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

我上小学较早。1962年我不足六周岁,当时下村镇只有一所高小(1-6年级)就设在河东村。学校学生很多,老师也不少,我能回忆起来的大概有七、八位。学校设有教工食堂,还有学生食堂。有炊事员还有司务长。司务长是大南庄村人,年轻时样子很帅,人很精干。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在长治还见过他一面,印象在长治市什么工厂工作。他当司务长期间想找一个本村人当炊事员,我大伯是个手艺人,会织布会做饭,农村不论谁家办大事,婚丧嫁娶、修房盖屋都要请他去做饭。大伯被选中到学校做饭,给我带来福音。那时三年自然灾害还没有完全结束,农村普遍闹饥荒吃不饱。大伯在学校做饭时常想着我这个侄儿,没有什么好吃的,炒菜之后剩下的白菜根(土话叫白菜疙瘩)清水煮一煮恶甜恶甜,吃上也能充饥。多少年之后我还试着让母亲给煮了一个,尝了一口简直难以下咽。真是“饥了不择糟糠,吃饱酒肉不香”。有时学校改善生活,大伯还偷偷给我几个小试笼旦(蒸馍时为试碱而蒸的比红果大不了多少的小馒头),有的碱多发黄吃着发苦,有的碱少发白吃着发酸。就这几个小玩意儿还常常引起不少孩子的觊觎。现在说这些话后人可能感到发笑,但在饥饿的年代,这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因为有大伯在学校做饭,我常在学校玩,许多老师都认识我。我个子虽小,但人很精灵,招人喜欢。我很想早点上学,大伯也鼓励我上学。就在这种情况下,1962年我背着母亲亲手缝制的小书包,脖子上挎着由绳子拴着的小石板,小时候家里穷,不是哪一个家穷,是普遍穷,是社会落后。买不起纸笔,就用石板,石笔写字(石板是本地泥土烧的,石笔是用硷矸石捏成的)。在大伯的引荐下,开始了学生生活,出操上课,放学回家。对这段历史回想起来我觉得很美好。

小学时我学习很用功,大概从二年级开始就是班干部,每天管喊队(也就是领队)唱歌打拍指挥,其实根本不懂音乐,也就是双手放之胸前,随节拍挥动而已。我还说过快板,那时农村文化生活单调,老师编个快板,每句长短差不多,押韵顺口,好记好说。小学生背下来在操场上为社员表演。男男女女几十个甚至上百个人围成一个大圈子,我在中间来回走动,每说完一句挥动一下小手,转身再说下一句,循环往复,直至说完。这些形式尽管很单调,既不化妆,也不需要舞台布景,谈不上什么艺术,没多大乐趣,但这是那种年代农村老百姓苦中求乐的一种形式。村里的大人们对我另眼相看,说我口才好,长大有出息。我年年都是好学生,经常领个小奖状,领个几分钱的小本本或铅笔,虽说不值几个钱,但这也是一种殊荣,是那个年代的骄傲,爸爸妈妈也为此感到自豪。

小学上了四年,高小搬到了公社所在地下村,河东学校成了名副其实的小学,只有四个年级四个班。小学时我的作文写得较好,字写得也不错。曾经代表河东学校到公社参加展览。所写作文被作为范文贴在教室墙上。同学们看着都很羡慕。

这些成绩的取得,除老师的教育外还应当归功于我母亲。我母亲新中国成立前上过几年私塾,识得不少字,一般的书籍她都能看懂,还能写信。她常常教我看书、写字,给我讲故事,对我启发很大。现在经过几次汉字改革,简化字她反而认识的少了。老年之后母亲经常让我给她找繁体字印刷的书籍,借以消愁解闷。母亲的知书达理,启蒙教育使我终生受用。我在母亲的帮助下,小学期间就看过许多小人书。那时的小人书几分钱一本,过年领的压岁钱,赶会(那时没有赶集一说,每年有几个古庙会)父母给几毛钱零花钱,我几乎全部用于买小人书。上大学走之前在老家的楼上保存了一纸箱小人书,至少有上百本。可惜后来被弟弟妹妹不知弄哪去了。《西游记》、《水浒》、《三国演义》等书都是在小学期间读过的。我印象《西游记》好理解,《三国演义》不好理解。我能不落章节地给村里人讲《西游记》,时间一长不仅锻炼了我的口才,而且还提高了我在同龄人中的威望。可以说从小学开始我对书的深爱就根植于心田,一生痴爱不减。参加工作以后的几十年,搬家很多次,许多东西都事过境迁被处理掉了,唯有我买过的看过的书一直伴着我。

我的母亲

1964年,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公社卫生院检查说是肺结核,需要注射油制西林(链霉素),那时农村医疗条件极差,缺医少药,链霉素价格昂贵,家里穷无钱买药。在家等了几天,结果引起高烧不退,几近昏迷,公社卫生院让进城去看。当时正值冬季,天上下着大雪,地上结着薄冰,天寒地冻,既无钱又无车,父母为此着了急。母亲哭着对父亲说,孩子是您的骨血,也是我的连心肉,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不能眼看着孩子就这样拉倒。父亲当时找了几个朋友绑了一副担架,准备第二天抬我进城看病。父母说这些话我听得一清二楚,躺在被窝里泪水止不住的往外流。这几句话对我刻骨铭心,终生难忘。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好在苍天有眼,此情此景感动了上帝,也许是大哭以后体内内分泌改变,释放了什么有益的分泌物,消除了体内的毒素,也许是我命不该绝。当天夜里体温有所下降,第二天体温恢复正常。公社卫生院的医生说不必进城了,留在家里继续观察。真是穷人的孩子命大,我没有进城去看病,竟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在家休息了不到一周就正常上学了。(当然,那时的医疗水平很低,也有诊断错误的可能。以后几十年多次检查从没有人说我得过什么结核。)

1965年我九岁时已上三年级,当时班主任姓王,叫王桃园。我上小学时他大概还没有结婚,见人很腼腆爱脸红,他的语文水平很高,常写一些小诗在本地报纸刊物发表,教书也很认真。王老师家庭成分不好,那时唯成份论,他做事谨慎小心。我因为是班干部,深受王老师的喜欢,他很相信我,也很器重我。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件令人难以启齿、羞于提及、终生难忘,对我教育最深的事情发生了。

有一天,王老师让我到他宿舍帮他取衣服,无意中我摸到口袋里有钱,大约有三、四元,那时当教师的工资很低,每月就是二十几元,在那种物资极其匮乏,金钱欲望极强的时代,我下意识的就把这几元钱装到了自己的小口袋儿里。当天,王老师发现钱不见了,我是第一个被怀疑对象。王老师叫我单独谈话,我不敢承认,王老师就叫我父亲。为人正直,老实本分的父亲一生都没有遇过这种事,又急又气一巴掌打在我的头上。爸爸的大手如金钟玉磬,打的我两眼冒金星,耳朵嗡嗡响。父亲一生就揍过我这一次,而且我第一次见父亲为我流了泪。我的心为之震撼,全身为之颤抖,当下就说了实话,拿出了还没敢花掉的钱交给了王老师。我也一下子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有了耻辱感、自卑感、负疚感。一连几天不愿上学,搞得许多人都知道了这件事。那时尽管还小,但留给我的印象太深太深,一直到以后几十年,每当我想起这件事就感到不好意思。王老师不知对这件事是否还记得,他一直对我很好,我一生都不会忘记他对我的关爱。

到了1966年,我正上小学四年级,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一开始批判“三家村”,邓拓、吴晗、廖沫沙,他们三人是一家。什么意思谁也搞不懂。再后来发展到活学活用,立竿见影。背毛主席语录,背“老三篇”(毛泽东的三篇文章),《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我的口才比较好,记忆力较强。被学校推荐为标兵。我能一字不落的背下老三篇,还能从《毛主席语录》第一条背起,连背几百条语录。从小就背书,增强了我的记忆力。这点功夫无什么实际意义。但我却终生受用。参加工作之后,无论学什么东西都能较快地记住,而且经久不忘。我经常外出讲课,一般情况下是不看讲稿的,只要是我亲自准备的讲稿,看一遍也就记住了。单位的一些同志常常问我你的记忆力为什么这么强,我笑答:得益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文化大革命期间我还险遭大难,当时“破四旧,立四新”(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树立新思想、新文化、新风俗、新习惯。)成了时髦行动。距河东村十几里以外的一伙红卫兵来河东破四旧。见女人就剪辫子,见旧房就扒屋脊。搞的鸡犬不宁,人心惶惶,但没有人敢吭气。真不知那个时代的人怎么竟像疯了一样失去理智,办出许多今天看来荒唐可笑的事情。一天中午放学回家,路过村里的城隍庙大殿背后,我刚过去,一个重达十几斤重的大脊瓦从天而降。红卫兵在房顶上“破四旧”,推下的一个大脊瓦重重地砸在我的脚后跟上。我一下子瘫倒在地,在场人都吓了一跳,急忙围上来查看,好在只擦破了一层皮,无碍大事,人们纷纷议论说我命大。事后母亲讲迷信,请人给我算了一卦。算卦先生是山后人,叫什么锁富。他又是看手又是看面,神乎其神。最后告母亲说,这个孩子不简单,将来要吃公家饭(也就是说将来要离开农村吃上供应粮)。我那时虽说年龄较小,不太懂事,但听人家说我将来有出息,我颇为得意。母亲也牢牢记住了算卦人这句话,多少年以后还常给我提起这位算卦先生,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小学四年就是这样度过的,自我感觉良好,基础也比较扎实。

1966年9月我小学毕业,刚满十岁就不得不离开本村到下村去读高小。因为高小已经搬到了公社所在地——下村。

河东到下村路并不远,现在两个村已经彻底连在一起,外地人几乎分不清哪个是河东村哪个是下村。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我到下村上学那阵子,两个村相距近千米,中间被长河阻隔。十里长河潺潺流水,清澈纯净,长年不断(现在已经断流)。那时大人在河里洗衣服,洗净的衣服就凉在河边的大石头上,省事、干净、熨帖。孩提时代的我们常在河边玩耍戏水,晴日朗月,云白风清,逮蝌蚪、捉小鱼,流连忘返,很是开心。从小在河里学了个“狗圪爬”直至现在游泳也依然是这一种姿势,难看得要命。河东下村隔河相望,往返两个村必须过河,而河上又没桥,连简单的木桥也没有。过河就凭几块大石头间隔放在河中供行人踩过。过河很讲技术,小孩子和腿有残疾的人是过不去的。老人常讲“紧过圪支慢过河”就是讲过河的技巧。过河时身体要向前倾,左右两脚替换速度要既快又稳,不然容易落水。我那时年龄小个子小,过河成了大问题,经常落水,搞得鞋是泥的裤是湿的。遇上下雨天河水涨起来我更没有办法,还得父亲去送我。就为这点小事,上高小之后我经常误课,成绩也开始下降。

说起下村到河东的桥变化也很大,到了1968、1969年那时,村里有在城里搞建筑的人感到过河不方便,就拉了一块几米长的大预制板蹬到河中央,尽管不能走车,连牲口拉的小车也不能走,但走人还是蛮好的。到了七十年代初,村里经济有所发展,老百姓也都想建个桥,村干部咬了咬牙,砍了几棵大树,建起一个简易木桥。也就是用石头垒了几个桥墩,几根大树一放,上面横登一排胳膊粗细的椽材,在上边铺些树枝垫些土,不仅行人可走,牲口车也可以走,非常方便。但这种桥不经风雨,更抵挡不住长河发大水,用不了多长时间桥就破败不堪,只能走人不能走车。到了七十年代后期,我印象最深的是第一次坐小汽车回家(是个法国白茹车)因为底盘太低过不了河,小车只好在下村等我。不仅伤了我的心,也使村干部伤了自尊心。从那时起村里下决心建桥,大概到1979年或1980年第一座水泥桥正式建成,一直用到1993年我通过市政府领导为村里申请了三万元财政拨款,水泥桥进行了第一次大维修。这也是我参加工作以来第二次为村里申请财政拨款,第一次两万元用于了水利基本建设。从此以后我经常想方设法为村里申请各种款项,少则几万,多则一二十万,不图任何回报。因为我觉得我是河东人,河东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河东人对我不薄,特别是张家这一大家族,无论长辈、平辈、晚辈都对我很好。我永远忘不了他们,参加工作几十年,但凡我能帮他们的,我决不推脱。故乡情是人之常情,感恩戴德是人的一种本能。能为河东做点贡献,也算是对养育我的家乡的一种回报吧!

上高小后还有一件事也令我本人和父母亲大伤脑筋,我从小不知什么原因经常夜里尿床,这个坏毛病一直到初中毕业都没有完全改变,我也因此吃了不少苦头。那时高小经常上夜学,有时下课很晚根本回不了家,只好在学校住宿。在家时父母亲知道我的毛病,半夜叫我起来解手。在学校住宿无人叫,经常夜里不敢喝稀的,只吃点干的。就这也不行,尿床还是时有发生。这个毛病也影响了我的学习,我不愿意在学校住宿,怕尿床被同学们笑话,为此经常误课。同时还养成了一个不在别人家过夜的毛病。大伯对我那么好,我从不在大伯家过夜,有时到了半夜都要哭着回去,绝对不让人家关门。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到姥姥家,妈妈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到夜里我哭得死去活来,就是不肯在姥姥家睡,闹的一家人一夜没睡成。天一亮,舅舅冒着大雨、发着脾气到河东送我。其实,这都是尿床惹的祸。

高小住了不到两年,那时正是落实毛泽东主席“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精神的年代,下村第一次成立了七年制初中。我高小没有毕业就直接升入了下村初中。又学习二年,成为下村首届初中毕业生,于1970年8月底毕业。(2016年7月,同班同学段福来用微信发来一张初中毕业照,看到46年前的老照片,看到许多久违了的老师和同学,我感慨万千。但非常遗憾的是照片上竟没有我的身影,实在想不起当时是什么原因没有参加合影。2016年9月6日,分别46年的初中同学聚会,我正好在机关主持一个会议,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上午的同学合影又没赶上参加。好在现在技术先进,我提供了一张照片,摄影师居然把我加到了集体合影上,外行还看不出来。)

初中时我的班主任叫刘玉龙,是下村镇万里村人,他是长治师范毕业的,语文水平很高,他的古文功底很深,课讲得很好,我受益匪浅。我爱好语文,怕上数学,数学基础始终没有打好。

上初中时,正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期,学校尽管还经常上课,但正常的教学秩序被学工、学农、学军的活动冲击,学生参加劳动成为常事。我记得在报佛山种过地,一种就是好几天,自带干粮自带工具,又饿又累,滋味很不好受。还到柳树底给学校担过砖,别的学生一次担二十块,我一次最多担十块。那时还有任务,我经常完不成任务,还得让父亲为我帮忙。不仅我对上学产生厌恶感,连一生没有文化,一心盼望我学习的父亲也开始不支持我上学,多次对我说与其去学校劳动,还不如回家种地挣工分。这多种因素都促使了我初中毕业之后未上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