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前尘若梦(二)

古昔是纪将军的独女,也是滴女,家里就再无其他子嗣。

所以纪勇就老被嘲笑说后继无人,但他想着,女子又如何?不比男儿差,我闺女也可一人敌万军,可万万又没想到闺女是个病秧子,从小就体弱。

英姿飒爽的模样,倒是没学着,却是一副世家小姐的模样,清心玉映,沉鱼落雁,“一人也可敌万人”之美。

那天,雪在院子里堆的极厚,厚到可以没过膝盖,纪清离顶着这要杀人的鹅毛大雪,跑到城外驻扎的军营,给将士们送自己做的饼。

然后偷偷溜到大帐,只听里面说,又要行军到边境,并且是即刻动身。

护在手里的热饼,一下落在了地上。

来了两个将士,将她押进去。

纪勇看见是纪清离无奈的叹了口气,将所有手下都给支了出去,张泽瞧了一眼纪清离,也走了出去。

“爹,又要行军了吗?这次又是多久?这仗什么时候才打的完?我已经十六岁了,十六年了,你留在家里面的时间屈指可数,而且大夫说你上一次身上的伤就落下了病根,差点要了你的命……”

“孩子,爹爹身体骨硬着呢,那不过是大夫夸大其词,唬人的,孩儿莫信。”

纪勇说着,怜爱的拍了拍纪清离的肩膀:“放心吧,爹爹在战场上,九转百回,死不了。”

纪清离眼眶泛红,她瞧着纪勇已经开始泛白的头发,还有胡子,哽咽着道:

“我堂堂冕朝,就没有骁勇男儿了吗?你为何不能顾及一下母亲,还有我?”

纪清离眼泪啪嗒啪嗒往外落,古昔的意识早就在年岁的增长中逐渐被纪清离代替,她只知道自己是纪清离,不是古昔。

纪勇,将纪清离揽在怀里,他心底痛苦,但又不得不掩饰,道:“孩子,这仗,不是父亲想打的,只是那草原人太过嚣张,我朝皇帝年幼懦弱,这仗若是不打,我们冕朝就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别说是爹爹,娘亲,这军中人的爹爹娘亲,他们也见不着,你可明白?”

纪勇将纪清离脸上的泪,小心擦去。

纪清离看着眼前老泪纵横的父亲,捏了捏他灰白色的胡子,她知道父亲心中所想,她也知道国家社稷之重,埋怨是要埋怨的,可她也是个明白人,她道:“那你带上我吧,我与你一起,娘亲和长公主去大理寺祈福了,要去上一个月,你知道,我不信佛的,爹爹,你让我与你同去,我虽然不通武术,但我可以带着众多娘子,给你们做军装,缝军鞋,给你们下厨做饭,绝对不会拖累你的,我也想为这个国家做点什么……”

纪勇看着纪清离骄傲的笑了笑:“我就知道,我们纪家就没有孬种……可离儿,咱们纪家只有你一个了,你要陪着娘亲,明白吗?”

纪清离脸一瞬就跨了下来,不满道:“我知道,我们纪家只有我这一个孩子,可是爹爹你说的,我们纪家没有孬种,我们军中有多少的将士,都是家里的独儿,可是他们也上了战场,也做了牺牲,我为什么不能?”

纪勇惊讶的看着自己的女儿,既欣慰又难过。

“离儿……”

纪清离眼里含着泪,一字一句,字字入心。

“我虽是女子,虽体弱,可我也有心中抱负,我虽无一人独当千军的能力,但我也可让一个人又多一个人,吃饱肚子,穿暖衣物,还不是上战场,拿刀拿枪,我为将军的孩子,就不该躲在后面,即便是要躲,也要做军中后面的保障。”

纪清离说完,一滴泪瞬的滑了下来,她吸了吸鼻子,抬手将泪,擦去。

纪勇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是本将军的好孩子!爹爹带你去,不过你千万护住自己,切勿受伤,生病,知道吗?”

纪清离将纪勇饱经风霜的手握在手里,低下头,声音哽咽:“爹爹,清离不怕,清离不会让爹爹担心的……”

纪清离跟在纪勇后面出了帐,将士已经蓄势待发,整整齐齐的列在军场,一众大臣中,她瞧见了,微微白发的张泽。

冕朝初期,国富兵强,到了中期虽不极初期鼎盛,却也是国泰民安,到了中末期,便开始衰落,土地兼并加剧,官府贪污腐败,再加上游牧民族的侵略,百姓便民不聊生,上层统治者,又因病早逝,留下幼年的三岁太子,若非张泽,为太子首辅,又为吏部尚书,在朝中位高权重,不辞辛劳的把持朝政,这冕朝,早就改名换姓了。

静霜站在她身后,跟着她的目光瞧过去,叹道:“小姐,已经六年了,你偷偷瞧他,已经六年了,今日,是想着要远行,再瞧瞧吗?您可是不舍?要不,我们不去了。”

纪清离低了低眸子,苦涩的笑了笑:“没有不舍,只是怕他那天猝死,再也瞧不见罢了,去,是一定要去的。”

张泽隐隐觉得有人瞧他,他微微侧目,却见一个背影离他越来越远,他的眼睛里看不见任何的情绪,只是看着那背影,直到被旁人,叫了多声,才叫醒。

他再转过去瞧的时候,那背影已经消失了,他低眸,又瞧了一眼那个方向,直到站在城楼之上,站了一夜,才离去。

仗打了一年,冕朝取得了短暂的胜利,这胜利的代价,便是镇国将军纪勇,战死沙场。

纪清离,在边境待了一年,身上的锐气,被磨砺了不少,人也更是沧桑,瘦弱了。

此时,她已经披麻戴孝的将父亲的尸体,运回了京都,跪在祠堂面前,一滴泪也落不出,母亲也病了,张泽每日一有空就来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可每日都被她赶走。

她忙前忙后,将父亲的丧事办好,给母亲寻大夫,母亲病了一段日子,这府里被她打理的井井有条。

直到有一天,母亲突然病危,她跪在床前,紧紧握着萧夫人的手,祈求着:“娘亲,你别离开我,好不好?”

萧怜爱惜的瞧着她眼前的女儿,摸了摸她的眉眼,说道:“离儿,你知道娘亲的,你是最最了解娘亲的人,娘亲撑不住了,娘亲想你爹爹了,真的好想好想你的爹爹。”

纪清离眼底的泪一滴一滴的往下落,她哽咽着,心疼的揪在一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眼前的娘亲,仿佛在说,娘亲,你真的要离开清离吗?你不可以丢下我一个人的,你不能那么自私的……

萧怜眼角的泪也是一滴一滴的落下,她温柔的抚摸着纪清离的脸庞,感慨道:“我的清离长大了,可以独挡一面了,我们清离,是这天下最好最好的孩子,娘亲是真的撑不住了,清离原谅娘亲,好不好?对不起……”

纪清离眼底瞬的没落,她笑着看着萧怜,她明白了,她将手松开,对着她行了三扣九拜,字字泣血:“女儿,恭送母亲。”

萧怜笑了笑,也随着纪勇走了。

纪清离跪在地上,手里紧紧拽着一张装过毒药的纸,母亲是服毒离开的,她不能说,也不可说。

那是她又一次跪在祠堂,张泽站于她的身后,心里情绪复杂,他在想,她怎么那么瘦弱了,怎么看上去比我这个糟老头子还老,还沧桑了……

纪清离在外人的面前,没有留一滴泪,直到她恍恍惚惚的转过身,看见张泽立于身后不远处,她便再也绷不住,朝他跑过去,扑到他的怀里,紧紧揪住他的衣服,跪落在地上,痛声呜咽。

他有些不知所措,犹豫了许久,手轻轻搭在她的背上,一下又一下轻轻的安抚着,他告诉她,他还在……

二人在院子里,相拥了许久,差点就被雪雕掩埋起来,张泽抱起她,僵硬着从地上站起来,怀中的人,不知是晕了过去,还是睡了过去,脸上的泪痕,都快凝结成了霜。

他将她抱回屋内,把了脉,眉头皱着,担忧的瞧着她,然后走了出去。

“静霜,好生照顾你们小姐,夫人的丧事,就交于我,我乃将军挚友,没人会说闲话,让她多吃些饭,多休息,切莫再着凉了。”

他说完,便要走。

静霜面露难色,两脚一垛,拦住张泽,哆哆嗦嗦半天道:“大人,你要不娶了我们小姐吧,我知道宫里的长公主,你看不上,怎么会看上我们家小姐呢,可是我们家小姐是这冕朝最美的女子,更是名振十方的才女,她真的真的很喜欢您,从小就爱慕您,她之所以在宫里当伴读的时候对你冷漠,是怕你知道她喜欢你,她怕你知道,就远离她,她不敢打扰你,只敢偷偷的瞧你……”

张泽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看关着的房门,若有所思。

他看向静霜,才缓缓道:“国一日不定,臣便一日不歇,现在的稳定只是假像,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定会重来,我不敢懈怠,我不想再有人,失去父亲母亲,兄弟姊妹,失去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她明白。”

静霜很气,她大吼道:“是,小姐就是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理解你,所以你才有资格伤害她,所以你才有资格让她自己逼自己放手,张大人,奴婢承认,你在朝堂之上,是个有勇有谋,无所畏惧之人,可你在感情上,就是胆小鬼,就是个懦夫!”

张泽面对静霜的指责只是苦涩一笑:“我这把老骨头,还是别耽误她了。”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的离去。

他其实也想娶自己心爱的姑娘,只是江山太乱,国家不安定,他也不安定,并且朝中之人复杂,总有人会想抓他软肋,将他推下神坛,他不能自私的,将她置身于风口浪尖,危险边缘。

一起面对,只会招来更多的非议,和落入别人圈套中。

他独自走在漫天大雪的路上,今年又是干旱,又是大雪,这百姓,该怎么过啊……

他又在想,他第一次见纪清离的时候,那个时候她才出生,他那时十九岁,她小小粉乎乎一只,像个糯米团子,他将她小心抱在怀里,谁来抱,也不肯给。

直到她一点一点慢慢长大,从天天缠着他,到后面的冷冷清清,他察觉到,这个孩子对他,有不一样的情愫。

他觉得自己动心是在她十五岁,去边境那年,那个装高冷的姑娘,突然走了一年,书房外看不见她偷看的脑袋,东宫外,没有她偷偷垫脚张望的俏皮,课堂上,瞧不见那个偷偷画她的姑娘,更见不着,那个他早朝完,守在宫门外的姑娘。

他那一年无比的忙碌,无比的担忧,每次一有空就会上城墙,瞧瞧,一瞧便是一夜。

有时,还会给她寄信,督促她学习,练琴,却始终不提感情。

他也想正大光明的喜欢她,他也想娶他,可国需要他,即便是娶了,他若出事,她不就是寡妇了吗?

那么她要背负多少的非议和耻笑,这是万万不能的。