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的万物,无论是美丽的还是残缺的,无论是明亮的还是阴暗的,都被这母爱般的秋风温柔而深沉地抚摸着。周围镶嵌着玻璃的高楼大厦在这傍晚的余晖下金光闪闪。相比之下,宿舍楼就显得很颓败了。生锈了的栅栏铁门、脱落的外墙、阵阵令人厌恶的恶臭味,若不是嘈杂不堪的声音不断传来,远处望去俨然是一座鬼屋。
走进栅栏铁门,左边是宿舍楼,一共5层,每一层靠近楼梯的地方是厕所,厕所旁边是洗衣房。在洗衣房里,还可以洗澡、用刷校园卡的开水机打开水。右边是一片荒芜的草地,草地前面又是另外一栋宿舍楼。说它荒芜是因为它丝毫没有人工修整的气息,看起来杂乱无章。但这片草地却是校园里最美丽的风景。不知是谁在这草地上种了两棵樱花树,春天樱花烂漫,粉红色的花朵挤满了树枝,花团锦簇,小鸟都没有落脚的地方。淡黄色的嫩草刚刚从泥土里冒出来,春雨一浇,一天一个高度。还有一种叶子上还有很多绒毛叫不出名字的白紫相间的小花,其他各处还长有细小的野竹子、喇叭花、狗尾巴草等。有时晾晒被子的地方不够用,很多人索性把被子直接铺在草地上晾晒,过几个小时再来翻一下面,晚上睡觉的时候被子上不但有阳光的味道,还有青涩的草香。秋天,当绿色褪去,躺在枯黄、柔软的草地上,听着阵阵虫鸣,看着天上的星星,不一会便睡意来临,若不是好友呼唤,要一觉睡到天亮哩。
我坐在宿舍楼前的草地上,戴着卫衣的帽子,手里不断揉搓着附近揪下来的杂草,来掩饰我的失落和焦躁。想哭却没有眼泪,喉咙酸痛、沉重。黑夜像无尽的大海将我吞没,难道分手就是我们的结局么?上次还和她的父母在茶馆里见了面,虽然有些紧张,但我自信表现得很得当。她爸爸爱吸烟,我拿了自己的生活费买了两盒中华香烟给他。事后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她父母对我很满意。这才过了仅仅不到三个月,难道就改变想法了?还是她害怕面对残酷的未来,想找一个高富帅?或许我不该告诉她我的秘密,或许是这件事伤害了她。
我站了起来,打算去高处走走,吹吹冷风,让自己清醒一下。走出宿舍楼,校园里的路灯已经点亮,被前两天刚下过的秋雨打湿的路面还未干透,道路两旁成排的高大樟树形成了魆魆鬼影,树上的黑色果实掉在地上,被过往人们踩出的汁液渗进路里,又要几番秋雨才能冲洗干净。大一的新生手里拍着篮球,在路上边跑边运球,时不时地还做出胯下运球的动作,三五成群往操场赶去。也有人在路灯下来回走动打着电话,或给自己的父母或给自己异地的女友,有时一聊就是一两个小时,左边手臂酸了就换右边手臂。冬天的时候天气太冷,打完电话手臂竟然不能伸展,过了好大一会才能恢复过来。宿舍旁边是一个小型校园超市,收银台上的关东煮、烤肠冒着热烟和香气,晚自习下课的或者早上没课睡懒觉的同学肚子饿的时候,这里是最好的选择。当然,超市里最热销的东西除了洗衣粉之外就是泡面了,这是废寝忘食打游戏同学的最爱,不知道是买的人太多还是超市老板供货速度慢,这几样东西时常缺货,以至于不少同学会在宿舍囤上几袋泡面以备不时之需。再往前走是教学楼,教学楼前是半圆形巨大的花坛,花坛正对着的是学校的正大门。走出大门后,用霓虹灯管映衬的“河滨学院”四个大字在身后点亮,用棕色瓷砖贴面的方形大门显得格外得空洞。
在学校门口叫了一辆出租车,头倚在车门上,抬着眼看车窗外的夜晚。昏黄的路灯,景观树被LED灯条缠绕了一圈又一圈,闪烁的红绿灯,不知道是刚刚下班还是去上班的匆忙的行人。到了小山公园下车付钱时才发现原来司机的驾驶室用不锈钢条隔离开了,只能通过钢条之间的缝隙把钱递过去,他找给我的一块钱还不小心滑落到车里,害我找了半天。
公园门口的人不是很多,可能是最近气温下降得厉害,以前热热闹闹的广场舞队伍今天也只有一队人了,偌大的广场只有几处雕像和腊梅树的影子在灯光下相互拥抱。公园位于马路一侧,穿过马路便是广场,正对着广场的是通往小山的阶梯,起始的几段阶梯两侧摆放着盆栽。盆栽是用轻薄黑色的软体塑料盆做成的底座,里面栽着各种颜色的小花,以应对不同的节日需求。
我靠着阶梯的最边上往上走,这是我熟悉和喜欢的方式,无论是爬山还是正常走路。起始的几段阶梯使用大理石铺成的,每一级台阶也比较宽,容易下脚。这几段爬完后上面有个小平台,平台周围建有可以坐下休息、高约半米的台面。这时距离地面差不多有一百多米高,站在平台上可以眺望远处的通江大桥,长江像一条点亮了的丝带,无声无息却川流不止。迎面的风吹来,轻柔中又带着一丝寒意。大多数人到此就会止步,因为前面的阶梯是很久以前修建的,用的是凹凸不平的青石板铺成,每一级只能放下半个脚掌,两边灯的距离也很远,稍有不慎可能就会踩空,而且从这里到山顶虽然看上以为去很近,其实是才刚刚开始,山路蜿蜒曲折,至少一个小时才能到达,所以晚上的时候很少有人再往上攀爬。我想再往上走走,站在山顶看看周围的事物,坐在山顶上听听这山风是怎么掠过一草一木。
身上开始冒汗,我能感到秋衣已经和身体黏在一起,可是我还在加快脚步地往前走,一步两个阶梯,有时是三个。脑海里不断回放我们的种种经历,记忆相互交织在一起,有时像小提琴一般清越,有时像大海一般汹涌澎湃。
第一次在操场相识,你扎着马尾辫,穿着军训的迷彩服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天空西南角的阳光把你的影子拉得很长。我想让自己的影子离你更近一些,一不小心偏离了队伍,被教官罚面对太阳站军姿10分钟。其实我很开心,因为我不用再站在队伍里看你的背影,我可以正对着看你了。在教官的口号下,你和队伍踢着正步向我走来,“敬礼!”,你把手举到额头,目光和我对视……室友问我喜欢谁,我说喜欢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你。军训结束后,请教官吃饭,没想到你也参加了。若不是期间听说其他班级有个女孩子喜欢上了教官而且还约会了,我想你应该不会抬头,应该也不会发现我坐在你对面。吃饭结束后你走到我边上问我为什么总是看你、为什么帮你挡酒,我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回答,或许因为这问题太直接或许因为我完全没想到你会发现我偷偷瞄你,或许两者都有。在图书馆、在食堂、在自习室,我记好你出现的时间、喜欢坐的位置,渐渐向你靠近。在一起后,我们还是一样喜欢去图书馆看书,你爱看《飘》、《傲慢与偏见》,我爱看鲁迅。
我有很多秘密,一直不敢告诉你,怕你会接受不了,怕你为我担忧,其实我是想把最好的自己呈现在你面前,更有可能是我不能接受现在的自己。人皆有过去,有的人的过去是欢声笑语,是鸟语花香,有的人的过去是满地疮痍中的小花,是暴风骤雨中无处闪躲的鸟兽。无论怎样,是过去成就了现在完美和不完美的我们。有一次晚上自习课结束后,我送你回宿舍,一路上我都在想要不要告诉你我周末去省城医院看病。我害怕,害怕告诉你,特别是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什么病的时候,告诉你就像把自己最丑陋的一面毫无遮拦地让你欣赏。可是我还是鼓足了勇气告诉你,接受一件事需要勇气,有时说出一件事更需要勇气。我和你坐在操场的中心,操场外缘有很多人在跑步,一圈又一圈。
“我明天要去省立医院看病”,我看着地面说。
“你.....哪里不舒服么?”我没有看着你,但是我听得出你很担心。
“其实我中午午睡的时候一直睡不着,感觉心脏怦怦怦地急促跳动,肚子里能感受到血液一阵阵强有力地涌动,可能是心脏有点问题。”这句话说完感觉轻松不少,毕竟几年来我再也从未对其他人说过。
“什么时候开始的?”你紧接着问道。
“从高二的时候,有一次感冒之后就这样了。”我老实地回答道。
“啊?当时怎么没有去医院看啊?你爸妈不知道么?”听着你的声音都有点哽咽,你是哭了么?我并不敢看你。
“去了,医生说是神经官能症,也吃了一些药就是不见好。医院来来回回去了很多次,得到的结果是一样的:没什么大事,不要有太多压力。爸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甚至以为我是不想去读书故意装病,我听到后心里委屈得要死,大哭了一场就再也没有提过了。可是它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呀,所以我想去大一点的医院看看,就算死也要知道是什么病吧。所以我从自己生活费里挤出了一点钱,想去看看。”我有点激动地说道,感觉像是看到了病愈的曙光。
“那我陪你一起去吧。”你说道,声音更加低沉了。
“不用,我车票都买好了,从网上挂了心内科的专家号,直接去就行。”我说道,其实还是不想让你看到我不好的一面,我都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也不想让你接受这样的我。
你没有在追问,我也没有在说话,就这样坐了不知道多久。渐渐地起雾了,操场上开始有些潮湿,跑步的人也不见了踪影,我们离得这样近,却看不清彼此甚至更加模糊。
“回去吧,有点冷了。”
说完,我伸手把你拉起来,你顺势抱着我,在我怀里细细地抽泣。泪水浸湿了我的衣服,温暖了我的肌肤。你紧紧地攥着我的手,直至到宿舍后分开。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没有惊动室友,我蹑手蹑脚地偷偷溜出了宿舍,连声抱歉地把正在睡梦中的宿管喊起来给我开门,打到出租车、安检、进站,坐在相应的候车区等待车子检票出发的通知。进站口安检的地方,小喇叭不时响起不标准的普通话“大包、小包请过安检……”,人们排着队、不分前后的陆续将自己的行李放在安检机上扫描,检查人员心不在焉地玩着手机喝着茶,睡眼惺忪。候车区的人越来越多,不一会就坐满了椅子,有的人把行李放在椅子上占了几个座位,有的人干脆直接站着,有的人将行李垫在屁股下面坐着。卖玩具的小贩,将自己的玩具摆在人流量最大的通道上,时不时地演示吸引了不少人驻足。二楼的超市和卖特产的地方也挤满了人,从左边手扶电梯上去,从右边的楼梯下来,人来人往。声音也越来越嘈杂,小孩子的哭喊声、小贩的吆喝声、旅客的交谈声淹没了车站发车通知的广播。离发车还有几分钟时,乘客在上车口已经排起了长队,验票员在前面检票。上车后才发现其实人并不是很多,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人,我捡了一个后面靠窗的位置坐下。太阳已经出来,熹微的晨光透过车窗洒在脸上。
在车上,我想到了最好的结果和最好的结果。但如果是最坏的结果,我要不要告诉自己的爸妈,怎么告诉他们,还是说像现在一样,自己默默地承受这一切,在爸妈面前就像没事的一样,做一个好儿子。然后从自己的生活费里抽出钱来看病治疗,或许我可以撑到毕业上班,自己挣钱,不必再向家里开口。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严重的话自己或许应该放弃治疗,偷偷地离开,选择一个陌生的地方度过残生,当死神来临时笑然面对并向他抱怨来得太晚。这样也不会成为家里的负担,只不过是少了一个人而已,这个人已经习惯常年在外读书漂泊,爸妈也习惯了我只有暑寒假出现,开学的时候把生活费一给,便挥手告别。想着想着鼻子一阵酸楚,眼泪默默地在眼眶里打转。为什么我会哭泣,因为我不属于任何人、任何地方,爱我的人也会忘记我。
从车站下车后,按照事先在网上找好的路线,先乘坐公交车,再转乘地铁,然后步行一公里左右到达医院。医院就像是菜市场,区别是在菜市场你可以自己选择,在医院你要听医生的。虽然早早地在网上挂到了号,到医院后还是要排队缴费,等轮到我缴费时上午的名额已经被占满了,只能等到下午。一个人在医院里闲逛时,发现门诊对面还有一个知名老中医专区,在这里也可以挂号看病。抱着试试的态度,我重新挂了一个老中医的门诊,这边门可罗雀,和对面的熙熙攘攘比起来简直可以说是十分冷清了。挂完号来到科室,叫号屏上显示是我的名字,便敲门直接进去。
“叫什么名字?哪里不舒服?”老医生慈眉善目,面带微笑地问道。
“叫赵垚,三个土的垚。就是中午休息的时候感觉心脏跳动很快,怦怦怦的,自己能够听到,睡也睡不着,只能干躺着,有时候累狠了才能睡一会儿,睡醒了又感觉心脏怦怦怦地跳。”我缓慢地说着,生怕错过任何细节。
老医生把手伸出来,让我把手心朝上,手腕放在脉枕上,用他有点褶皱又光亮的手给我诊脉。
“你去做个心电图吧,要检查看一下心脏跳动怎么样。”老医生诊了半分钟的脉后说,然后给我开了检查单,告诉我先去对面缴费,然后到二楼心电图室做心电图。
其实心电图我高中的时候做了很多次,24H小时的心电图也做过一次,得出的结论是没有问题。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我再一次地躺在心电图室的检查床上。为我检查的是个年轻的女医生,穿着白大褂,带着蓝色无纺布口罩和黑色边框眼镜。还没有等医生说话,我便已经躺好把上衣撩至胸口以上,露出脚踝、手腕。她手里拿着几根蘸有医用消毒酒精的棉棒在我的左胸口、脚踝、手腕处消毒,随着酒精的蒸发一股寒意袭遍全身。随后把四个带线的大夹子分别夹在脚踝和手腕上,然后把大概六个吸球分别吸在左胸口,夹子和吸球上的导连线连接至心电图机器上。我看着天花板,轻轻呼吸,这张床有多少人躺过?他们又去了哪里?现在身体怎么样呢?
“你是哪里不舒服?”医生问。
“中午睡觉的时候心跳快,有时晚上睡觉的时候也会这样。”我回答道。
“可以了,把衣服穿好,小心着凉。”医生一边说一边把器具从我身上移去。
我起身整理好衣服,她把检查报告给我,我说了声谢谢便离开了。
“你这个是窦性心律,既然你不舒服这么长时间了,要好好检查一下,单单一个心电图还没有办法完全做诊断。要再做个心脏彩超,进一步检查。只是这个彩超需要预约,你去B超室预约一下,明天再来。”老医生看着心电图对我说。
“可是我是外地的,而且还在上学,今天恐怕就要回去。”听说要明天才能检查,我慌张地说道,因为我出来的时候没有给室友说去了哪里,他们估计还认为我和女朋友一起去玩了。我担心在外面逗留一晚影响不太好。
“既然来了,就好好检查一下,你不舒服这么长时间了,别万一有什么问题,回去也不急这一天,你在附近找个小旅馆住一晚,明天一早再来检查,明天我还在这边。”老医生严肃地说道。同时把预约检查单和缴费单递给了我。
“好吧。”我无奈地说道,同时又被老医生的严肃而感动。
拿了缴费单,我并没有急着去缴费,因为我想等到下午我挂号的那个专家看后如有需要再去缴费预约,毕竟我身上钱不多了。
此时是上午10点多,医院下午一点才开始上班,时间还早,不如到附近四处走走。
省城,长这么大我还没有来过。出了医院门才发现阳光已经无私地铺满大地,我深深地呼吸,把这温暖吸进体内。出医院门口直走没多远,有条小河挡住了直行的去路,没有其他去处,也不想走得太远,我只好沿着小河往前走。河边上的路是用人造石板一条条拼制而成,每块石板间留有固定缝隙,缝隙里积存着枯黄的柳树叶。路的一侧是河,另一侧是个往上的陡坡,再往上应该就是马路了,在这里能听到汽车飞驰而过的声音。走了没一会经过一个宽阔的地方,气氛就变得热闹起来,有推着炉子卖烤红薯的、有卖手抓饼的,还有搭着长条帆布大棚卖水果的。早上来得匆忙,又怕要抽血化验,就没有吃早饭。闻着这诱人的香甜味,我来到烤红薯的摊子旁边。炉子是用铁的废油桶制成的,放在电动三轮车车厢的前方,烤好的红薯被整整齐齐地围着炉子摆了一圈,炉子中央用圆形铁片封住口防止煤炭过度燃烧和起到保温作用。其中一个深褐色表皮的红薯上布满了褶皱的裂纹,裂纹处流出了金色“糖水”,根据我的经验判断它的味道应该还不错。摊贩老板是大约40岁左右的妇女,肤色黝黑,头发梳得很整齐,身上围着围裙,站在炉子旁边注视着来往行色匆匆的人群。看到我走过来后,她笑嘻嘻地问我要哪一个,我指了指早已看好的那只。她让我想起了我的母亲,我的妈妈。
我左手拿着红薯,右手拿着医院发的塑料袋,行走在着过往不断的人群中,偶尔的余光对视让我不得不把头稍微压低一点,万一碰到熟人怎么办。我在一个面对着河边的躺椅上坐了下来,把剩余的红薯吃完。右手横放在双腿上支撑着上半身,身体前倾望着河面。旁边的柳树沙沙作响,柳条轻柔地拨弄着我的头发,不时飘下几片柳叶,飞速地翻转旋转着落在河面上。银光闪闪的涟漪一阵阵地冲击着脚下的河岸。
我的号是43,下午从30号开始叫号,不出意外的话等一个多小时就到我了。如果说有什么期待的话,我期待医生是个无所不知的神医,能告诉我这是什么病、还能不能治。蓝色的叫号屏上缓慢地向上滑动着患者名字和号码,就诊室的门敞开着,门前围着几个迫不及待、探头探脑的人,好奇地关注着里面的状况。我坐在候诊室的长椅上,焦急地等待着,阳光从这回字形大楼的中央倾泻而入,直直落在地上,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慌张。
叫到我号的时候已经是将近四点,我信心满满地走了进去,因为我已经将自己病情的发展过程和任何一个细节熟记于心并用顺畅的语言复述了百遍,只等待医生的诊断。进门后一扇四格落地窗映入眼帘,诊室的中间靠墙位置放着两套办公桌椅,一套是主治医师的,一套是助理医师的。进门处放着一个简易床,床上罩着一个大的轻便白色塑料袋,诊室的后面孤零零地放着一个洗手池。进来时上一个患者还没有离开,还有一个患者咨询医生怎么用药。年轻的助理医师招手把我喊到面前,询问、登记、核对了基本信息后让我坐在临近的板凳上为我测量血压,然后将血压记录在病历上,连同就诊资料一起交给主治医师。主治医师带着一个金边的眼镜,一面看着我的就诊资料,一面询问我是哪里不舒服。我平静地复述着自己精心组织的语言。
“有这种情况多久了?”他抬起头来,和善地看着我,脸上没有一丝疲惫。
“差不多从高二开始的,有四五年了。”我挠着头说道。
紧接着他戴上听诊器,让我把外套脱掉,为我听心音。
“我看了你的资料,虽然心电图显示是窦性心律,但是这个是比较正常的现象,而且你那么年轻,所以你不要一看是什么窦性心律吓得不知所措。刚刚助理给你测了血压也是正常的。加上你刚刚的描述,基本上断定心脏没有什么器质性的问题。其实你应该去神经内科看一下,看你应该是学生吧?省得你再花钱挂号,这样,我给你开一点药你先吃着,应该会有效果。如果要吃完了不见效的话,你再去神经内科看一下,好不好?”他摘掉听诊器后对我说。
“可以。”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和多年前检查的结果一样,但至少我确认了我的心脏没有问题。
“这个要大概多少钱?”我紧接着说到,因为我没有多少钱了。
“我先给你开两盒,没多少钱,大概一百多。你拿着这个单子去缴费,然后到一楼取药窗口拿药就行了,你这个要一天吃一粒,记住了啊。不明白的再来问我。”医生安慰地说道。
拿到药品后,我很新奇,因为药品是国外进口的,但是上面写的是用于治疗抑郁、焦虑、神经衰弱等。我感觉到无比的轻松,因为自己的心脏没有问题。轻松之余又觉得有些沉重,我患上了精神疾病。
出医院后,天色已经变成了深蓝色,寒意四起。我电话告诉了你,安慰你不要担心,没有什么问题,等我回去后再详细给你说便挂断了电话。
我背着干瘪的书包,沿着人行道向公交车站走去,枯黄的落叶随风在马路上翻转,踩上去吱吱作响。街边的一家家的商店灯光璀璨,琳琅满目的商品摆满货架,散发着诱人的气息。每一个灯光都照亮了前行的路,而我的路却看不到一丝光亮,这里也不属于我。
一家十几平米的手表礼品店的昏黄灯光吸引了我的脚步,我走上台阶,透过玻璃观望,想给你买点什么,一款手表或许是个好的选择。一块黑色表带的方形手表在展柜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蓝色的指针缓缓划过表盘,时间随之静静流淌,遗憾的是没有标明价格。
“想看哪一款手表?喜欢的话可以拿出来看。”店主亲和地说道,显然她已经注意到我在展柜前观察了许久。
“那块方形的手表拿出来看一下,谢谢。”我说道。
“这块手表多少钱?”我拿到手表后觉得很精致,你应该喜欢。但是我不能流露出来,这样老板看到后估计会抬高价格。所以我面无表情地装作随口一问。
“这个是石英手表,环保橡胶表带,戴上去很舒适。你想要的话给160元吧。”店主说道。
“120块钱卖么?卖的话我就带着。”我依然很平静地说道,眼睛看着前方,装作要离开的样子。
“120块啊?”店主习惯性地反问道。
“行吧,120块你拿走吧。”店主看着我要离开,赶紧地说道。
“麻烦给我包一下,对了,这个要是没电了怎么办?”我问道,一边把钱递给店主。
“没电了就到修手表的地方换一下就行了,或者你到我这里来,免费给你更换一次电池。”店主接到钱后说到。
我把包装好的手表装进书包里,想象着你拿到礼物后的喜悦,一天的烦恼一抹而去。这时除了回去的路费和平时预留的生活费,我已经没有多余的钱了。
坐上回去的车时,外面已经一片漆黑,和来时一样,回去的时候车上的人很少,45座的大巴车显得十分空荡。我浑身无力地靠在车座上,除了发动机的轰隆声和车窗震颤声外,再也没有别的声音。车窗外偶尔能看到远处的村庄发出的微弱的灯光,其余的全是无尽的黑暗。我该怎么办?这个药会不会像以前吃得那药一样没有一点效果?要不要告诉爸妈呢?算了吧,说了他们也不会知道,况且我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病。我觉得自己好累,当我绝望不知所措的时候没有什么可以让我依靠,没有地方让我去诉说,所有的眼泪一滴一滴的流进自己的肚子里。唯一欣慰的是我不再担心自己心脏会不会爆掉,不再考虑自己是不是哪个身体器官出了问题,相反精神疾病为我找到了新的方向,让我不再像一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投医。只是我该怎么告诉你呢?这看不见摸不着的精神疾病还不如一场关乎生死的手术来得痛快,我身边也没有得过精神病的人,这个病能不能治愈?还是会这样一辈子如影随形,难以摆脱?我摸着书包里的药,这成了我唯一的希望。
你在学校的侧门等我回来,见面后我们显得有些陌生,因为我们彼此心里都在为对方担心。和往常一样,我牵着你的手从侧门进来后沿着路慢慢行走,然后在靠近教学楼边上的一个上坡的台阶上坐了下来,这里是我们经常来的地方。因为这里是一个往上走的偏僻台阶,前面通往一个废弃的教学楼,很少有人从这里经过。同时台阶两侧种了樟树和银杏树,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草皮,阳光和灯光都无法完全照到,比较幽静。我侧着身子倚靠着你,把头枕在你的腿上。四周寂寥无声,偶尔一阵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我掐头去尾把今天的检查和医生的诊断告诉你,安慰着你说没什么问题,医生说可能是精神性疾病,让我放轻松一些,不要过于紧张,给我开了两盒进口药,吃了就好了。你仿佛被我的轻松所感染变得不那么紧张。
“闭上眼睛,有个礼物送给你。”我突然说道。
“啊?礼物?”你吃惊地说道。
“对,礼物,快把眼睛闭上。”我故意卖着关子说。看你闭上眼睛之后,我把手表从书包里的包装盒中拿出来,轻轻地给你带上。
“好了,可以睁开眼睛了”我说道,同时用手机屏幕发出的光照亮给你看。
笑容像浪花一般不断在你脸上闪现,看得出来你很喜欢。
“自己去看病,还想着花心思给我带礼物,肯定很辛苦,以后不用给我带。”你担心地说道,同时又带有一点责怪的语气。
“没事,在回来的路上看到的,就买给你了。”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然后坐了起来,把你拥入怀中亲吻。
你的闹钟把我们从忘我的热吻中拉了回来。原来上次我们两个在外面呆得太晚,回去的时候宿舍门已经关了,我只能带你在学校附近宾馆暂时住了一晚,把你安顿好后,我自己翻墙回到宿舍。从那以后你就设置了晚上的闹钟,以防再次逗留太晚。可是有一次在我的软磨硬泡下,我们再次错了回去了的时间。我们去了同一家宾馆,生涩、矜持地把彼此的第一次给了对方。
“真的没有什么事么?”临回去时,你不放心地问道。
“真的没什么事,不然医生该让我住院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我提高了嗓门,坚定地说道。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在上上午第一节课之前,我偷偷吃了一粒药。药品的包装盒和说明书在我昨天回到宿舍前已经扔到了校外的垃圾桶里,只剩下光光的两板药。吃完药后像往常一样带着几本书,和室友一起有说有笑地去上课,只是每走几步就会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关注自己的心跳是否加快,我只能不断地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刻意地去和室友搭话,以免陷入到自己的漩涡里。中饭过后,在宿舍看了一会书,怀着既期待又绝望的心情,脱掉外套,盖上被子,平躺在床上。一秒、两秒……一分钟、两分钟过去了,怦怦怦地心跳声再次响起,血液随着心脏的跳动,一股一股地涌遍全身,血液像电流一般在胃部一阵一阵穿过。但是这次强度比以往小了很多,我终于能从这噩梦般的情境挣脱出来,它不再像一个密不透风的瓶子将我装在其中,我能清晰听到外面悦耳的鸟叫声、隔壁宿舍打游戏紧密点击着鼠标的声音、楼上的脚步声。虽然我还不能完全摆脱,但是六年了,这六年来我每一天都受到这病魔的缠绕,越缠越紧,不能呼吸。今天,我终于缓解了,在所有人包括我的父母都放弃我、不相信我的时候,是我没有放弃我自己,是我仍然执着地相信自己患有某种疾病而四处问药,这小小的一粒药丸像仙丹一般起死回生,将我从绝望的边缘拉了回来。我把全身蜷进被子里,激动地左右晃动,歇斯底里的无声呼喊,热泪从眼睛里沉重地滚过脸庞,落在过去肮脏的床单上,所有的一切都将过去,今天将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自从你知道我中午休息不好后,便隔三差五地在宿舍里偷偷煮安神的八宝粥或是炖乌鸡汤给我喝,你说有一次忘记把电饭煲收起来,碰巧老师来检查宿舍,就把你的电饭煲收走了。唉声叹气之余,你补充说又从网上买了一个,只是这几天我喝不到了。在你的悉心照料和药效下,我一天天得慢慢好了起来,有时中午也能渐渐地睡一会,整个人都轻松了很多,像一个驼背的老人,逐渐地把腰杆挺直了。整天也不再是若有所思、患得患失的样子,反而觉得更加潇洒坦荡,无拘无束,像风一样,行走于天地之间,随处飘摇。
病情总体上不断好转,药也所剩无几。还剩下七粒的时候,中午还是隐隐约约能感到心跳的动静,偶尔有时甚至会加重,加重的时候头昏脑肿胀,痛苦不堪。网上有人说严重的患者不能轻易停药,否则病情容易出现反复,又有人说这类病预后效果良好,众说纷纭,难以分辨真假。可能是自己大病初愈,盲目乐观,当时坚定地相信药吃完后就会痊愈,就像治疗其他身体疾病一样,医生开的药吃完之后或者还没有吃完,病情就会好了。
停药的第一天在精神上有很多不是适应,早上没有吃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好在身体没有出现什么反应,中午睡觉的时候也很平静。但是总有一根弦紧紧绷着,像是灵魂出窍一般,自己的灵魂在身外时刻关注着自己肉体的动态,一个呼吸、一个喝水的下咽等每一个动作都被严密地注视着。病魔终于再次死死地把我抓住,没有疼痛,没有撕心裂肺,只有沉默、无尽的沉默和压抑。
学校食堂是由大礼堂改造而成,高约十几米,门前种着几颗松树,干枯的松针铺满了附近的地面。食堂里除了进门处留了一些空间,其他地方从前到后一排排摆满了由蓝色椅子和白色桌面组成得一体化餐桌,由于大部分是塑料件,再加上年久失修,有不少桌椅已经损坏,有时不免闹出人仰马翻的尴尬情景。食堂的最前面是高约1.5米、用水泥砌成的平台,新生开学时社团会在这里举办各种不厌其烦的表演,以供排队就餐的学生打发时间,这也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灰色的水磨石地砖有很多地方已经开裂,一条条弯弯曲曲、绵延不尽的缝隙在地砖上编织着新的图案。前面排着长长的队伍使我紧促不安,不知何时才能到我打菜,站在后面看到打菜窗口的玻璃上沾满水滴,一道道水痕烙印在玻璃上像是蚯蚓爬过的痕迹,红色的灯罩映得整个窗口红彤彤的样子。队伍在缓缓前移,前面的人端着打好的饭菜不时从身边经过,为排队的人提供参考。
打菜的阿姨年近50岁,身穿白色的工作服,如果把地点改成医院,她会让人误以为是个医务人员。白色的帽子和她的几缕银发相互映衬,她左手拿着餐盘,右手拿着勺子,听到菜名时按照标准分量装进菜盘,然后从窗口下方递给学生,紧接着又是下一个。
端着盛有肉末茄子的餐盘有些微微抖动,汤不断在碗中荡起一个个圆圈,撞到碗壁上再回弹回来。我就近找了位置坐了下来,再走远一点可能会盘翻汤洒。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为什么我的手会抖动得厉害,差点连筷子都拿不稳。我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吐出来,告诉自己不要害怕,大脑里嗡嗡作响。茄子的甜味和米饭的清香在口中翻转咀嚼后随着下咽的动作送进食道,并在其中缓慢的蠕动,最后掉进胃里。汤则会一涌而下,十分流畅。
我艰难地把晚饭吃完,小心翼翼地将餐盘和碗筷放进回收箱。双手插进裤兜里,大拇指和食指不停地揉搓着来转移我的注意力。从食堂出来后,影子被拉得很斜、很长,它像是有无形的吸引力般不断地将我拉向地面,我迈着沉重的脚步不断地挣扎着。呼吸声越来越粗、越来越短促,空气通过鼻子充满肺部,又从肺部挤出。每走一步都会感觉到心跳越来越快,像是飞驰得汽车的发动机活塞,不停地撞击着胸腔。我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来关注心脏的跳动,脖子被一张巨大的手紧紧攥着,尽管将下巴竭尽全力地伸向天空也无济于事,像是有无数根的皮筋紧紧拉着,舌根也发出一阵阵电击般的酸胀感,口水从嘴角流了出来。仅有的一点麻木而又清醒的意识支持着我抬起胳膊将口水抹去,透过树叶的微弱阳光像一道道沾血的利剑无情地割过脸庞,鲜血慢慢从眼角吞没整个世界,过往的人群变得越来越模糊,声音忽远忽近。
“我绝不能倒下,我绝对不能倒下,我可以继续往前走,继续往前走……”我的内心不断地重复着这些话语,大脑里的细胞如同爆米花般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又像千万条小虫不停地蠕动,耳鸣渐渐代替了周围的声音,胃里在不断翻滚,一阵阵地干呕随之而来。我弯着腰拼死走到不远处路边的水泥长条椅边,靠着椅背将身体滑落到椅子上。背部和额头上不断地冒出汗,长袖T恤衫已经湿透了,微风吹过面部的每一个毛孔,汗毛直直地竖了起来,这种感觉像是在澡堂泡澡晕堂一样。我闭上眼睛,伸直双腿,使劲挤压着腹部来呼吸,任由所有的感觉吞噬着我。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看到我眼角的眼泪,我该怎么办?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比以前还加重了呢?在所有不适渐渐减弱的时候,我不断地问自己,呼吸也有急促慢慢变得深沉。
从这一天起,我感到这个病我永远都不可能摆脱了,漫长的时间或许让它成了我生活和生命的一部分,它属于我的身体、属于我的精神。如同将手脚从身体砍掉一般,将它剥离又怎么会不痛苦呢。它是我的一部分,不管是过去还是将来。
对不起,请原谅我没有能把病情如实地告诉你,而是骗你说我在不断的好转,只是偶尔会有反复。我不想让你感到有负担,感到自己在和一个精神疾病患者谈恋爱,我知道,最重要的是我太自私了。我不想失去你,我渴望你的爱,渴望我们在无人的地方忘我地相拥亲吻,渴望你天使般阳光的笑容……如果有一天我会因此受到惩罚,那就让我坠入那万劫不复的地狱吧,我不惧怕任何鬼怪,我只惧怕这看不见、摸不着的疼痛。
我们就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照常地上课、照常地闲逛。学期末,很多同学都在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有的准备继续深造,有的打算考公务员,在体制内谋求一职,有的不停参加招聘会、笔试、面试直到顺利拿到OFFER等待实习,有的则不慌不忙,继续玩着无止境的游戏,等待毕业来临的那一天。
父母希望我回到家里的小县城,考个公务员,安安稳稳度过一生。这个你是知道的,对于未来我没有什么太多的想法,更多的时候我是在想我该怎么摆脱病魔。你向往城市的生活,繁华如锦,快速便捷,更多的机会更好的待遇。我知道无法说服你,我也不能因为自己向往安逸而去扼杀你的冲劲,你想在这广袤的土地上施展自己的才华,你想有一套房、一辆车、一个丰厚收入的工作,正如你父母所言,你出生于农村,但你属于城市。你的眼睛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泛着光,你说你想带着自己的家人去国外旅游,漫步在浪花朵朵的蓝色海边,张开双手去拥抱一切。我默默听着你的想法,你对未来的向往像一座大山压在我的胸口,以我现在的状况,我有能力陪你走下去么?或许安逸的生活能让我残喘得久一些。是的,我可能无法和你永远走下去,我会是个累赘。你穿上嫁衣步入婚姻的殿堂,嫁给除我之外的另一个男人,你会为他生下孩子,你和他一起买菜、做饭、洗衣,你会慢慢老去,时间的皱纹会渐渐刻在你光滑的脸庞,身体里的水分不断流失,你的笑容是否会像现在这样干脆无邪?
活着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一日三餐、吃喝拉撒么?如果不是,苟延残喘又有什么意思呢?《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主人公保尔·柯察金难道说得还不够清楚么?我喜欢的人就在我身边,难道我要双手奉送给别人么?我决定留下来,和你一起留在我们所在的城市,一起拼搏奋斗,一起规划着未来的蓝图,哪怕失去这残损不堪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我的成绩很好,每年都得奖学金,各种能考的证书全都收入囊中。沉稳踏实的性格和优秀的成绩,让我很快收到一家公司的录取通知书,这时你已经在断断续续的实习了。体检过后,一边等待实习上班的通知,一边待在学校里趁着状态好的时候看看闲书、四处走走,好好享受这所剩无几的大学生活。
“你好,是赵垚赵同学么?”一个固定电话号码一端传来轻柔的声音。
“是的,我是,请问您是?”我问道,我想应该是喊我去实习的电话。
“我是恒飞公司的,非常抱歉地通知你由于你体检不合格,我们公司无法正式录用你,不好意思。”抑扬顿挫的语调,将感情传达得很到位。
“啊?体检不合格?我没有什么毛病啊!是不是弄错了?”我震惊地问道,我经常去医院验血验尿拍CT做彩超,基本上五脏六腑都检查一遍了也没发现什么毛病。
“没有弄错,是医院传来的资料这么显示的。”电话里语气肯定地说道。
“……那能给我说一下是哪里不合格么?”失落过后,我好奇地问道。
“你自己不知道么?”
“我真的不知道啊。”
“体检报告表明你的肝功能正常,两对半检查是阳性,虽然医生说应该是乙肝病毒携带者,但是领导再三考虑后觉得还是算了,不好意思哈,希望你找到更合适的工作。”不知道是不是怕刺激到我,她把语调放得很低,前面的语速说得很快,最后一句“希望你找到更合适的工作”语速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
“你们的体检里面有两对半检查?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两对半,一个熟悉而古老的词语,从我积满尘土的大脑仓库里再次显现出来,我颤抖着、克制着、又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般悔恨着问道。
“不好意思,我们都是这样做体检,而且体检费用也是公司出的,还请你见谅,再见。”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我仍把手机紧紧贴在耳边,在图书馆门口来回踱步,装作还在接听电话的样子。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五味杂陈。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内心的恐惧去拥抱未来时,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盆冷水浇得一点热气也没有了。我把手机装进口袋,站在图书馆门口向远处眺望,刺眼而又不失温暖的阳光让我紧眯着眼睛,这白白茫茫如同被雪覆盖的土地没有一点生机,冰冷的石地板,间隔不远却永远无法相互安慰的教学楼巨人般悲伤地矗立着,默默承受着四季变换的残酷。
晨练的时间早已过去,操场上除了在上体育课的一个班级外,再也看不到其他人影。操场周围的树丛和杂草失去了夏天时的光泽,凛冽的寒风夹杂着阳光,带着腐朽的气味,在这里游荡。做热身跑步的人群,不时从身边经过,传来震动的脚步声和欢笑。我沿着操场外缘,双手插进上衣口袋,漫无目的的行走着,只有脚下的土地能支撑着我不停地往前走。内心的忿恨催促我不断加快脚步,我跑了起来,迈着巨大的步伐像羚羊跳跃一般,不满的情绪在内心聚集,越跑越快,我双手攥拳举上天空,愤怒无声地怒吼着,眉毛和眼睛挤到了一起,干瘪起皮、吞噬一切的嘴巴成了面部的唯一表情……
不知道跑了多久,可能是继续跑下去我会一头跌倒在操场上,我感到浑身发软、精疲力竭,便放缓了脚步,慢慢继续在操场上走。这件事我该怎么和你解释?我一直没有告诉你过,它是我自己的秘密,是我内心最自卑的来源。它就是一场梦,时而清晰,时而虚幻,看不见摸不着。
约好今天中午一起到外面吃饭,庆祝你领到人生的第一笔工资。因为是实习,大多数时候只去半天,薪资固然不是很多,但是你电话里洋溢着愉悦,急切地想与我分享你的欣喜。我在学校门口等你,目光相遇时你像一个小兔子一样一蹦一跳向我跑来,马尾辫在身后如同波浪一般荡漾。
“给你说哦,我在公司的师傅女儿都三岁了,竟然一点都看不出来。今天她老公来接她下班的时候我还看到她女儿了,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真是太可爱了。”
“昨天下午领导让我带几个客户去参观产品,其实我还是很紧张的,好在过程中没有出现什么问题,而且客户临走的时候还夸了我呢。”
“明天是周六,你有什么安排么?你是有点不高兴么?也不说话。”你说很多话之后发现我没有搭话便问道。
“没有啊,我一直在听呢,明天还没有想好干嘛,应该还是去图书馆看书吧。”我极力掩饰自己的心情,轻松地说道。
“哦,对了,你工作的事怎么样了?你上次不是说已经去体检了么,那个公司还没有通知你什么时候去实习么?”你关心地问道。
“哎,他们上午给我打电话了,说他们又面试了另外一个人,觉得那个人比较合适,最终录用了他。”我悻悻地说道,脸却莫名其妙地红了起来。说完将筷子架在盘子上,喝了一口水,慢慢地下咽。
“不是吧?这公司也太不靠谱了吧?说好的录用,到最后竟然还变卦了,真是讨人厌。不过啊,幸亏没录用,能做出这种事的公司也不是什么好公司,不去也好。”你睁大了眼睛说道,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横放在桌沿上。
“我也是那么想的,你看我这么优秀,怎么可能会找不到工作呢,这是他们的损失。”为了避免气氛变得悲伤,我咯咯地笑着、自嘲般说道。
“你那么厉害,又是学生干部,这肯定是他们损失,估计是他们看你太优秀了,怕你呆不时间长呢。”你也笑着安慰我说道。
你没有像往常一样把你最爱吃的酸菜鱼吃得一点不剩,相反这次还剩了很多,我看得出来你是有点替我难过。回学校时你紧紧拉着我的手,还在不停地说道后面还有很多招聘,肯定还有很多机会,让我不要着急。我点了点头,便回了宿舍。室友们都在午睡,我反正也睡不着,就随手拿起一本书心烦意乱地翻着,不断回想上午体检的事情。看了没一会的书,眼睛酸胀难耐,我便趴在桌子上打盹。血液又像抽了疯一样,阵阵地涌过大脑,我把脸紧紧贴在桌子上,双手伸直,任由这种感觉充斥全身,我知道我已经无能为力了。
“赵垚,你不是给我说那家公司因为录用了别人才没有录用你么?”我正在痛苦挣扎又睡意朦胧时,你打电话来说道,震耳欲聋的声音让我瞬间清醒不少。
“是啊,怎么了?”我疑惑地说道,一边从桌子上撑起来往外走以防吵到室友休息。
“继续编,你这个骗子!你骗我干嘛?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说谎?明明是因为你有病,人家才不录用你,你还骗我说录用了别人!”你的怒吼直击肺腑,我突然有点站不稳,连忙靠在墙上才稳住脚步。
“我只是还没有想好怎么说,并没有想骗你,真的。”我微弱地说道,连自己都听不到这声音。
“你放屁,要不是我室友有个学长在那个公司,恐怕你赵垚要骗我一辈子吧,我不要和骗子生活在一起,我们分手吧!”
你说完毫不犹豫地挂掉了电话,“嘟嘟”的声音相继传来。我和上午一样,仍把手机贴在耳边,不知所措。那面墙后仿佛是一片无底的黑暗深渊,我躺在墙上,一直往下沉,太阳高高地挂在黑暗的天空上,像一个白色的瓷盘子……
大腿变得肿胀酸痛,脚步像灌满了铅一般难以抬起,好在前面就是山顶了,我便放缓了脚步。最后这一段路是个小缓坡,没有陡峭的阶梯,取而代之的是用各式各样的大理石板七零八凑铺成的平坦路面,眼前山顶上的灯光映射在大理石板路面上使其发出一片片暗暗地幽光。山顶上不到10平米的圆形平台中间盖了一个碉堡似的圆柱形房子,房子墙壁中间前后左右各开了一个口,前面的口开得比较大,一抬腿就能进去。墙壁里外用各种颜色的笔写满了字,“此生此世永不分离—ZYG和LM”、“希望期末考试考个好成绩”、“LYD就是一条傻狗”,上次我们一起来的时候几乎每一条都看了一遍,最令人想不到的是屋顶上也歪歪扭扭地写了几句话。平台四周除了入口处外都竖着水泥砌成的粗糙围栏,围栏之外全是陡坡。我双手搭在围栏上,目光所及之处除了远方星星点点、飘忽不定的灯光外,皆是深蓝色的黑暗。观察一圈发现没人之后,我便沿着围栏走到房子后面。爬上到后面的口上后猫着腰站在上面,面对着房子,一只手紧贴着墙壁,另一只手紧紧扒在房子伸出的屋檐上,把脚伸进墙壁上一个凹进去的、仅容得下一只脚的小洞里,然后将重心转移在这只脚上的同时瞬间把贴在墙壁上的那只手也抓住屋檐,接着将身体悬空,依靠手臂的力量把自己往上拉,最后斜侧着身子抬起腿架在屋檐上,慢慢把身体往屋顶上移动,这样就爬到屋顶上来了。这才是小山公园的最高点。
可能是身心俱疲了,我爬到屋顶后,直接躺在了上面,用手来回抚着屋顶上小颗粒的砂石。巨大的天幕笼罩着一切,天地之间仿佛只有我和那触手可及的银河,繁密的星星或大或小、忽明忽暗地不断传递着遥远的温存。与其说是分手让我悲痛沮丧,倒不如说是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没有任何价值。当我怀着满腔的热情、拖着病体残躯向未来艰难前行时,却发现这个世界上竟然没有属于自己的路,没有一个人愿意接受自己。这种感觉就像你自己省吃俭用存下一点钱,但当你想把钱无偿捐献有需要的人时,人家根本不屑一顾、甚至还会对你冷嘲热讽一般,让自己觉得自己没有任何意义。当我闭上眼睛的时候,远处传来几声短促微弱的狗叫,我的身体随着大地不停地在旋转下沉。我的这一生或许应该到此结束了,没人爱、没人喜欢、更没人愿意靠近。
我的这一生虽然才短短二十二年,过得也算丰富,山山水水、花花草草看了不少,这些东西不知道已经存在了多少亿年,它们只是冷漠地存在着,和我看不看、想不想、高兴或者悲伤没有任何关系,太阳照常升起,水依然流动,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并不会因为少了我而改变。我从这里跳下去后,肯定会死得很痛苦,耳边会响起呼啸的风声,然后是沉重的撞击在山上,或许是头先着地或者是其他部位,五脏六腑、身体四肢全都会被摔得稀巴烂,身体会不停地随着山坡往下翻转,不断碰撞着沿途的碎石,最后停在某处。
或许那时还有知觉,眼前一片漆黑,也许还能听到这山谷里的虫鸣。在最后的时刻脑海里想着死后的情景,身体会被发现、火化,家里父母会痛不欲生地举办一个丧葬仪式,亲戚前来吊唁。我的骨灰会被装在棺材里,然后下葬在田野,坟头边上会种上几棵树。一年、两年、十几年之后,在没有人会再记得我,棺材会腐烂,坟墓会夷为平地重新种上庄稼。
如果幸运的话最后那一刻可能会稍微长一些,一颗流星刮过天空,我这浮光掠影的一生像电影胶卷般快速的回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