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梁书生(4)

张氏不敢马虎,四下打量了一番过后,又左思右想,勉勉强强的念了两句。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尚歆一语未发,似已入睡。

嫡女尚未发话,张氏可不敢自作主张拿什么。可张氏又不敢明问嫡女意下如何,便用眼神示意菖蒲走进些看看嫡女的情况。菖蒲额角的血还留着,哪里敢贸然打扰嫡女,便假装什么样不知道,木头人似的僵立在原地。

张氏又念了两句,只是声音越来越小,后来干脆就不念了,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着嫡女发话。这一坐,就是一上午。

临近晌午时分,尚歆才迷迷糊糊的翻了个身,起来。菖蒲扶起尚歆,尚歆揉了揉眼睛,好一会儿之后才注意到靠门坐着的张氏,这才恍然大悟,故作懊悔的道:“我竟然睡着了……”

张氏浅浅的笑着,心中已是怒火中烧。张氏连忙起身行礼,意图告退,尚歆叫住了她。

“等等。”

张氏想着嫡女还有何吩咐,只见嫡女指了指匣子,对张氏说:“里面有一支翠鸟衔珠步摇,你拿去罢。明日,我要看你戴上。”

张氏顿时怒火消了大半,大喜过望,脸上荡漾着的笑意更深了。“多谢嫡女,多谢嫡女。”

菖蒲将匣子呈到张氏面前,见张氏一脸贪恋,心中又是羡慕又是厌弃。

张氏拿完之后,尚歆吩咐菖蒲把匣子收好,自己又迷迷糊糊的睡了回去。

下午,管家来报,说王府世子带着公子来访。王府的世子原本是尚歆的夫婿,几天前尚歆落水后性情大变,说看着世子心烦,便在半日之内与世子合离了。

世子又怒又委屈,碍于侯府嫡女的身份与权势,又不敢多言,只能咬牙咽下这口气。而世子带了的公子,是尚歆与世子的独子,今年不过是会说话的年纪。

尚歆让世子在前厅候着,让菖蒲把公子抱了进来。尚歆陪着公子玩了一个下午,傍晚时分又叫人送了回去。

世子等了一下午,算是吃了闭门羹,胸中万分恼火,第二天便遣人送来书信,不过是斥责侯府嫡女不讲礼数。尚歆也没太在意,倒是叫人传话回去,说公子可以常来。

公子似乎特别粘着尚歆,吵着嚷着说要去侯府,世子没办法,一连着几日,世子都带着公子来访。世子在前厅侯着,是张氏接待他。

几月之后,月黑风高的一个夜晚,尚歆早已在打着灯笼在墙角等候两人。

“张氏,世子。”尚歆笑吟吟的看着背着包袱的两人,两人一人面色铁青,一人面色苍白。

“别来无恙。”尚歆含笑走近了两步,灯笼映照着张氏和世子的轮廓更加清晰,“在你们当中,今夜只能走一个人。”

春夜里的风与冬夜里的风无异,吹得人彻骨生寒。

张氏直勾勾的盯着打着灯笼的尚歆,目中的毒怨似乎要将尚歆吞噬。灯笼散发出光芒,照得张氏头上的翠鸟衔珠步摇愈发闪耀。

世子开始颤抖,目光空洞的看向张氏。

张氏手脚发凉,重重地咬住下唇。

血,溅成了一朵凄美的花。在凄寒的深夜之中,冷风贪恋的舔舐步摇上温热的血,血腥味四散扑鼻,尚歆却异常喜欢这个气息。

张氏杀了世子,刺破世子喉咙都翠鸟衔珠步摇是她从世子手里抢来的。世子先她一步夺了她发髻上的步摇,奈何最终还是她眼疾手快。

尚歆看着张氏手中染血的翠鸟衔珠步摇,高兴的笑容似乎是对张氏的鼓励与欣赏,她低吟道:“今夜我看了一处好戏,世子这个人反复无常,我早就厌恶他了。”

她这是借刀杀人。

尚歆的目光落在世子倒下的尸体上,红色的鲜血汩汩流了出来,覆在了愈发苍白的脸颊上,将他的锦衣染成一片暗红色的血渍。

世子倒在血泊之中,睁大了眼睛,好像死不瞑目,微张着口,好像有话呼之欲出。可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四周唯有一片死寂。

“你走罢,剩下的我来处理。”

尚歆用脚踢了踢世子的尸体,目光中的鄙夷与厌恶显露无疑。她早就想将世子除去了,但是又怕这种事情脏了她高贵的侯府嫡女的手,于是利用张氏逼死了世子。

权力之上,是爱干净的肮脏。

张氏又怒又怕的看向尚歆,手紧握成拳,指甲镶进了肉里,最后也只能趁着夜色离开。她消失在风中,那支染血翠鸟衔珠步摇却被她丢在了地上。

步摇做工精巧,价值连城。可是一旦染上血污,它就一文不值了。倘若今夜之事被传开,世间怕是没有哪个女子愿意再佩戴它,一支沾了情郎的血的步摇,一个苟且偷生的卑微欲望,说出来只会叫人唾弃。

……

“这些年,我总在想,他临死前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什么。”老板娘眼帘低垂,宛如残风破花的脸颊多了两道半隐的泪痕。

她反复揉搓着梁丘来给出的二两碎银,最终把碎银推回给梁丘来,说道:“我当垆卖酒这么多年,见过无数的人,观察过无数的人的神色、说话的口型……”

说着说着,老板娘就哽咽了。

梁丘来淡笑凝视老板娘,脸上的笑意发冷。他打心底里不喜欢这个自私自利的老板娘,面对老板娘推回来的碎银迟迟不收。

“我想,他要说的是,……快走。”

躲在袖袍间的明月听了心头一颤,僵直着身子一动不动。而梁丘来面色平静,脸上挂着的淡笑也似笑非笑。

老板娘给自己倒了一杯浊酒,囫囵吞了下去。凉凉的浊酒划过咽喉,落到腹中,如生吞刀刃一样刺喉,让她五脏六腑皆剧痛无比。

“故事讲听了,我们……我也该告辞了。”梁丘来转身就走,最终也没有收回那二两纹银。他走得干脆利落,转身之际像极了一朵莲花轻移于如镜的水面之上。

在酒肆之内听了一天的故事,不知不觉间酒肆之外已是夜幕笼罩。雨势渐小,淅淅沥沥的不曾间断,脚刚踏出酒肆的门槛,秋雨的寒凉之意便扑面而来。

见四下无人,梁丘来便唤出袖袍间的明月,明月跃上梁丘来的肩头,嘀嗒好大一颗雨珠落在了她的眉心。

明月暗道,原来这伞会漏雨。

“你认识她?”明月仰头问道,一双青绿的眼眸在夜色中发光,衬得雨夜更幽,淅淅沥沥的雨声入耳黏稠。

“不认识。”梁丘来答道,“但是,众生皆苦,每个人都背后都有自己的故事。”

他的目光忽然飘向远方,深入无尽的夜色之中,眸间无奈的笑意像一片迷离的花海。

“你也是么?”明月又问。

明月看不懂梁丘来的神色,觉得梁丘来眼中藏笑,又觉得他在悲伤。在明月的认知中,笑与悲伤是不能同时出现了。

“该回去了。”梁丘来含笑说道,没有直接回答明月的问话。他用手指逗了逗明月的脸颊,银色的狐毛有些蓬乱了。

明月感受到手指的骨感。

梁丘来感受到柔顺的绒毛的丝滑感。

街头没有灯火,回去的路全靠摸索。一人一狐,在夜雨之中又寂寥又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