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是人性的褶皱,里层藏着软肋,外层裹着铠甲。我们终其一生都在和它周旋,时而被它裹挟,时而与它和解,在这场漫长的拉扯里,慢慢活成了自己的模样。
2006年的秋老虎把黔江的山坳烤得冒白烟,中安村我家那排新起的木房子还带着松脂味,窗棂上的红漆没干透,被太阳晒得发黏。
拖拉机在土路上颠得像要散架,车斗里铺的稻草扎得人骨头疼。我妈揣着手护着肚子,背挺得笔直,却能看见她后颈的筋一跳一跳的——那是憋着没哭的样子。我爸坐在驾驶座旁边,脊梁抵着铁皮车厢,震得他每根骨头都在响,手里的烟卷烧到了滤嘴,烫得他猛地一甩,火星子落在满是泥点的裤腿上,没等烧起来就灭了。
路两旁的玉米地已经收得差不多,剩下的秸秆歪歪扭扭戳在地里,像无数双瘦手在扯车轱辘。风裹着土腥子往人眼里钻,妈抬手抹了把脸,袖口沾着的灶灰蹭在颧骨上,划出两道黑印。她没看爸,也没看路,就盯着自己的鞋尖——那是大姐穿旧的布鞋,鞋底磨透了,露出的线头被风刮得飘起来。
“到了镇上,先去供销社称两斤糖。”爹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给你补补。”娘没应声,只是往肚子上又按了按,像是怕里面的动静被风听见。车斗里的空竹筐晃来晃去,那是准备装秋收红薯的,现在空着,倒显得格外沉。
过了河湾那道坎时,拖拉机猛地一颠,娘“哎哟”了一声,脸色瞬间白了。爹赶紧喊司机停下,跳下车往车斗跑,手刚碰到娘的胳膊,就被她甩开了。“没事。”她咬着牙说,额头上渗出来的汗珠子,滚到下巴尖又滴进衣领里,洇出一小片深色。
远处的山坳里传来几声狗叫,衬得路上更静。爹蹲在车斗边,看着娘紧绷的侧脸,烟瘾又上来了,摸了摸口袋却没掏——烟盒早就空了。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唾沫星子砸在土路上,转眼就被风吹干,连点痕迹都没留下。
又走了快半个钟头,路两旁的芭茅长得比人高,风一吹就哗啦响,像谁在背后叹气。就在这时,我爸别在腰上的旧手机突然响了,铃声是刺耳的“东方红”。他手忙脚乱接起来,是大伯的声音,隔着电流劈里啪啦的:“快回来!妈不行了!”
拖拉机猛地刹住,我妈差点从车斗里滑下去。我爸扭头看她,眼里的犹豫比路面积的灰尘还厚。最后他朝司机挥挥手:“回!先回!”车掉过头时,我妈下意识摸了摸肚子,那里有个小小的我,还不知道自己刚躲过一场命运的急转弯。
回到家,奶奶果然躺在床上,脸白得像张纸,气若游丝。四个姐姐挤在床脚,大气不敢出。我妈刚坐下,奶奶突然睁开眼,枯瘦的手抓住她的手腕,声音细得像根线:“娃……留着……”说完又昏了过去。
谁也没想到,这一留就留成了定局。奶奶当天晚上就缓了过来,第二天居然能坐起来喝稀粥,一周后已经能拄着拐杖到院子里晒太阳
现在想想,命运有时候真像中安村的山路,看着要走到头了,拐个弯,又是另一番光景。我就是那个拐弯处的意外,被奶奶的病捡回来,成了这个家四个姐姐护着的、有点沉甸甸的希望。
后来我才从大姐嘴里知道,那天去卫生院的路上,我妈一直在掉眼泪,不是怕疼,是想着已经有四个丫头,再多一张嘴,日子该怎么熬。可奶奶那句没头没尾的“留着”,像颗钉子,把我钉在了这个家的未来里。
回来不久我也要出生了接生婆的蓝布帕子在盆里拧出黑水,她往我妈嘴里塞了块糖,“使劲!是带把的!“这句话像道惊雷,炸得堂屋头的人都站了起来。我爸攥着烟杆的手在抖,烟锅里的火星烫了指尖也没知觉,他往灶膛里添了块柴,火舌舔着湿柴噼啪响,像极了他没说出口的心跳。
四个丫头片子扒着门框往里瞅,大的那个已经能帮着烧火,小的还被姐姐抱在怀里,流着口水扯姐姐的衣角。她们看我的眼神里全是好奇。
我落地时,太阳正往山尖沉,把木房子的影子拉得老长,像只张开翅膀的大鸟。接生婆用红布把我裹起来,递到我妈怀里,“四朵金花盼来个顶梁柱,这娃子命硬。“摸了摸我皱巴巴的脸,她手上全是茧子,划得我皮肤有点疼,却比灶头的温度更实在。
你妈躺在床上,额头上还沾着汗,看着襁褓里皱巴巴的你,说:“得给娃起个名。”你爸蹲在产房门口的台阶上,抽了半包烟,烟蒂扔了一地。他没念过多少书,翻来覆去就那几个字,最后想起村里老会计说过,“维”字好,有维系、稳重的意思,又琢磨着加个“姜”,说听着有股子韧劲儿,像地里的生姜,埋在泥里也能冒出芽。“就叫付…姜维。”他掐灭最后一根烟,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语气笃定得像在工地上定桩。
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你紧闭的眼睫上。你还不知道,这个名字会跟着你走很多路——会被老师写在作业本的封面上,会被工友喊在嘈杂的车间里,会被刻在你人生里每一个重要的节点上。而此刻,它只是你爸蹲在台阶上,用半包烟的功夫,给你在这世上安的第一个家。
屋外的地坝上,刚收的玉米棒子堆成小山,我大姐正背着背篓往屋里运,背篓压得她脊背弯弯的,像座小拱桥。爸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烟,烟圈飘到新木房的房梁上,和松脂味混在一起,成了我对这个世界的第一口呼吸。
我后面才知道我其实一共有六个姐姐,只是在我还没落地前就被家里没娃的人户要去了,四姐刚会扶着墙走,就被邻村没娃的人家抱走了,那天娘把自己关在柴房,剁猪草的声音响了一下午。
六姐走的时候更小,刚断了奶,被镇上的人用一个新布包裹着抱走,爹蹲在门槛上抽了半包烟,最后把烟锅往地上一磕:“好歹能吃饱饭。“
虽然姐姐被抱出去了,但爸妈过一段时间,就会打一点钱给姐姐们家,也好在我妈娘家的人对我们都挺好的,偶尔会给我和几个姐姐给好吃的。
也因为爸妈颜值在线所以我们都生的好看也都十分孝顺懂事也讨喜。
爸年轻时是乡卫生院门口最惹眼的后生,浓眉大眼,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妈那时梳着麻花辫,辫子垂到腰际,皮肤是晒不黑的瓷白色,穿件的确良衬衫。
他俩读小学时是同桌,课桌中间划着“三八线”。妈说爸总偷她的橡皮,爸说妈揪他的辫子,吵到最后滚在教室后的泥地上扭打,被老师揪着耳朵罚站,两人背对着背,肩膀却偷偷往一起靠。
后来爸去镇上打工,有人给他说亲,邻村的姑娘家底厚实,媒人把姑娘夸得像朵花,彩礼都送了一半。爸却在定亲前一晚,故意喝得酩酊大醉,在女方家门槛上摔了个嘴啃泥,吐得满身都是。第二天姑娘家就托人把彩礼送回来了,奶奶气得拿扫帚追着他打,他跑着喊:“我不喜欢!跟她说话,还不如跟咱家老黄牛亲!”
没过半年,他就托当初的小学老师去妈家提亲。媒人上门那天,妈正在院子里晒辣椒,听见动静,手里的簸箕“哐当”掉在地上,红辣椒滚了一地,像她发烫的脸。
现在两人坐在门槛上择菜,爸的眼角纹里还藏着当年的英气,妈笑起来眼角的弧度,和老照片里那个梳麻花辫的姑娘没两样。偶尔拌嘴,现在我爸还是那句“除了我还有哪个脾气这么好伺候你。”
阳光穿过屋檐,落在他俩交叠挽着的胳膊——爸的手粗糙带茧,妈的手关节肿大,但胳膊却挽得很紧,像当年在泥地上扭打时,谁也没松开过对方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