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胶片里的夏天

王一一结束连轴转的夜班时,天刚蒙蒙亮。她在护士站换了衣服,把沾着消毒水味的白大褂叠进储物柜,露出里面洗得干净的浅蓝色T恤。长发松松挽成低马尾,发尾带着熬夜后的微卷。

走出医院大门,晨风吹得她打了个激灵,沿着街边慢慢走,手机在帆布包侧袋里震动两下——是“城市漫游者”论坛的推送,“胶片摄影”板块有新帖置顶。点进去,发帖人ID是默认的系统网名,头像是系统默认的灰色轮廓,个性签名直白得像机器生成:“谢谢你关注了我”。帖子标题很简单:“求问:本市有仍用胶片的老照相馆吗?带暗房,拍人像有年代感的。附张试拍,求指点。”底下的照片透着生涩:老式台灯照在旧相册上,光影偏暗,相册棱角快融进背景里。王一一靠在公交站牌旁,指尖敲了敲屏幕,想起老西街的“时光相馆”:“陈师傅用1982年的海鸥相机,暗房红光比别处暖。下午三点的阳光斜切进窗,拍出来的脸像浸在蜜里。”

消息发出去半小时,她刚走到小区楼下,私信框弹了出来。还是那个灰色头像,消息带着犹豫,字句间像有停顿:“你好,我叫季良辰。想问……陈师傅拍人像时,会让客人摆特定姿势吗?我上周拍同学,她总笑场,照片都糊了。”王一一坐在楼下的长椅上,阳光透过树叶洒在手机屏幕上,回:“陈师傅不摆姿势,就跟你聊天。我外婆拍金婚照时,他问‘你们第一次约会在哪儿’,等我外婆笑起来,他‘咔嗒’就按下快门了。”

那天之后,聊天框多了些细碎的日常。王一一在家补觉醒来,拍窗外的云:“刚睡醒,云像被揉皱的棉絮。”季良辰回图书馆的书桌:“刚写完作业,台灯照在笔记上,字都暖了点。”他说新入的柯达胶片到了:“试拍了张窗台的多肉,等洗出来给你看。”她说夜班后煮的面条:“加了个溏心蛋,蛋黄流出来的时候,像把月光盛在碗里。”某天王一一抱怨外卖奶茶太甜,顺口提了句:“还是三分糖珍珠加椰果舒服,不腻。”季良辰当时只回了个系统“微笑”表情,没多说。

聊到第三周的周五傍晚,王一一刚脱了白大褂,手机在护士站的抽屉里震了震。点开是季良辰的消息,带着系统自带的“脸红”表情,字打得有些慢:“最近有部电影上映,评价还不错,我买了两张票。”屏幕暗下去又亮起,半分钟后新消息跳出来,更短,像怕被拒绝似的:“你要是有空的话。”王一一捏着手机笑了,指尖在白大褂上蹭了蹭消毒水的味道,回:“刚好轮休,七点半的?”“嗯,”他回得快,“我在影院门口等你?”“好呀。”挂了消息。

王一一突然想起衣柜最深处那条浅杏色连衣裙。去年生日买的,领口缀着细碎的珍珠,裙摆垂到脚踝,料子是软滑的雪纺,风一吹就轻轻晃。她从没穿过,总觉得太隆重,今天却鬼使神差地想穿上它。回家路上拐进便利店,买了瓶护发精油。洗完澡对着镜子吹头发,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背后,快拖到腰际。她挤了点精油在手心搓热,一点点往发尾抹,指尖穿过发丝时,能摸到头发慢慢变得顺滑,像浸了水的丝绸。化不化妆?她对着镜子犹豫,睫毛很长,不涂睫毛膏也翘翘的,嘴唇是自然的粉,抹了点润唇膏,又觉得太亮,用指腹轻轻蹭掉些,只留层若有似无的光泽。换好裙子站在镜子前,王一一转了个圈。裙摆散开像朵半开的花,珍珠在领口闪着细弱的光。她拎起米色的小挎包,把手机、口红、纸巾一一放进去,看了眼时间,六点四十。

影院在市中心的商圈,离她家要坐三站公交。等车时风有点大,吹得裙摆贴在腿上,她用手轻轻按住,手机震了震,是季良辰:“我到了,在三号门海报墙这边。”“我刚上公交,大概二十分钟到~”王一一加了个波浪线,发送后又觉得太活泼,想撤回时车已经开了。公交摇摇晃晃穿过晚高峰的车流,王一一望着窗外掠过的路灯,心里像揣了颗糖,慢慢化开来。她想象季良辰的样子——朋友圈那张暗房里的照片太模糊,只隐约看到个清瘦的轮廓,聊天时总觉得他该是个戴眼镜的斯文男生,说话温吞,笑起来会脸红。七点十分,公交到站。王一一顺着人流往前走,商圈的霓虹灯亮得晃眼,她攥着手机发消息:“我到三号门啦,你在哪?”几乎是立刻,手机震了:“看海报墙,穿浅灰连帽衫的。”王一一抬头,视线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在不远处的海报墙上。那里贴着张巨大的爱情片海报,海报下站着个男生。他很高,穿件浅灰色的连帽衫,拉链拉到一半,露出里面白色的T恤领口。背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包上别着枚黑色的胶片形状徽章。手里拎着个奶茶袋,另一只手攥着两张票,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王一一的脚步顿住了。

他比照片里好看太多了。

路灯的光刚好落在他脸上,鼻梁高挺,嘴唇的线条很清晰,下颌线是利落的锐角。头发是自然的黑,额前碎发被风吹得轻轻动,露出的眼睛很亮,像盛了星光。他根本不是什么戴眼镜的斯文男生,站在人群里,像幅被特意调亮了光影的画,明明很耀眼,却又带着点局促,眼神四处望,像在找什么人,又怕被人找到。

这时男生的手机响了,他低头看了眼,抬起头时,目光正好和王一一撞上。季良辰也愣住了。他想象过王一一的样子,该是穿着白大褂的干练模样,说话快,走路带风。可眼前的女生,穿着浅杏色的裙子,长发在晚风中轻轻飘,领口的珍珠闪着光,像从老电影里走出来的。她站在路灯下,笑得眉眼弯弯,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和他聊天时那个会抱怨夜班辛苦的女生,重合又不重合。“季良辰?”王一一先开了口,声音比平时软了些。“嗯。”季良辰快步走过来,手忙脚乱地把奶茶递过去,指尖碰到她的手,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给、给你的。”王一一接过奶茶,杯壁有点凉,贴着手心很舒服。她低头看了眼标签,突然睁大了眼睛:“三分糖珍珠奶茶,加椰果?”“你之前……提过一次。”季良辰的耳尖红了,他抓着帆布包的带子往后退了半步,目光落在她的裙摆上,又飞快移开,“你今天……很好看。”“你也……”王一一想说“你也和照片不一样”,话到嘴边变成了,“你也很精神呀。”两人站在原地,中间隔着半臂的距离,都没再说话。晚风吹过,带着商圈里烤肠的香味,远处传来奶茶店的叫卖声,海报墙上的女主角正对着男主角笑,像在催着他们往前走。“快开场了,我们进去吧?”季良辰先开了口,侧身让她走在前面,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两张电影票。票根的边缘有点磨手,像他此刻的心跳,乱乱的,却又带着点隐秘的期待。

检票时,王一一瞥见票上的“情侣座”字样,心里咯噔一下。两张票连在一起,中间没有隔开的扶手,比普通座位宽出半指,像被特意圈出的小天地。她偷偷看季良辰,他正盯着检票员的手,耳朵红得快要滴血,根本不敢看她。“系统……默认选的这个。”他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突然低声解释,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王一一没说话,先一步走进影厅。黑暗里,她能闻到季良辰身上淡淡的洗衣液味,混着手里奶茶的甜香,心跳莫名快了半拍。电影开场,片头字幕滚动时,王一一才发现屏幕上的片名——《雨天的告白》。海报上没写类型,原来是部爱情片。男女主角在图书馆偷偷看对方的侧脸,在雨天共撑一把伞,暧昧的氛围像水汽一样漫出来,连背景音乐都软乎乎的。王一一觉得脸颊发烫,手不自觉地往爆米花桶里伸。指尖刚碰到桶沿,就撞上了另一只手。是季良辰的手。他的指腹带着爆米花的温度,轻轻擦过她的手背,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王一一猛地转头,影厅里的微光刚好落在季良辰脸上,她看见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嘴角扬起时,左边嘴角露出颗小小的虎牙,在昏光里闪了闪,像藏了颗星星。王一一的心跳瞬间乱了节拍,“砰砰砰砰”地撞着胸腔,像有只小兔子在里面横冲直撞。她慌忙转回头,假装盯着屏幕,耳朵却嗡嗡作响,连电影里的台词都听不清了,满脑子都是他刚才的笑,还有那颗突然冒出来的小虎牙。

散场后,两人沿着街边慢慢走。晚风带着点初夏的暖,吹得王一一的长发轻轻晃。走到一个公交站台旁,王一一突然停下脚步,眼睛亮了亮——路灯下,一只橘白相间的流浪猫正缩在广告牌后面舔爪子。“你看,”她拉了拉季良辰的袖子,声音里带着雀跃,“好可爱啊。”没等季良辰回应,她已经跑向街角的便利店,买回一小袋猫粮。蹲下身时,裙摆铺在地上像朵绽开的花。她轻声唤着“咪咪”,把猫粮倒在手心,那只流浪猫犹豫了一下,慢慢蹭到她手边。王一一笑得眉眼弯弯,指尖轻轻摸着猫的头顶,长发垂下来,扫过膝盖。

季良辰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着路灯把她的影子和猫的影子叠在一起,突然从帆布包里拿出相机。他动作很轻,几乎没发出声音,镜头对准那个画面时,手指顿了顿,才轻轻按下快门。“拍什么呢?”王一一喂完猫站起身,看见他手里的相机,笑问。“没、没什么,”他慌忙把相机背回身后,耳尖又红了,“拍路灯……觉得光挺好的。”

之后才去了巷尾的酒馆。门头挂着块旧木牌,写着“暗房小馆”,推开门,暗得像突然被蒙住眼。吧台后悬着盏琉璃灯,光透过彩色玻璃筛下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红与蓝。季良辰找了个靠窗的位置,拉开椅子让她坐。“我点杯‘定影液’,”他翻着菜单,声音比刚才稳了些,“你喝这个?还是换杯无酒精的?”“跟你一样吧。”王一一托着腮看他,灯光把他的睫毛映在眼下,像两排小扇子。酒上来时,杯子壁上凝着水珠。王一一刚要伸手去拿,季良辰已经抽了张纸巾递过来:“别沾湿裙子。”他的指尖擦过她的手背,比在影院里更轻,却像烧红的针,烫得她指尖发麻。

聊到兴头上,王一一起身去洗手间,走到门口时没注意墙角的拖把桶,裙摆扫过桶沿,沾了片深色的水渍。她“呀”了一声,正要蹲下去擦,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别动。”季良辰拿着纸巾跑过来,没等她反应就蹲了下去。他的动作很轻,先用干纸巾轻轻吸掉水分,又怕粗糙的纸擦坏雪纺料子,指尖悬在裙摆上方顿了顿,才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头顶的琉璃灯晃了晃,把他的影子投在地上,刚好罩住她的鞋尖。王一一站在原地没动,能闻到他发间淡淡的洗发水味,混着酒馆里微苦的酒气。他的睫毛很长,垂着的时候像小刷子,侧脸在灯光下柔和得不像平时那个腼腆的男生。她突然很想伸手摸摸他的头发,指尖都蜷起来了,却还是没敢动。“好像擦不掉了……”季良辰抬头看她,眼里带着点懊恼,“回去赶紧用清水泡一泡,说不定能洗掉。”“没事啦,”王一一笑起来,伸手把他拉起来,“雪纺料子不怕水的,真洗不掉也没关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她的指尖碰到他的手腕,温温的,像揣了颗小太阳。

那天晚上,季良辰像是突然打开了话匣子。或许是酒馆的氛围太适合倾诉,或许是两杯低度酒让他卸了拘谨,他说起小时候住在老弄堂,夏天总趴在爷爷的暗房门口看红光,觉得那里面藏着魔法;说起高中第一次拿起相机,把全班同学拍得歪歪扭扭,被老师笑着说“你这是抽象派”;说起考上A大摄影系那天,在操场跑了三圈,觉得未来像刚拆封的新胶片,亮得晃眼。他讲得眉飞色舞,手偶尔会比划着,小虎牙时不时露出来,和白天那个连说话都要低头的男生判若两人。

王一一就那么托着腮听着,眼睛亮亮地盯着他。他说小时候的糗事,她就跟着笑,睫毛弯成小月牙;他说摄影时遇到的难题,她就认真点头,说“慢慢来,总会拍出你想要的光”。她也说起自己的事,说起第一次值夜班时的手忙脚乱,说起病房里那些偷偷给老伴塞糖的老太太,说起看到新生儿皱巴巴的小脸时,觉得“再累都值了”。两人隔着张小小的木桌,像认识了很久的朋友,把藏在心里的细碎往事,一股脑地倒了出来,越说越觉得投缘,仿佛前半生的等待,就是为了这一刻的相见恨晚。

离开酒馆时,已经快十一点。

之后的日子,像是被按下了快进键。他们一起去了海边,季良辰背着相机跑在前面,镜头追着追浪花的王一一,海风掀乱她的长发,她回头笑时,发梢扫过脸颊的弧度,被他精准地定格;他们爬过城郊的山,王一一穿着运动鞋,把裙摆别在腰后,给喘着气的季良辰递水,他仰头喝水时,喉结滚动的样子,被她偷偷拍进手机;他们逛遍城市里的老书店,他蹲在地上翻摄影集,阳光落在他发顶,她坐在旧沙发上,看他的影子和书架的影子叠在一起,觉得岁月都慢了下来。

有一次,王一一邀请季良辰去她家。“我妈寄了些家乡的特产,你尝尝?”她发消息时,指尖在屏幕上停了很久,才敢点发送。季良辰回得很快:“好啊,需要带什么吗?”“带你的相机就行,我家阳台的光,拍多肉肯定好看。”那天季良辰提着一小袋水果站在楼下,王一一穿着简单的家居服,长发束成丸子头,碎发贴在脸颊上,比平时多了几分随性。她家不大,却收拾得干净,阳台上摆着几盆多肉,窗台上放着个旧闹钟,钟面是外婆送的,画着两只依偎的小猫。“这是我上夜班的救命钟,”她笑着指给季良辰看,“每天响八遍,就怕睡过头。”季良辰果然举着相机拍起了多肉,阳光透过阳台的纱帘,在叶片上投下柔和的光。王一一就在厨房忙碌,洗水果,泡花茶,听着客厅里相机“咔嗒”的轻响,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乎乎的。

后来他们坐在地毯上,翻王一一小时候的相册。她指着一张扎羊角辫的照片笑:“你看我那时候,胖得像个小包子。”季良辰盯着照片,突然说:“眼睛和现在一样亮。”王一一的脸瞬间热了,慌忙翻过一页,假装去看另一张照片,指尖却在相册边缘捏出了浅浅的褶子。空气里安静了几秒,只有窗外的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季良辰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耳尖悄悄红了,他拿起桌上的花茶喝了一口,才指着相册里一张在游乐园拍的照片问:“这是在城南的老游乐园拍的吧?我小时候也去过,那里的旋转木马还是木头的。”“是啊,”王一一松了口气,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后来拆了,挺可惜的。”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了童年去过的地方,刚才的小尴尬像被风吹散了,只剩下轻松的絮语。下午的阳光慢慢移到墙上,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季良辰起身告辞时,王一一送他到门口。“下次有空再来,”她靠在门框上笑,“我妈说还寄了腊鱼,到时候炖给你尝。”“好,”季良辰站在楼道里,手里还拎着没吃完的特产礼盒,目光扫过客厅里亮着的暖灯,又落回她脸上,“你家的光……很舒服。”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只是朝她挥了挥手,“我先走了。”王一一看着他转身下楼的背影,连帽衫的抽绳晃啊晃,心里突然觉得,这样的下午,多来几次也不错。季良辰走在楼下的树荫里,忍不住回头看了眼王一一的窗户。窗帘拉着一半,能看到里面暖黄的灯光,像块融化的黄油,把夜色都染软了。他低头笑了笑,手里的礼盒似乎还留着她指尖的温度。

从那天起,他镜头里的王一一,又多了些在家的模样:她端着花茶从厨房走出来,杯沿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她蹲在阳台给多肉浇水,阳光爬上她的脚背;她对着旧闹钟皱眉头,大概是想起了即将到来的夜班。每一张,他都认真地洗出来,放在暗房的角落,像藏着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这样的日子过了快一个月,某一天晚上,他们又并肩走在初次喝酒的那条巷子里。月光和路灯把影子拉得老长,偶尔碰到一起,又像触电似的分开。快到巷口时,季良辰突然停下脚步,从帆布包里拿出个信封。“这个给你。”他的声音比平时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王一一接过来,指尖碰到信封的边缘,有点硬,像是装着照片。她刚要打开,季良辰又说:“回去再看。”她点点头,把信封小心翼翼地放进包里。

那天的告别很匆忙,季良辰说“明天要早起赶论文”,王一一说“后天要上早班”,两人在巷口挥了挥手,转身走向不同的方向。王一一回到家,拆开信封。里面是张三寸照片。她蹲在路灯下喂猫,侧脸被暖黄的光笼罩着,嘴角还带着笑,流浪猫的尾巴轻轻搭在她的鞋面上。

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字,笔迹比台灯照那张用力些:“光落在你身上的时候,我觉得该按下快门。但有些画面,只能存在胶片里。”

王一一捏着那张照片,指尖抚过背面的字迹。晚风掀起她的长发,缠上手腕时,像谁在轻轻拉着她。她懂他的意思,像懂暗房里那些不能急的显影——有些心动只能留在某个瞬间,就像这张照片,好看,却不能放进相框挂起来。可她还是忍不住想,也许再等等,光会钻得更深些呢?

那时的她还不知道,季良辰的帆布包里,除了相机和胶片,还有一张写着“保研面试安排”的纸条,边角已经被他攥得发皱。他的未来里,早就规划好了要去的城市,要追的奖项,要走的路,那条路上,暂时没有能容纳一场纯粹恋爱的空隙。而王一一的世界里,爱情是可以抛开一切的执念,像她此刻攥着照片的手,紧得不愿松开。就像那晚他们的影子在月光下再次交叠,又在下一个路口分开。有些暧昧,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方向,像暗房里的相纸,显影液再暖,也只能显露出预设好的结局。

季良辰回到宿舍时,夜已经很深了。室友都睡了,只有他书桌上那盏台灯还亮着,光透过红色的暗房滤镜,在墙上投下片朦胧的暖。他从床底拖出一个铁盒子,打开时,金属合页发出轻微的“咔哒”声。里面躺着一叠照片。有她在海边的样子,海风把她的长发吹成一团,她却笑得不管不顾,手里还攥着半块被浪打湿的饼干;有她在山顶的样子,穿着运动鞋,裙摆别在腰后,正举着手机给远处的云拍照,侧脸被太阳晒得有点红;有她在书店的样子,坐在旧沙发里,手里的小说摊在膝盖上,人却睡着了,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还有她在阳台浇花的样子,水洒到了拖鞋上都没发现,正对着一盆刚冒新芽的多肉傻笑。季良辰一张一张地看,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的她,像怕碰碎了什么。最后,他拿出那张洗了两份的喂猫照——给了王一一一张,自己留了一张。

他把这张也放进铁盒,和其他照片排在一起,然后慢慢合上盖子,扣上黄铜锁。锁舌“咔”地一声扣紧,像是什么东西被彻底封存。他把铁盒子放回床底,推到最里面,用几本厚重的摄影集挡住。做完这一切,他才关掉台灯,躺在黑暗里,睁着眼睛看天花板。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墙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像他和王一一之间那段没能说出口的距离。他知道,这些照片,还有照片里藏着的喜欢,都该锁起来了。就像他选择的路,注定要独自往前走,那些温暖的瞬间,只能留在胶片里,留在这个夏天。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像是突然默契地停下了脚步。偶尔,王一一值完夜班,会看到季良辰发来的消息:“刚忙完,你下班了吗?”她回:“刚出医院,准备回家补觉。”他就回个“晚安”的表情。有时,季良辰朋友圈发了新的摄影作品,王一一看到了,会点个赞,留句“这张的光好温柔”,他会回个“谢谢”。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王一一偶尔翻出那张喂猫照,会想起季良辰笑起来的小虎牙;而季良辰在暗房里冲洗新的胶片时,偶尔看到相似的光影,会突然愣住,然后默默地把洗好的照片放进铁盒,再锁好。那个铁盒子,后来跟着他去了新的城市。放在书架最顶层,被厚厚的灰尘覆盖,却从未被打开过。就像那段藏在胶片里的时光,和那个夏天的光一起,被永远地锁在了记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