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客栈小居了几日,明月打算跟着梁丘来,而梁丘来两手空空一身清闲,整日就是陪着明月闲聊。这样的日子多少有些乏味。
这几日又下着雨,雨声大如簸箕筛豆,又响又稠,扰得明月有些心烦意乱。明月跳到窗台上,望着天街匆忙的雨,雨幕将小镇圈在一个白色的世界里,眺望远处的风景也只有一片白茫茫。
“书生,”明月叫唤梁丘来道,“这样好无聊啊。”她伏在窗台上,银色的狐毛上多了几颗晶莹圆润的雨珠,好像晨露卧在幽兰叶丛之中。
梁丘来正坐在桌前,一手撑着下颔,看着明月那个雪团子发笑,这似乎是他最大的乐趣。听闻明月说无聊,梁丘来忽然眼前一亮,嘴角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说道:“我带你出去玩罢。”
明月的耳朵抖了抖,起身回顾,一双青绿的眼眸好似温和的碧潭,直勾勾的盯着梁丘来脸上的笑意。她迫不及待的说道:“走走走,快带我去。”
梁丘来脸上的笑容意味深长。
梁丘来脚步声咚咚,下楼找店家要了一把旧伞,旧伞的伞面发黄发暗,像极了年岁已久的书卷。
伞面少有破洞,似乎会漏雨,梁丘来把明月抱在怀里,完好的伞面总是倾向明月。故此,一段路程走下来,梁丘来的肩头和发梢湿了大半,而明月身上半颗雨珠都找不着。
这是一家酒肆,当垆卖酒的老板娘年纪三四十,一双丹凤眼勾起犹存的风韵,说不上倾国倾城,但是要比寻常村妇美上许多。
梁丘来从袖间掏出最后的二两纹银,笑意对老板娘说:“老板娘,我们不要酒,我想听一个故事。”
“嗯?你们?”老板娘斜睨着梁丘来,左右不见梁丘来的身侧还有旁人,秀美的眉毛拧在了一起。老板娘放下了手中记账的笔,看梁丘来的神色好像是在看异类。
“啊,抱歉,顺口。”梁丘来脸上的笑容不褪减,风华正好的少年郎啊。“只有我一人。”梁丘来下意识地摸了摸袖袍里的明月,他可不敢把明月露在外面。
很快,老板娘眼底的诧异就被平静所取代,她摸过梁丘来递给的二两纹银,目光久久落在细碎的纹银之上,眸间萦绕着一丝凄伤,她道:“好,坐下慢慢听罢。”
被藏在袖袍里的明月侧耳细听着老板娘所述的故事,往事种种好像浮现在了她的眼前。
“我姓张,单字一个若。那一年,我嫁入侯府做继室。”
……
料峭春寒,白雾在金色的阳光下渐渐淡去。纱帐层层,锦屏金边,暖熏微醉,伊人凝妆。
铜镜前的伊人抿嘴不语,明眸望着镜心中的自己,镜前是花,镜心是花。她已经这样发呆很久了,一片的使女菖蒲不敢多言,恭恭敬敬的在一旁侯着,时而小心的打量着这位天生娇贵的侯府嫡女。
“菖蒲……”倏然,尚歆朱唇微启,轻轻唤着菖蒲,目光却依旧盯着镜中的自己,阴沉的脸色好似想将镜中的人儿的脸蛋撕裂一般。
菖蒲颤抖着,把腰弯得更深了,“小姐。”菖蒲侍奉这位侯府嫡女已两年有余,一直小心谨慎,才能在嫡女的身边留到今日。嫡女的性子她可是摸得清清楚楚,出身尊贵却喜撒泼胡闹,毫无大家闺秀的风范。
尚歆看见菖蒲卑微的模样,心中又是一阵厌弃,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又止住了。尚歆随手抓起桌上的一支镶金玉钗,猛地朝菖蒲丢去,菖蒲的额角开始渗出血丝。
菖蒲扑通一声跪在尚歆面前,哆哆嗦嗦的说道:“小姐息怒,小姐息怒。”菖蒲不敢多说,生怕这位嫡女听了心烦,又尖锐泼辣的责骂自己一番。
“赏你的。”尚歆不屑的撇撇嘴,眼底的鄙夷毫不掩饰。尚歆高傲的别过头去,拉开檀木抽屉,取出金丝木的匣子,在里面翻翻找找。
匣子是京城最出色的工匠历时七七四十九天打造而成的,金丝木是上品中的上品,装饰匣子的珠宝无一不是价值连城。
匣子中的饰品可不是一般达官显贵用得起的,随随便便挑一支,都是皇后贵妃珠宝盒中鲜有的。例如那支雀翠衔珠步摇,还是当年太皇太后的陪嫁。
菖蒲心中一边怨恨嫡女恶毒,一边又不禁暗叹侯府豪奢。菖蒲当年也是地方小官家的女儿,后家道中落,若非模样可人又会识字作诗,她也难在侯府谋一份差事。当年家中若是有侯府万分之一的权势,也可保她后世无忧。
这位嫡女的生母是西边大国的长公主,生父是当朝相国,更是当今圣上的亲叔父。侯爷夫人早两年染病逝世,两国差点因此发生战祸,若非这位嫡女出面,京城内外早已是尸横遍野。侯爷与侯爷夫人感情笃厚,夫妻十几年,只育有一女,即尚歆。侯爷不曾纳妾,连近侍都全是男子。
如今应先侯爷夫人临终之言,侯爷娶了继室张氏,是御史家的嫡长女,比尚歆大不了两岁。侯爷娶张氏过门可不是为了侯爷自己,而是为了尚歆,尚歆的衣食起居都要张氏操办,生活琐事张氏也都得替尚歆安排妥当,最重要的是,过门的那天,张氏必须喝下红花汤,终身不育。
要按常理说,没有哪个女子会傻到这种地步,为人作嫁,当个老妈子,熬进自己的一生。可因为是侯府,京城的贵女名眷为了这个位置都挤破了头。张氏是尚歆亲自选的,表面上选了个继母,实际上就是选了个光鲜亮丽的丫鬟。
尚歆看着满匣子的珠宝首饰,不觉嘴角上扬,吩咐道:“去,叫张氏过来。”
菖蒲领命,马上奔走到张氏的庭院,宣张氏去嫡女房中。当时张氏正在清账,听到嫡女的传唤,匆匆忙忙的摆弄了一份衣饰之后便出了门槛了。
张氏一路小跑到嫡女的闺室门前,又理了理衣裳,微微欠身,朝室内喊道:“嫡女贵安,妾身张氏至。”
如此尊卑倒置,在侯府已是常态。侯府里当家的是侯爷,可侯爷最疼的是嫡女,侯爷不在侯府时,便是嫡女只手遮天了。
“进。”尚歆在室内应允道。
张氏说到底是御史大夫家的嫡长女,一举一动都透着娴静优雅。如今又年华正好,略施粉黛,便是一国色天姿的美人了。
张氏仪态大方的进屋,与塌上慵懒躺着的尚歆倒像是云泥之别。见张氏进屋了,尚歆便抬抬手,示意张氏自己找位置坐下。张氏挑了一张靠门的凳子,行礼后坐下。
张氏面带笑容,一双浅浅的酒窝衬得张氏娴雅温柔。张氏端正坐着,双手交叉置于腿上,捏着一方绣着兰草的白纱香帕,柔声唤道:“嫡女。”
尚歆觉得张氏笑得假,却又懒得管这么多,便闭上眼睛,命菖蒲把梳妆台上的木匣呈到张氏面前,说道:“听闻你会赋诗,来,给我年两句听听。”
张氏浅笑着,心中已经有了底。她早就听闻侯府嫡女不学无术却好附庸风雅,如今一看,果然不假。且不说赋诗,自己就是随口说两句文绉绉的话,估计这嫡女都听不出来。
“那妾身便献丑了。”张氏瞥了一眼匣中中珠宝,心底乐开了花。张氏正要吟咏,却听见尚歆又说:“太悲的不要,太喜的不要,太浓的不要,太淡的不要。”
张氏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这里面可都是好东西,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弄到手的。”尚歆接着补充,微微转了个身,哈了两口气,似起了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