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百花楼内

盯着看了一会,余添瞧不出个所以然,只是觉得少年黑衣剑鞘的背影煞是好看,摇了摇头,转身就想离开。但是拉了拉陈富贵的衣袖,才注意到陈富贵还是专注地盯着远处逐渐走远的少年,便生出了几分好奇。

“傻大个儿,不就是把剑鞘么,连把剑都没有,有什么好看的,还是先去吃饭吧。”

陈富贵这才缓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那个人有些怪怪的。”

余添听到这句话,反倒是不慌着离开了,想了想问道:

“你觉得这个人厉害么?”

余添这么问不是没有理由的,是因为陈富贵真的看得出一个人是不是高手。

以前在温水村的时候余添还不觉得,只是感觉到陈富贵相比于自己和其他人五感要灵敏一些。

就像刚刚发生的那样,陈富贵隔着一整条街和路上络绎不绝的行人商贩,而且还是在这张灯结彩五光十色的各种花灯照耀之下,竟然是一眼便看到了那少年——饶是对方身姿高挑,气质不凡,这眼力也确实太过厉害了些。

而且最神奇的还不是陈富贵的眼力劲超过常人,而是这个不爱说话的傻小子有一种玄之又玄,陈富贵说不上来,但却实实在在存在的本领。

——陈富贵能感觉模糊到一个人是不是高手,对修炼之人尤其有效。

最开始在鱼龙帮的时候,陈富贵就曾经小声提醒过余添武琛是个高手,当时余添看着武叔怎么看怎么像是一个普通老头,还顶着一头白毛卷,哪里像个高手,后来被武叔教训了好多回才被一旁看热闹的方苞告知武叔曾经是个半步地阶的顶尖高手。

一开始,余添还以为陈富贵在两人被大周骑兵带到青苍城的时候,趁着自己当时昏迷的功夫,看到武叔漏了两手,但是陈富贵却说是自己感觉到的,陈富贵向来不说谎,余添是知道的,这才发觉这个一起长起来的傻大个儿不一般。

之后余添便从陈富贵口中得知鱼龙帮的高手有方苞、高拱,甚至藏得最深的肖云华也没能逃开陈富贵的神秘感觉。

所以在听到陈富贵说这个腰佩剑鞘的少年有些怪之后,便立马凑了上来。

“这是个高手?”余添舔了舔嘴唇,问一边的陈富贵。

“应该吧?”陈富贵有些不确定。

余添倒是愣住了,他以前可没听陈富贵说过这么模糊的概念。

“为什么是应该?你看不出来么?”

“所以我说有些怪嘛。”陈富贵有些委屈,一张嘴张了几回,好像是在想怎么形容这个“怪”少年,又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开口接着说道:

“对了,就好像他腰上拴着的那把剑鞘一样,剑鞘很好看,但是……”

“但是没有剑。”余添接过了下半句,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眼神转了几转,清秀的脸庞漏出一丝狡黠。

“那你说他的剑鞘里要是有剑,大概有多厉害?”

“说不准,但是肯定比方苞叔要厉害一些。”陈富贵认真地想了想才说道。

“切,方苞也就欺负欺负百花楼的小姑娘。”

余添想起了之前方苞进去百花楼前拍拍自己的肩膀,一副怜悯处男的眼神,心中便有些不爽,扣了扣鼻屎,咒道:

“等到花烛灭了,他今晚也怕是硬不起来。”

——一边正搂着一群姑娘上楼的方苞突然打了个喷嚏,正好喷在了右手边姑娘的胸口上,一下便被嫌弃的姑娘推下了楼梯。

也幸亏方苞本身的玄阶实力,但也是摔得不轻,呲着嘴骂道:

“肯定又是余添那个小兔崽子说老子坏话……”

看来这事没少发生……

余添此刻还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又欠了一顿打,只是咽了口唾沫,心说方苞再怎么说也是玄阶高手,那这个看起来比自己看起来大不了多少的少年岂不是在青苍城中都是排的上号的高手了?

余添有些郁闷。

而且最让余添眼红的还不仅是那高挑少年的修为,而是少年腰间挂着的那把剑鞘——虽然余添也好奇为什么只是配了一把剑鞘在身侧,但是有剑鞘在,剑还会远么?

而余添从小的梦想,也就是一把剑,一匹马,一座江湖而已。

尽管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余添逐渐开始放下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余添是个聪明的孩子,待在鱼龙帮这两年,他早就知道自己不是什么修行的料子,唯一拿得出手的,便是头顶这个还算得上用的脑袋瓜子,所以武叔不愿意他修行,余添也并不嫉恨武叔。

但知道是一回事,接受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就像余添大概知道,自己怕是没有什么机会去为死去的爹娘姐姐报仇了,但他还是不愿意去放下这个念头。

余添清楚地知道,一旦他放下了,就什么都没了。

什么都没了。

每个人小时候都幻想自己是与众不同的。余添曾以为,自己可以像无数剑客向往的李太白那样剑开蜀关,一步登天;他也曾幻想自己是独一无二的,老天把自己生下来,便是有重任所托,说不定哪一天自己从梦中醒来,就会出现一个仙风道骨的老头,说自己天赋非凡,非要收自己为徒,然后便是转出毕生修为,让自己逆天改命之类的。

但知道是一回事,接受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一个人从孩童长大到少年,逐渐认识到这个世界,但是悲伤的是,少年并不能意识到自己无力改变这个世界。

等到他醒悟到这一点,少年已经变成了一个无趣的大人。

有些人出生的时候口中就喊着金钥匙,他们自小就知道自己是高人一等的,他们不需要生产,只需要努力修炼,稍有才能,便能得到无数人为之头破血流甚至丧命的珍贵资源,哪怕没有什么天资,也能富贵一生,不愁温饱。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从未经历过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痛苦,他们也不会去理解底层的人民,他们生而统治,却不曾感激。

但是其中总有那么一些人,他们的视线能够穿过世间疾苦方为常态,他们能低下头去反思,是什么让他们拥有今天的一切,而这些人,才是能够改变世界的人。

但是太少了。

大多数人自出生以来,便注定了一切。

农夫的儿子是农夫,渔民的孩子离不开渔网,猎户的孩子自小便会使弓箭,命数使然,怪不得谁。他们甚至从未知道过外面的世界是如此的精彩,他们不曾见到京城的繁华,不曾知道人可以不事生产而坐拥其成,更不知道自己也有机会御空而行、造化齐天,他们在地上看到御剑飞空的剑仙,甚至以为是天上的流星划过。你甚至不能说他们的不知道,是不是一种悲哀;或许不曾见过,便是最好。

大道看似给了每个人一线天机,却又早已在命运中安排好了一切。

更痛苦的是,你已经知道了世间的繁华,却仍不能仗剑走天涯。

知道自己的无力,但却无能无力。

余添很聪明,他知道,他懂的。

但是一旦他放下了,就什么都没了。

痛苦使人成长,但是对一个少年来说,未免太过残酷了些。

…………

百花楼内,方苞站在一扇门前,身边已是没有了那些个莺莺燕燕,但方苞仍是小心地揉了揉脸上的淤青,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物。估么着一切都差不多之后,方才打开房门,提步而入。

若是让余添看见,定会好奇屋内是什么人能让方苞这货如此拘谨。

百花楼的客房内装饰即为豪奢——花楼本就是销金窿,而这百花楼作为这青苍城中最为出名的欢愉场所,当初建造时便是花钱如流水一般,倾尽这北境孤城的人力物力,才堪堪打造出这寒冷荒原的一处暖心窝。

但纵使当初建造时工匠花尽心思,才营造出的暧昧氛围,都没能让屋内的众人感到轻松。

屋内正中央摆着一张圆桌,上面只点了一根白烛,火光摇曳,隐约照出了房间内三人的身影。

方苞眯了眯眼,过了一会儿方才适应了屋内昏暗的光线,显得后有些吃惊,但很快定下了神,来到圆桌前剩着的凳子上坐下。

“燕双飞要动手了。”南侧首先传出一清脆的女子的声音。

——叶青竹,或者说十三坞坊的“羊”,首先开口,打破了有些沉重的气氛。

“何时?”叶竹青左手边坐着高拱,嗓音低沉,开口接过叶青竹的话。

虽然在烛光之中看不真切,但隐约照出高拱是一中年人,方脸,高鼻梁,薄嘴唇,灰白短发,五官深邃。

“明日凌晨,主战堂主全部出动。”

其余三人听到后都沉默了下来。

半晌过后,东侧的方苞有些无奈地说道:

“怪不得你今天会出现在这儿。”

——鱼龙帮“四条鱼”过一段时间,就会在这青苍城东挑一处地方互相商量情报,一是这城东是天贾商会的地盘,很少有其他势力会不长眼在这里安插眼线;二来这花楼作为欢愉场所,选在这里碰头是很多人都想不到的。

当然这也是方苞的主意,毕竟开完会他就方便直接在这里过夜了。

而叶青竹潜伏在十三坞坊燕双飞身边,不便多露面,自然不会贸然来参加这种聚会。

“燕双飞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再藏下去也没有必要了。”

叶青竹想起之前在双子湖燕子坞之中燕双飞最后对她说的话,仍是免不了一身冷汗。

“既然他已经知道你的身份,怎么还会放你回来?”

方苞脑子慢,有些没听懂燕双飞话中的意思。

叶竹青还未说话,北侧的一直沉默着的肖云华却是开口道:

“燕双飞是想让青竹告诉武叔,他十三坞坊要和鱼龙帮正式开战了,而且……”

“而且照他的意思来看,燕双飞是想光明正大的来一场王对王,将对将的战斗

——燕双飞不想因为这次开战而损失太多十三坞坊的底层帮众,而且上边也不愿意看到太多的流血,所以说明晚凌晨将是只有两派高手的对决。”高拱沉声说道。

方苞这才明白燕双飞的意思,不过倒也不显得尴尬,方苞一向都是有什么就说什么的性格。

“武叔怎么说?”肖云华突然问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切照常。”叶青竹像是想到了什么,喃喃道。

“哈哈,还真像老头子的作风。”方苞倒是轻松。

“既然说清楚了,那我就吃饭去了。不就是打架么,一句话的事儿绕了半天。”

“去吃点好的吧,说不定就是最后一顿了。”高拱笑道,跟着方苞一齐出去了。

肖云华倒是没什么表示,还是静静地坐在窗边;一旁的叶青竹见这两个人跟当初老神在在的武叔一个样,忍不住伸出手撑住额头叹了口气,心想自己这边都是些什么人啊,没一个靠谱的。

白烛还在安静地燃烧着,屋内只剩下了两人。

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叶青竹晃了晃自己的小脑袋,没个头绪。

——难道武叔就一点都不担心么?十三坞坊四大主战堂主,加上燕双飞,还有自己这么多年都没摸清楚的“龙”,武叔就这么有信心能赢么?

还是说武叔另有打算?

叶青竹想的有些烦了,想问问一边的肖云华,看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肖云华却是把头转向窗外,月光透过窗户照在肖云华沉静的黑瞳之中。

叶青竹顺着肖云华的视线看去,看到百花楼下,小余添拉着陈富贵向前走去。

当然,叶青竹平常待在十三坞坊,自然是不认识余添和陈富贵的,她只是看到一大一小两个少年朝着巷尾走去,而巷尾高出的花灯之下,映射出一道高挑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