,这位大娘恐多有不便。若遇到官兵阻挠,可将在下这块令牌出示,若有人细问,便说是河东裴家裴旻所赠。”说罢一勒缰绳,朝深山中飞奔而去。李客端详着令牌,身体不由得微微发颤。胡姬凑过去一看,只见令牌上赫然刻着一个“裴”字。胡姬轻轻地吻了吻他,说道:“咱们不去长安了吧?”李客报以一笑,又回头看了看李白和李月圆,说道:“那就不去了。”将令牌往怀中一揣,“驾”的一声,一家人往西南蜀中而去。
若干年后,一个潇洒风流的剑客,凭借着诗情剑术在蜀山一带闯出了偌大的名号。在他三十岁时,初次来到长安街头,没有急着去拜见宰相张说,没有着急去投奔玉真公主,没有去找寻向来欣赏他才华的贺知章,也没有去相约好友孟浩然,而是若有所思的站在裴将军府前。
时至今日,人们都知道,大唐玄宗年间,有三位举世无双的剑客,一是官居左金吾卫大将军,以一剑之威,力抗吐蕃、室韦、契丹等侵略的剑圣裴旻;二是豪放不羁,文采风流,仅凭一纸文书便将蛮兵吓退,让李林甫铺纸,让杨国忠磨墨,让高力士脱靴,被人赞誉谪仙下凡,号称诗仙、酒仙、剑仙的李白;三是隐居深宫內苑,一曲剑舞名动四方,古往今来教坊第一人的公孙大娘。没有人知道公孙大娘的名字叫什么,只有她最亲近的弟子说过,大娘每每月圆之夜都会痴痴地望着西边,而在她所用的宝剑的剑格上,一面刻着一个“客”字,一面刻着一个“璃”字。直至去世的那天夜里,院中的梨花随着剑尖流转飞舞,而大娘的口中不停地念叨着:“客西域,璃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